第十二章 舊夢:還似一場昨日盛宴
第十二章 舊夢:還似一場昨日盛宴
夏天過後,陳應和欒恩玫就是走出象牙塔的菜雞崽,師哥師姐們耳提麵命在這行要懂混圈,別把學校那套扭扭捏捏帶出來,欒恩玫奉為金科玉律,陳應寫論文,她在喝酒,陳應寫劇本,她在喝酒,陳應回家拍畢業作品,她在喝酒,陳應回北京做後期,她依然在喝酒。片子精剪版快出來時,欒恩玫把她從機房裏拖出來,麵帶慈祥地捋了捋她被靜電侵犯過的愛因斯坦頭毛。
“我可求求你了,知道的明白你在機房剪片子,不知道的還他媽以為你在機房保胎呢,趕緊收拾收拾,今晚師姐出去蹭個攤子,兩個大平台幾條線上的製片人都會來。”
下午五點鍾亮馬橋酒店側廳裏燈火通明,陳應被欒恩玫拖下出租車顧之不及反手抓起自己那個宛如隨時可以逃荒的大包,欒恩玫一副妖精模樣,複古的大開叉民族花裙,上身搭配一件碎花小吊帶,鋒芒畢露的妝容,一對晃眼的耳飾甩起來都叮咚作響,明晃晃的燈光映射進她的眸子,整個人都充滿了一種“時代弄潮兒積極向上的美德”,欒恩玫轉身來擺弄陳應的頭發,對著她臉上厚厚的一層粉和粉下厚厚的黑眼圈歎了口氣,中氣十足吼一聲不成功便成仁!陳應整個一個凍住,不就是來蹭個會嗎,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們要來幹啥,姐們屬實誇張了。
師姐在視頻平台做製片人,六月底學校舉行畢業晚上,師姐就去學校撈過一波人了,欒恩玫人精兒,跟師姐你來我往,幾番熟絡起來。今次的大會就是幾個大平台搭台,聚攏各個大中型的製作公司,為接下來的影視市場造一波勢,欒恩玫看見師姐發的朋友圈,三下五除二就要來了兩張邀請函。
與會的各位嘉賓,大談互聯網思維,觥籌交錯,上億項目隨處可見。欒恩玫謹記師兄姐的教誨,充分發揮她社交達人屬性,宛如一條水性極好的魚,暢遊其中,時不時地看她拿出手機打開微信掃一掃。陳應好奇歸好奇,但她性格實在愚鈍,應付這種場合毫無能力,隻要有人湊上就尷尬地笑笑就後退,臉部肌肉撕扯得實在沒力氣了,她幹脆拿了杯香檳挪到角落,一邊解渴一邊重新思考片子的剪輯結構,明天還得跟做聲音的朋友開個會,爭取能在六月底出片,興許趕上幾個電影節的創投。酒會最後的議程是平台方出來給大家講講來年的方向。
陳應不停地看表扳著手指頭等結束,欒恩玫笑靨如花站在不遠處。台上的男人,一副斯文的打扮,一顆剪得忒實在的寸頭,眼睛小小的,素淨的白體恤,搭配了一條隨意的牛仔褲,手腕上 apple watch 明晃晃的,看起來倒不像個製作公司的發言人,反而像個功力紮實,領導有方的大廠產品經理。
“我們求賢若渴,也非常盼望遇到有才華的創作者,將互聯網思維介入到影像創作中,最大地擁抱互聯網,擴容我們的用戶群,用優質的內容促進用戶轉化和增強粘性,一切都是新的藍海,我想我們製作人和平台都是懷著同樣的願景,天下要靠打,一旦有方向,就得快、狠、準,市場才不會丟,希望以後能和平台共進退,實現偉大的希望!”
他把手裏的酒杯舉得高高的,等待結束的掌聲,就在這十秒的間隙中卻從角落裏傳來的脆脆的一聲“瞎扯,行業產業化且遠著呢,又得搭台其他新詞兒,絕對白搭!”
欒恩玫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立即反應是陳應。她隻是想吐槽一下,沒成想,時機竟然如此不對!一百道目光如同子彈雨一樣襲來,溫度陡升。陳應人生中從來沒有哪一刻有那麽想鑽到地下去的。十秒的寂靜宛如一億年那麽久,直到台上男人語帶笑意地調侃了一句。
“看看,這就是對行業有思考的年輕人,我們就需要這樣的。”
掌聲雷動,嘲諷味道當然是個人都能聞得出來。陳應抬頭輕瞄,對上他眼鏡後的一絲精光。發布會在混亂的相互致謝酒會後結束,欒恩玫暫時沒空安慰以及數落陳應的莽撞,她抓緊時間趁機加上的各位大佬裏,當然沒有落下左書真,離開玻璃旋轉門時,師姐對她豎起了大拇指。
整個地鐵的回程路上,陳應處處低頭,及時升高透明度,免得熟人尷尬,一路都在自己又丟臉了的懺悔中度過,直到聲音導演終於忙完跟她對上線了,才算把注意力轉移出去。欒恩玫因為晚上社交的帶來的愉悅感也忽略了陳應製造的插曲,反正她倆小蝦米也無人認識,她興高采烈地吹著口哨,總結著今晚把本子遞給了哪幾位製片人,暢想著自己有多大的機會。
“欒小姐,你好,我是左書真,今晚收到了製片人施語小姐遞過來的本子,我們這邊大致看了一下,題材和類型都很不錯,想約請欒小姐到公司談談項目,時間你定,順便方便的話也邀請今晚同你一道過來的朋友。”施語就是她倆的師姐。
欒恩玫仔仔細細地讀了短信三遍,才大叫出聲“啊啊啊啊啊啊!!!!”她用手捂住嘴巴往陳應身上蹦。陳應疑惑地轉頭,瞬間瞟到了欒恩玫的短信頁麵,右手被欒恩玫晃到關節哢哢響,午夜的北京地鐵人潮褪散,沿途的廣告此刻被路燈映照得分外醒目,青年路站到了,光暈之中,廣告牌的字跡明亮又奪目。
“夢想在前頭,你記得跟來”
成五月看著陳應朋友圈那句簽名發呆,“夢想在前頭,你記得跟來”,盯了五分鍾後退到微信頁麵滑進又走,滑進又走。咖啡機傳來“滴滴”一聲,咖啡煮好的聲音,他倒了一袋從沒嚐試過的煉乳,成五月按下了微信語音通話。
陳應把鬧鍾按掉,晨光從沒拉嚴實的窗簾縫漏下來,九點半,很久沒有睡這麽飽了。從前天晚上到今天早上,陳應在床上是睡了醒,醒了睡,中途就是消滅了一碗劉歌給她送的餛燉,樓下會議室裏靜悄悄的,手機裏幹幹淨淨沒有消息,連欒恩玫都像進了鎮妖塔,那天晚上後就再沒聯係她,也沒發個啥過來。陳應甩了甩頭,才強迫自己記起來,現是何時何地,什麽情況。
哦,前晚大吵了一架,席朗回北京了。
哦,自己好像沒忍住,跟木尚也撕了一道。
哦,那就是說項目可能要黃了,可能的幾率是 90%。
成五月的嘴仿佛開過光,愣讓他拿了預言家的牌。
陳應翻個身,平躺在大床上,置身於這家異域風情濃厚的酒店內,陳應有些恍然,吊燈用竹籃鏤起來,還圍了幾支孔雀羽毛,風從窗戶中擠進來,孔雀羽毛一飄一飄,柔美極了。陳應想起劉歌第一天進來稱呼這玩意為雞毛撣子俱樂部,現在似乎才能理解這話啥意思,簡直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牆角邊亂成一團的行李箱,從北京帶過來的小型穩定器紮在一團衣服裏。陳應本意是想著拍完了之後能趁機度個假,所以把便攜的器材都一並帶來了。
事情是如何進展到這裏的,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為什麽每個她討厭的枝節都纏繞進來了,無數個無解的問題湧向她暫時無法思考的大腦,基因裏的悲觀 DNA 已經在動了,或許這個項目從一開始就不對。她抓了雞窩一樣的頭發,想給欒恩玫打個電話,拿起來又放棄,這個點,她肯定還在夢中,叫醒了又得咆哮,況且還有那天的事兒沒了結。
新朋友界麵一道紅晃晃的+讓陳應暫時停止了抓耳撓腮。她帶著預感點開了那道刺眼的紅,前天晚上那條短信再一次閃現腦海。
“通過,我是左書真,找你有事,你別裝駱駝,否則我直接過來。”
她退出頁麵,翻躺下來,一個狠勁的白眼差點沒把自己翻過去,將全身沒入白淨的床單之中,不理會手中震天動地的手機鈴聲。
左書真還是那個左書真,從陳應認識他,就沒有變過。永遠能夠讓第一次見到他的人迅速失去理智判斷並過度到討厭他。左書真說話直白,隻抓重點,把目的寫在腦門上,如何直接有效地溝通和做生意永遠是他一生追求的課題,但偏偏他從事的行業並沒有多少和他這番理念達成默契的合作夥伴,圈子裏泛濫的全是他的壞話,被人身攻擊養大的男人,壓根不會多花半分瑞典時間考慮他人感受。
欒恩玫帶著本子和陳應去他工作室的時,他直接又赤裸:本子還行,給你倆打包價,做個短一點的甜寵劇,我來牽頭,簽約金回頭人事跟你們談。兩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按耐不住的高興,前輩們講運氣是吃這行飯的必要條件,可遇不可求,別人求不得的運氣就這麽輕易砸中她倆,人生仿佛真的是“易如反掌”,未來一片坦途,哪還有什麽懷才不遇,彼時的大家的腦細胞單線得令人生憐。
時逢互聯網平台內容沉澱拚殺風口,左書真左手借平台,右手壓新人,沒出兩年,硬是做到了甜寵劇垂類的領軍人。在策劃第二部網劇的時候,左書真開始追陳應,拋開資本家的壓榨,他算是一個稱職戀人,追求、體貼和包容樣樣都能拎點出來,他對陳應說“製片人和導演是絕配,我們也不例外,在一起吧。”陳應問他為何喜歡她,左書真說,因為你看起來就不怎麽會喜歡我,你更喜歡自己和工作,而我更喜歡這樣的人。陳應從小到大被人詬病的“冷漠”,甚至“冷血”居然讓他以這樣的方式欣賞著,被人理解的情緒一下子湧了上來,看著他理性又篤定的模樣,沒法拒絕地說好。從此之後他是男友,也是領導,是長輩,更是前輩,陳應不得不正視他的一切指令,在他麵前,她那些鴕鳥心態的小心思無所遁形。
在一起的三年裏,陳應被他馴化成一個得力的工作狂,勤奮、用功且扛打。扔到哪兒去都不會丟人,但絕對不能離開他視線範圍,有人當然羨慕,背後的構陷難聽極了,但陳應並不在乎這些,因為沒人知道她更痛苦的是被控製。做完第三部劇後,陳應消失了一個月,斷掉聯係前她隻在短信裏跟左書真告知了分手,她用盡全力跟自己的第一個時代做了切割,分開後的兩年,陳應呆過的任何一個團隊,任何一家公司都有人及時通告陳應的行蹤和舉動。在重返自由的路途上,陳應與他之間的戰爭不計其數,煩不勝煩。
每當她當回憶起曾經相逢的歲月時,總是看見一個無知幼稚的小姑娘徘徊在世界的入口處,三番五次不得密匙,亟待放棄之時,又剛剛好滑過來一艘飄搖的小舟。
陳應翻身接起那個跳動了兩分鍾的電話。
“陳應,在哪裏?”
“幹嘛,你管得著嗎?”熟悉的語氣讓她瞬間回到五年前。
“我客氣問問,你永遠都這麽幼稚,成熟一點很難嗎?”
“成熟的規則是你定的嗎?左書真,我已經不是你的任何人了。”
“你最好三十分鍾趕到機場,否則,我讓你電話天天響不停。”
嘟,
“左書真!!!你他媽混蛋!”陳應看著被掛掉的頁麵,摔掉電話,狠狠地大吼了一聲。
成五月盯著微信頁麵上的“通話被其他設備中斷”,思忖一會兒,杯子裏的咖啡剩最後一口,段星河買的煉乳還是太甜了,成五月不是很喜歡,厚厚的膩味,蓋掉咖啡本來的味道,不知道陳應每天早上喝得這麽開心到底是商業敷衍,還是真的好喝,又莫非她一天到晚打雞血似的往前衝,都是這玩意作的祟?他放下杯子,回房戴了頂帽子準備出門直接去酒店找人。
“你晚上回來吃飯不哦?”母親在身後追著問他。
成五月停在門口,跟母親揮揮手,準備去組裏解決。
“不是說放假嗎?咋還去啊。”
“嗯,招待一下遠方貴客嘛。”他走進電梯裏衝母親回了一句。
“啥時候這麽有禮貌了?”,母親一邊嘟噥一邊進了廚房。
陳應給劉歌發了條“不用管我”的信息後,迅速衝了個熱水澡,叫好車出門。她不知道左書真此行過來幹嘛,他通常不這樣,能幹脆利落解決的絕不拖泥帶水,這麽大費周章跨越大半個中國,應該不是為了“看望老朋友”這麽簡單能說得過去的。
陳應猜想前幾天那通電話左書真就知道了她的動向,見欒恩玫的晚上無非就是確認信息準確,能憋住這麽多天不搞她已經算是他人品範圍內最大的恩典了。陳應不怪欒恩玫,大家一個圈子抬頭不見低頭見,陳應跟他鬧掰那是一回事,欒恩玫能從那個生意怪嘴裏撬出真金白銀,她太喜聞樂見了,姐妹賺錢,鼓掌稱快。她當年能從左書真手頭上“畢業”,也算是積攢了好多真實的硬功夫,除了惡劣的性格。以至於分開的時候左書真失控地甩下一句話:“陳應,你覺得你藝術家,走出去看看多少人容得下你,你出去要是不吃虧,我他媽跟著你姓。”
陳應沒想讓自己多個親屬,所以契而不舍地沒有放棄吃虧這條路,吃虧能有等級認證,陳應大概能拿個銀牌,一如當下。
成五月把車停在街邊棕櫚樹下,大片的樹叢把車遮得不見車影,他剛準備下車,就見酒店門口一輛出租車停了下來,陳應一身黑色衝鋒衣蓋得嚴嚴實實,頭上黑色鴨舌帽把眼睛都擋完了,她拉開車門,迅速落座,出租車駛離酒店。
直接撂擔子跑了?!
看著往機場方向飛馳的出租車,成五月瞬間冒出了這個念頭。他看了看酒店大門,地上幾片芒果樹葉,青黃青黃的,不似他接她們那天那麽飽滿的綠色了,又重新上車扣緊安全帶,一腳油門,緊隨前車。
邊境小城的機場小而悠閑,每天從內地過來的幾班飛機隻是短暫地讓機場忙碌一些。泊車區離出口很近,接客的出租車雙閃接二連三,成五月坐在駕駛座上看著出口陸陸續續的人流,陳應黑色的鴨舌帽一蹦一蹦的,她個子本就比本地女生高,甚至跟不少男的都齊平,成五月很容易就捕捉到她的身影。三分鍾後,一個高瘦的男子停在陳應麵前,他一身寬鬆的黑衣,同樣帶了鴨舌帽,墨鏡擋住了眼睛,提著一個皮質旅行包,朝著入口處四處張望的陳應走來。
陳應看到他後,舉高手示意位置,匯合後後,兩人並排著緩慢移動到人流外,朝著載客區走去,陳應用墨鏡遮住情緒,左書真三步以內,時不時還拉了拉陳應的袖子。在任何人眼裏,這兩人關係都不隻是朋友,比較有共識的猜測和想象可能是惹了女友不開心的直男正在用盡力氣哄勸著。
街道對麵的一輛 SUV 不顧排隊道德,一個側方飄出,超車燈閃了好長一段,飛快地駛進了車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