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洋廟
第十五章 洋廟
厲北山說完那話,旋即笑了起來,“你知道的,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拍了拍葉南枝的手。
葉南枝把手收了收,也笑了,“爺,那您就別嚇唬我了,我以為您給的藥不起作用呢。”
“好了,別想那麽多了。”厲北山站起身,又瞥了一眼她手邊的那碗湯,說道:“不愛喝就不喝了,剩下的讓桂嬸倒了吧。”
葉南枝點點頭,算是鬆了一口氣。
“去換件衣服,跟我去個地方。”厲北山說這話時,自己已經先換下軍裝,披上了一件長款的英式卡其風衣。轉眼間,英武的軍官已變成了一名打扮入時的紳士。
“去哪兒?”葉南枝問道。除了戲園和這座別院,厲北山可從沒有帶她去過別的地方。
“帶你換換口味兒。”厲北山拿起一頂黑色的禮帽扣在她的頭上,“換男裝吧,方便。”
葉南枝愣了愣。在跟了他之前,即便下了戲,葉南枝也幾乎都是清一色的男裝打扮。後因厲北山說愛看她女裝的樣子,這才蓄起了發,做了幾件旗袍。直到現在,才漸漸有了女孩家的模樣。
一時間,突然青衫長褂加身,反倒有些不適應起來。不過,她一換上男裝,還是一如既往的英氣逼人。便是在偌大的奉天城裏,也找不出第二個這般模樣的年輕後生。
厲北山也是許久沒見她作這副打扮了,當她出現在自己眼前時,關於初識的很多記憶,便一股腦地湧了上來。
第一次見她,還是在那場群英雲集的堂會上。熱鬧的戲台上,她扮的是賈寶玉,一身紅裝,頭戴金冠,麵如冠玉。剛一開嗓,便是豔驚四座。要不是有人蓄意謀殺,讓他險些喪了命,他倒是挺樂意再聽下去的。因為在那之前,他已經很久沒能聽上一折好戲了。
第二次見她,是讓人感到意外的。他在他的返奉專列上,正啜著一杯正山小種,不待他回味這茶中的醇厚甘爽,那日在戲台上的“賈寶玉”便上氣不接下氣地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卸了妝的“賈寶玉”,有著一頭利落的短發。在短發上,還斜斜地扣著一頂烏氈帽。狹窄的帽簷底下,兩隻烏溜溜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著他,那樣子就像一隻自以為有著滿滿攻擊力的小獸。
厲北山剛想發話,便有警衛衝了上來。
幾把槍同時抵在她的腦袋上,可她的眼中卻未見一絲懼色。
她伸手抱拳,饒有一派江湖之氣地對他說道:“厲少帥,那日的救命之恩,我不求您的回報。但我想搭您的便車去奉天,希望您可以行個方便。”
厲北山這才想起,眼前的年輕人,便是那日在堂會上為他擋了一刀的“賈寶玉”。
他雖不喜別人叫他“少帥”,但卻是打心底佩服這少年人的膽識。他命人放了她,帶她來了奉天。
相識不過一載,而此時回想這些,卻已是恍若隔世一般。
這讓他又不禁去想,若她真是男兒身,許多事情又該有著怎樣的發展?
汽車在近城郊的一座哥特式建築前停下。這是一座前清遺留下來的天主教堂,此前,在庚子之亂中遭到義和團的破壞而差點毀於一旦。後用清政府賠款的銀兩,洋人們對這座奉天城唯一的教堂進行重新修繕。而如今,矗立在眼前的教堂,已是修繕過後的模樣,相較從前的規模形製,更顯恢弘氣派。
當時年紀尚小的葉南枝,也曾聽大人們議論過這件舊事。雖然已記不清事情的前因後果,但那句民謠倒是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腦海裏——“庚子亂,辛醜辱。清政府賠款,百姓連叫苦。”
夕陽的餘暉斜照在教堂的上方,光暈將那尖尖的塔頂層層圍裹,給人造成一種望不到邊的假象,仿佛它已高聳入雲,與那天際都融合在了一起,倒像是比所有的中國廟宇更要莊嚴而不可侵犯。
“來過教堂麽?”厲北山見她望著塔頂出神,便問了一句。
葉南枝搖搖頭,眨了眨盯得有些泛酸的眼睛,“隻去拜過菩薩,沒進過這樣的洋廟。難道二爺也信這個?”
厲北山勾了勾唇角,說道:“我沒拜過菩薩,卻常來這樣的洋廟。不過,我不信這個,隻是這教堂裏的神父,做了一手的好點心。如果我說我是饞了才來,你可不許笑我。”
他換下軍裝,衣袂翩翩地站在夕陽下,連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柔和了許多,這讓葉南枝也不知不覺地對他產生了莫名的親近感。
她掩嘴偷笑了一下,故意揶揄道:“二爺不是說帶我換換口味麽?原來是給您自己肚裏的饞蟲尋了個借口。”
厲北山並不惱,隻是屈指彈了一下她的腦門,佯怒道:“不識好歹,我可從沒帶別人來過。”
這別人也包括那位程小姐麽?
葉南枝隻在心裏這樣問道,卻已笑著主動去挽他的手,“快走吧爺,我不管您的饞蟲了,我的饞蟲可是真在叫了。”
本來叫她著男裝出門,就是想要掩人耳目,可她又這樣親近過來,叫他也想由著性子不管不顧了。
於是,他攥緊了那隻纖柔的小手,朝著那座沉浸在暮色中的教堂信步走去……
剛一踏進教堂的大門,葉南枝便瑟縮了一下,頓住了腳步。
這是不同於中國廟宇那般壓抑的開闊,如梭子般的穹頂層層疊疊地一直往裏延伸,給人一種高而深的壓迫感。
從穹頂上垂下來的大吊燈並未點亮,隻靠安在羅馬柱上的天使壁燈,發出點點還不如夕陽照射進來的微弱光線。
不過光雖弱,卻能讓人看到羅馬柱上那些極為繁複的雕花,如果再湊近一些細細去看,便能發現這些雕花全都形態各異,不盡相同。
與一根根羅馬柱相對應的,便是一排排供教徒做彌撒的長椅,就像廟裏供香客磕頭跪拜的蒲團,隻不過中國人是跪著祈福,洋人卻能坐著向他們的神祈禱。
這些長椅整齊地分列兩邊,隻留一條小徑直通教堂的盡頭。在教堂的盡頭處,佇立著一尊肩披朱紅長袍的神像,葉南枝看不清他的麵容,隻看到他像廟裏的觀音那般,攤著手,仿佛是在為虔誠的信徒們施予福慧。
可空蕩蕩的教堂內,此時沒有一位信徒。葉南枝望著那尊神,便像做了虧心事的人要接受審判一樣,有些心慌。
她正想攥緊厲北山的手,厲北山卻先她一步鬆開了。他舉起手,衝著那尊神像的方位揮了揮,葉南枝這才發現,神像下麵還站在一個身著黑色長袍的洋人。
“那是約瑟夫神父。”厲北山低頭同她耳語,“他的中文很差,你不必擔心會說錯什麽話。”
顯然,葉南枝已經嚇得不敢開口了。倒不是那位神父的模樣有多瘮人,而是在這樣陌生又肅穆的環境下,給人一種隱秘且規矩甚多的約束感。
不待他們繼續向前,約瑟夫神父已經來到了他們的麵前。
他有一把花白的胡須,就像戲台上的老須生,年紀雖大,目光卻是少有的矍鑠。長而蓬的須髯一直垂至胸前,差點隱住胸前掛著的那枚銀色十字架。
“是你來了,我的孩子!”在與他們打招呼時,他又同時用手在胸前比劃了一個十字。
厲北山也仿佛入鄉隨俗般,在自己的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隻剩葉南枝在厲北山身邊呆呆地站著,不知怎麽去做這個動作,顯得有些局促。
而約瑟夫神父大抵隻是把她當作了厲北山的隨從,對她點頭微微一笑,便轉向厲北山,並用英語與他開始交談。
厲北山一開口,那些對葉南枝來說宛若天書般的洋文,便被他極為流利地說了出來。葉南枝對此感到有些吃驚。
據她所知,厲北山不曾留過洋,可他此時展現出的語言天賦,卻比那些留過洋的人還要更勝一籌。
不知不覺中,原本被這間教堂所吸引的目光,已都轉移到了他的身上。他與神父相談甚歡,即便她一句也聽不懂,也覺得有趣非常。他爽朗而明快的聲音回蕩在教堂裏,仿若她也被帶著置身於異國的世界。
陌生的教堂給她帶來的壓迫感正在一點點地消散,有一種叫作安全感的東西,正悄無聲息地環繞在她的身邊……
“老盯著我做什麽?”厲北山注意到了她的眼神,特意停下交談,扭頭問了她一句。
有種做了壞事被抓包的感覺,讓葉南枝頓時有些臉紅,“沒,沒什麽。”
她低下頭去,想掩飾自己的心虛。
厲北山伸手拍了拍她頭上的那頂黑色禮帽,笑著說道:“走吧,今日的點心保準讓你饞。”
他們跟????????著神父出了主殿,來到後麵的神父樓裏。那裏有一間屋子被單獨辟出來,作會客用。神父領他們進屋,並將烤好的點心端上來。
那洋點心是葉南枝沒見過的,就像是網格狀的白麵烙餅,可聞那味道卻是甜絲絲的果香味兒。
當神父用一把鋼製的餐刀將那點心切開一個半角分給她時,她這才發現,原來,在那張焦黃色的餅裏頭,果然是填了許多的果塊。
見過麵盒子裏放韭菜的,卻沒見過麵盒子裏放水果的。這洋東西倒是總愛和中國的吃食反著來。
隻是這甜口的麵盒子,能好吃麽?葉南枝左右端詳了一會兒,然後小聲對著厲北山說道:“爺,原來這洋人愛吃甜盒子呀?”
厲北山手裏也拿了半角這點心,剛想下口,便被她逗樂了起來,“這叫蘋果派,什麽甜盒子!”
葉南枝撇了撇嘴,說道:“派?我隻知道梅派、程派,還有我們餘派,這蘋果派是哪門子的說法?”
想來與這戲癡說吃也是說不清了,厲北山好笑地搖搖頭,說道:“罷了罷了,你說甜盒子,那就甜盒子罷!總之和那韭菜盒子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算是讓你洋為中用了。”
“餘派?”一旁的神父用有些蹩腳的中文重複了一遍這個詞,而後又用英語問厲北山道:“這餘派是否有一位葉姓的女弟子就在奉天?”
厲北山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身邊的葉南枝,對約瑟夫神父的話感到有些不可思議,“您不是從不看京戲?從何得知?”
葉南枝聽不懂他們的對話,自顧自地吃著手裏的“甜盒子”。
直到約瑟夫神父從抽屜裏取出一本足有一枚“袁大頭”直徑那麽厚的手寫書時,葉南枝便一下愣住了。
那本書的封麵上,是兩行工整的鋼筆小楷——
『琴瑟南枝戲五十』。
輯釋者:許如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