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參雞湯
第十四章 參雞湯
說來也奇,經了這一天頗為勞心勞力的事,本該憂慮叢生的葉南枝,這夜卻睡得極沉。
與她相比,厲北山這一覺,睡得顯然有些吃力。因為,這還是他頭一回摟著人睡。待睡到後半夜,那隻扛過長槍的胳膊竟酸疼得有些發木起來。可他也還是未敢輕易挪動,生怕驚擾了蜷在自己臂彎裏瞌睡的女孩兒。
天還未大亮,厲北山便沒了睡意。從外頭隱隱透進來些許微光,讓他可以第一次好好看一看他的枕邊人。
她生得不似尋常女子那般隻有單純的柔美,在他眼裏,就算不扮男裝,她也頗有些男子氣的英朗,可除此以外,在她的英朗中又透著女子獨有的可愛狡黠。
世人說女人像水,多半說的是其柔弱的性子。厲北山覺得她似水,卻是在她身上看出了抽刀斷水水更流的堅韌,以及水能幻化無形的世故圓通。
後又有人形容,女人像貓,慵懶嬌氣。厲北山卻覺得,貓的冷傲和才思敏捷,才更像是他懷中人的氣質和秉性。
這讓他又忍不住拿她與自己頭一個愛過的女子程玉瑩作起了對比。程玉瑩的家世決定了她驕縱的性子,她的純真無邪以及外向活潑,都是吸引厲北山的原因。
而對於葉南枝,厲北山卻好像從沒將她看透一樣。她的一顰一笑,就如同戲台上練過千遍萬遍的動作,沒有錯,也挑不出錯。他在她的眼睛裏,常常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善於用堅硬的外殼包裹自己,實際是在用隱忍來偽裝堅強。
這樣想著,便覺得他們的心似乎又更靠近了一點,盡管他仍舊猜不透她眼睛裏的更多內容。但來日方長,沒什麽事是時間不能辦到的。
此時,時間正剝蝕著殘餘的夜色,晦暗的光在她的臉上已開始漸漸明亮了起來。她睡得香甜,均勻的呼吸就像這清晨緩緩蘇醒的節奏,不緊不慢,朝陽便如此初初升起。
就當一切都沉溺在靜謐之中時,一陣極輕的叩門聲傳入厲北山的耳朵裏。
叫門的是副官趙小川,想必在叩門前他已經經曆了一番煎熬的思想掙紮。最後妥協下來,隻因為軍中大事耽擱不得。
厲北山還未想好是否起身、如何起身,便見懷中人翻了個身,睡到了另一邊去,這倒先替他解了圍。
等她呼吸再度平穩下來,厲北山這才用手托著那隻酸麻的胳膊,輕手輕腳地離開芙蓉暖帳。
等在屋外的趙小川聽到裏頭的動靜,便更挺直了身體,端正站好。
厲北山開門出來,而後開始賣力地一圈又一圈地活動胳膊,趙小川見狀便忍不住關心了一句:“爺,您這是……抽筋了?”
厲北山沒好氣地剜了他一眼,說道:“我練練太極行不行?”
趙小川嘿嘿地笑了一下,“行,沒什麽是我們爺不行的。”
“油嘴滑舌!”厲北山最後用力轉了轉胳膊,“嘎噠”一聲,他嘴裏便“嘶”地倒吸一口涼氣。幸好不至於脫臼了,厲北山揉了揉肩軸,心道:果然,神父說,幸福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思及此,回望了一眼那間屋子,嘴角一揚,說道:“讓桂嬸今日做點滋補的湯食,給葉小姐送去。”
聽他這麽一說,趙小川倒想起一事來,“爺,昨夜,山本一郎派人來過。”
厲北山嘴角噙著的笑僵了一僵,“來做什麽?探聽虛實麽?”
“應該是。不過,我沒讓進。”說罷,趙小川的臉上揚起一抹得逞的笑意,“這山本,倒是送來了好東西。”
厲北山這時候才注意到趙小川手裏的那個禮盒。
無紋飾,無雕花,樸樸素素的小葉紫檀長方盒上,綴滿了自有的棕眼星芒。光看這盒子,便知這內裏絕非廉價之禮。
果然,盒子將將一打開,還未瞧真切,便有馥鬱的參香味撲鼻而來。????????
“這隻長白山的野山參,參齡怕是已有二百年往上了。如今尋遍整個東北,也難見這樣的寶貝。就老帥去歲過壽,收的那隻參也不過百年而已。這小日本,倒是真能舍得!不過,他這是想做什麽?得了大公子的照拂,又來給咱們送禮,是想左右逢源麽?”
趙小川嘖嘖說時,發覺厲北山的眉頭已微蹙了起來,於是他便收斂了聲音,小心問道:“爺,這東西,咱是收,還是不收?”
厲北山“啪”的一聲,關上那紫檀木盒,沉聲說道:“這本是長在我長白山上的東西,我憑什麽不收?”
“是!”趙小川也不敢再多言,雙腳一並,向他行了個軍禮。
厲北山扶了扶頭上的帽簷,眉頭已漸漸舒展開來,“吩咐桂嬸,用這參入湯,讓葉小姐嚐嚐鮮。”
一夜無夢好眠,葉南枝像突然卸了所有重擔似的,沉沉地睡了一覺。
時值清秋,日頭本就升得晚,醒來時,發覺已是天色大亮。可見這一覺,把日日不落的晨功都睡了過去。
葉南枝敲了敲昏昏沉沉的腦袋,便披了一件外衣起身。剛開了門出去,先是聞見了迎風而來的茉莉幽香,緊接著便聽見一陣雞鳴慘叫。
那慘烈的叫聲,與這別致的小院格格不入,尤其是對剛剛睡醒的人來說,這樣的聲音好像是在唱衰這一天的開始,讓人的心情莫名的往下沉了沉。
葉南枝皺了皺眉,不禁循聲去望。
原來這慘叫聲的來源,果真是隻老母雞。
隻見小院的花架下,桂嬸正一手掐著老母雞頗為豐盈的羽翼,一手揪著老母雞的雞頭,把拔了一撮毛的雞脖子露出來,並厲聲厲色地衝著站在她麵前的小女孩說道:“寧兒,來!就往脖子上這麽一抹,就成了!”
那個叫寧兒的女孩得了令,便舉起手中的菜刀,絲毫沒有猶豫地照著那雞脖子上便是一個橫切。
頃刻間,新鮮的雞血從雞脖上那個被剌開的小口處噴濺而出。
“碗!碗!”
桂嬸叫時,那女孩兒已經把碗貼到了血源處。幾乎沒有漏掉一滴雞血,她的動作熟稔得並不像是第一次殺雞的模樣,而那張看上去僅有十三四歲的臉,卻青澀得讓人不得不佩服她的膽量。
要說成日在戲台上舞槍弄棒的葉南枝,還真沒見過殺雞這樣真血腥的場麵,今日看見一個女娃娃殺雞更是感到不可思議。
她攏了攏身上的外衣,往她們所在的地方緊走了幾步,生怕錯過接下來的步驟。
桂嬸手裏忙活著,還不忘笑著與她打招呼:“葉姑娘,您起啦?今兒個您可是有口福啦!”
此時,站在桂嬸身邊的女孩兒見著來人,卻沒了先前殺雞時的勇猛。她往後退了一步,但興許是想起還沒接完雞血,於是又怯怯地向前又進了一小步。
葉南枝看她一眼,她便更害怕地低下頭去。
葉南枝無意與她為難,便隻是與桂嬸說話,“桂嬸,好端端地,殺雞做什麽?”
桂嬸拎著咽氣的母雞抖了兩下,將血一滴不剩地抖進碗裏後,便笑著答道:“二爺早起吩咐的,讓我給姑娘燉個老母雞參湯,補補身子!好家夥,我聽趙副官說,那野山參可是幾百年的老寶貝!我這左思右想,能與那參般配的,也就隻有這隻雞了!您瞧瞧,這老母雞,雖說活不了百年,但好歹是我自個兒家花心力養的,三年了,總舍不得宰,這回碰著這參,算是它功德圓滿嘍!”
桂嬸說完這話,覺出有些不妥,便又補充了一句:“能入葉姑娘的口,那可更是它的造化了!”
葉南枝勉強地笑了笑,便說道:“對我來說,什麽吃食入了口,都是沒滋沒味的,光作飽腹之用罷了,倒不如這殺雞看著有意思。”
到底是戲中人,連下了戲說話也是這般別別扭扭的不食人間煙火。桂嬸心裏嘀咕,嘴上卻又說道:“您看我這雞,都咽氣這半天了,身子還直抽抽。您就想,我這一把米一把粟的,沒白喂它!寧兒,去把剛燒的那壺水拿來,該給這雞去去毛了。”
女孩聽到吩咐,便拔了腿往廚房裏跑。桂嬸瞧見葉南枝的眼神都在寧兒的身上,便開口對她解釋道:“這丫頭是我一個妹子的孩子,她母親去年過世了,將她托付給我。這不,今兒殺雞,我就讓她過來搭把手,是個懂事的丫頭。”
葉南枝怔怔地望了一會兒女孩離開的方向,便又回頭看了一眼桂嬸手上的那隻雞。見它還在用盡最後一縷遊絲做著無謂的掙紮時,她的心中便不由自主地瑟瑟了起來。
最終,她還是沒能看成桂嬸徒手拔雞毛的畫麵,便落荒而逃了。她想,有些時候,自己的膽量確真不如十三四歲的孩童。
這讓她又不禁回想起昨日,厲北山若是扣動扳機,子彈洞穿那位東洋人的天靈蓋時,她會不會嚇暈過去?
“爺,我想學槍。”
等厲北山回來,葉南枝便對他說出了自己的念想。
厲北山正拿著勺為她晾雞湯,聽到這話,不由得愣了一下。
“怎麽?打算夫唱婦隨,跟著我上陣殺敵了?”他不當一回事地笑笑,接著把勺放進碗裏,繼續攪動雞湯。
“您要是肯帶我入軍營、上戰場,也不是不行。但這槍,我得先學會。”葉南枝已經下定了決心。
厲北山把碗推到她麵前,說道:“軍營、戰場可不是女人隨意能去的。先把這碗湯喝了吧。”
葉南枝看著那碗黃澄澄的雞湯,犯了難。早上那隻雞咽氣、掙紮的畫麵還曆曆在目,她實在是有些難以入口。
打桂嬸把雞湯燉完,給她送來,她便找盡了借口推托。直到厲北山回來,她還抱了一絲僥幸的心理。卻不想,他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讓桂嬸把雞湯重新熱了再端上來。
心知,左右也逃不過了,不如屏住呼吸,一口氣喝完拉倒。
於是,葉南枝深吸了一口氣,把碗端到嘴邊。
將將啜了一小口,她便想起那雞血從雞脖子處噴濺出來的情景,旋即將剛咽下的湯汁全都嘔了出來。
厲北山見狀,心中一凜,問道:“葉南枝,你不會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