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番外 鵝毛酒館
第24章番外 鵝毛酒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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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山上千年不變的積雪未化,攝身岩靈覺洞旁邊的小茅屋裏,六歲的小圓小道長半夜醒來,發現師父不在身邊。
抬眼望去,窗外牙白的月光清泠泠的照在中庭,月色空明,如一潭深泉似的。風吹著山間的鬆柏輕輕搖晃,像是參差的荇菜在水中搖蕩。
一個青色的身影站在中庭仰望,青衣廣袖,風姿楚楚,卻覺得一身婉轉的寂寥。
好久不見,楊永道長。
小圓小道長想,師父又在想阿娘了。
徐老大曾經說過,一男一女的相遇,不是事故便是故事,不是劫難就是難解。阿娘和師父的這一場相遇,已成了一場難解的劫難。
徐老大說這話的時候深深歎息,可師父說,這是他的幸運。要謝謝阿娘從他蒼白的生命中路過,在一片狼藉歲月中給予他顏色和溫暖。
小圓於是覺得,師父雖然還是很傷心,但是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以前像一塊易碎的琉璃,現在,更似一汪深沉的海。琉璃易碎,大海卻容得下風浪。
師父說,這便是一個男人的胸襟。
小圓小道長十分佩服。
小圓小道長懂事的拖出一條龍外袍給師父送過去,月光下,師父的臉越發白了。
好白。
白的好嚇人。
怎麽這麽白。
簡直比紙還白。
小圓小道長狐疑的伸出手去捅了捅師父。
那個青衣的身影隨著小圓的指尖晃了晃,忽然砰的一聲在空中散了。
小圓小道長驚恐的看著自己的指尖,這這這就是傳說中的點化???我我我我,我點化了師父????我該高興還是傷心啊!!!
小圓小道長驚恐的四麵望,怎麽辦!怎麽辦!!
月光下飄飄蕩蕩落下來一張紙條,是一張龍飛鳳舞的道符。並一把嗟歎而憂傷的聲音響起:
“小圓啊,你神仙爺爺來信了,說有個地方可以打探到你阿娘的消息,師父不得以出門了。馬上要開學了,師父把你交給徐老大了啊!你乖乖的上學,等師父回來。你要有男人的胸襟,禁得起風浪,不可以哭,知道嗎?”
小圓小道長的眼睛漸漸瞪的溜圓,終於明白過來,師父又丟下他跑了!!!!
要有男人的胸襟,不可以哭!
小圓小道長汪著一泡淚,忍了許久,然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師父這個大騙子!!
楊永道長正在一座物是人非的古城裏,尋一段前塵舊夢。
雨絲風片垂於煙水空濛,煙雨中青山錯落,長亭接著短亭,隻聽得夜雨瀟瀟打著青石板的曲折小路,又漸漸起了霧。
牡丹盛開的曲池,一片煙雨茫茫,連團團的錦花都好像褪了色。
雨滴落在花瓣上,像起筆蘸墨,停在泛黃的宣紙上,任由墨色泅開了回憶。
夜已經深了。
臨池的酒樓已快要打烊,紅黃的酒旗掛在濕漉漉的天氣裏,門前一個人都沒有,冷落的很。隻有門前的青石板路還在滴滴答答響應著雨打風吹。
一把三十六骨的竹傘從茫茫白霧中出,沿著青石板路一路前行。
風吹過,微微掀起傘麵,露出傘下一截紛飛的青色道袍。再往上看,傘麵微微掀起,露出這青年清俊眉眼來,一把墨發用一隻竹簪子束著,眉目間筆筆都是工筆細細描繪,繪出傘下一整幅的風流光景。
青衣,折扇,一雙多情的桃花眼。
好久不見,楊永道長。
沿著小路慢慢前行,走著走著,前頭忽然就起了茫茫白霧,白霧裏頭隱約有團團喧喧的說笑聲,在這安靜的夜裏分外奇詭。他視若無睹的走進了白霧。周遭伸手不見五指,隻有遠方有一抹紅光,仔細看去,是一座竹樓搭出的小酒館,燃著紅蠟,遠遠的就能聽見笑語喧嘩。
若有人細細打量,難免心生惶恐,小酒館中不見半個身影,卻能看見杯碗盤盞在空中飛來飛去,紅色燈籠一會在南邊冒出來,一會兒飛到了東麵。又有一頂沒有轎夫的轎子從黑夜中飛出,掀開簾子,黑色的影子一閃,又消失了蹤跡。
鵝毛酒館。傳聞中這人間道中,眾神的歇腳之處。
都說人間道的凡人好八卦、好風流、好風月。其實在神界也是一樣的。三十六天之上,乃至三清天之上那些個尊貴的神君們,個個都在小神的口口相傳中滾過一遭。
什麽聽聞玄武神君出門遛彎遛遠了,竟然撞進了朱雀神君的地盤,那個不折不扣的話癆拉著朱雀神君辨經論道,朱雀神君冷麵相對,一把重明離火就把他燒出了南天。
什麽玄武神君座下的星君替玄武神君向青龍神君送去了一千隻毛茸茸的小兔子討好她,被春神句芒奉命攔路打劫,全都收進了梧桐祖殿。奉誰的命?當然是青龍神君的命!不然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去招惹天之四靈?
不周山一役後,遠古神祇紛紛身歸天地,活下來的並不多,現世的眾神們,便隻能在口頭上想念想念當年。
當然,這些個嚴謹的口頭研究是不能在三十六天上互相交流的,傳聞中有一位頂頂有商業頭腦的鵝神, 在人間道劈出一塊地方來,供下界的神仙們歇腳聊天。並招了位古道熱心腸的老鵝看門。
這便是鵝毛酒館了。
為了避免麻煩,每個來鵝毛酒館的神都以鵝的形態進入,據說鵝毛酒館在鼎盛時期,共有六十九萬一千二百四十二隻鵝。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誤國,也曾掀起過許多風雨,隻可惜,現在已經禁入了。
楊永道長握緊了手中的羽毛,若是有什麽地方能有小十二的消息,必定是這裏了。
一隻怕是有好幾百歲的老鵝懶洋洋的趴在小酒館門口,見到來人,慢吞吞從翅膀下探出頭,十分詫異,不耐煩的嗡嗡的說:“哪來的凡人,擅闖鵝毛酒館,小心折了壽!”
一個聲音含笑道:“我有邀請。”說著,一隻指節分明的手從傘下伸出,兩指之間夾著一片紅色的羽毛。
老鵝嘀咕了兩聲,奇道:“我們都禁入了,現在還能拿到邀請,你這凡人什麽來頭?”
他瞪著眼睛抬起頭,連翅膀都懶得張開,往楊永手上仔細一瞧,嚇了哆嗦,拍著翅膀猛的蹦起來,哎呦哎呦!這是……
一抬頭呆呆的看著這撐著傘的道袍青年,又是一愣,這模樣……不由得出聲:“你是……”。話沒說完,後半截話被生生吞咽進喉中,挪開身:“道長請。”
楊永道長禮貌的頷首道謝,抬腳走了進去。
一隻小鵝拍著翅膀經過,奇道:“你怎麽放人進去了?”
老鵝拍著翅膀沒好氣:“你看看他拿的是什麽!!那是朱雀神君的赤羽令!!”
開玩笑!!放眼整個三十六天,玉清天以下誰敢觸朱雀神君的黴頭!那可就是個殺神不眨眼的主!那位神君愛跟哪一位凡人結交是他的事情!他鵝生漫長,還想繼續懶個千八百年的,可不敢過問那位神君的事!
道袍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門內,老鵝才後知後覺的想,這位道長,瞧上去可真是傷心啊。傷心的簡直……像一碰就要碎了一樣。
楊永道長抬頭仰望,酒館頭頂上星輝燦爛,竟是幕天席地的一座樓。望過去,一眼綠色。
小酒館裏頭取的是人間趣味,沒什麽殊異的景色,隻有四處的綠樹,亂耳的絲竹和推杯換盞的熱鬧。當然,如果滿堂的鵝不算景色的話。
一隻年輕的小鵝拍著翅膀,蹦蹦跳跳的引著楊永道長往裏頭走。
他邊搖搖擺擺的走,邊起勁兒的嘰嘰呱呱:“這位道長您是頭一次來嗎?眾神要是來人間道辦事,都喜歡在咱們酒館落個腳,凡人的客人可真沒見過幾個。”
小鵝揮舞著翅膀,自己玩的很高興:“小鵝給您介紹介紹,我們這裏,取的就是個人間的意味,保證什麽都一樣。你看你看,這是凡人用的木樓梯!咱們這都是要用腿走路,有意思吧。”
小鵝嘰嘰咕咕了好一會兒,才聽這位一直沉默的客人問:“聽聞這裏什麽消息都有,我想要打聽一個人。”
小鵝不在意的問:“客官想到打聽什麽人?”
楊永道長說:“金烏十二。”
那個名字溫柔而纏綿的綻放,像是一滴淚落到琴弦之上,微微顫抖。
他的小十二。
她明明曾路過他的人生,像那年春天溫軟的風吹過大興城,卻無有歸期。隻留得他空洞的靈魂在風的遺音裏嗚嗚作響。他空霧茫茫的望著虛空,他走了許多地方,沒有一點小十二的消息。他很怕當年種種隻是他的大夢一場。如今隻是夢醒了。
不料小鵝聞言嚇了一跳,小短腿發顫,差點絆一跤,還是楊永道長伸手扶住他。
他結結巴巴的頭上冒出幾片雜毛來,偷偷往內看了一眼,臉色發白,正色文縐縐的一板一眼的說:“道長說笑了,當年不周山一役後,十二神君就芳蹤杳杳,三十六天難覓蹤影。便是這裏,也不會有十二神君的消息啊。”
楊永道長的腳步一頓,卻不動神色,隻是含笑盯著小鵝。因為這個語氣……十分像小圓小道長聽了山上的八卦回來要說又不敢說的樣子啊。
小鵝果然訕訕的笑起來,連頭上的鵝頭包都有些發紅,左看看右看看,往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說:“小神曉得道長好奇,小神也好奇啊,金烏十二這樣傳聞中的禍水,引得不周山上曠古爍今的一場大戰。你說,究竟得美成什麽樣啊!”他連連嗟歎,隻差把遺憾兩個字頂在腦門上:“小神生的晚,乃是不周山一役後化生的神。沒那個緣法見過十二神君,遺憾哪!”
楊永道長高高挑起他好看的眉頭。
須臾的怔忡之後,他的眼角就蕩起一抹笑,聲音放的低而柔,是他慣用的有意套話的語氣:“這裏頭聽上去有故事啊!”
小鵝是個單純的小神,連連點頭,左看右看,實在忍不住心中奔騰的欲望,像有六十九萬一千二百四十二隻鵝聚在一起愉悅的共商風月。
一個美人,若不能把她的一生過得波瀾起伏,禍害幾個大好青年,讓上下幾千年的圍觀群眾歎一聲紅顏禍水,簡直就辜負了美人這兩字。
遑論是一個神。
他長長的伸著脖子,神神秘秘道:“實不相瞞,小神聽族中長輩講古,漏過一句話,十二神君乃是朱雀神君的心上朱砂痣。萬年前,最後一場上清盛宴上,朱雀神君曾經為了她一把重明離火燒了玉清天,生生斬殺了半數三清尊神。三清天上那位頂尊貴也頂年輕的太辰神尊,也為她犯了大錯,淪為三清叛神。”
他激動的跺了跺鵝蹼,拚命壓抑喉中的聲音:“小神還聽聞,太辰神尊之所以失蹤了,是為她弑師,從此永墮幽都……”
話還沒說完,可能是一腳踏空,他噗的一聲摔了腳朝天,兩隻黃澄澄的鵝掌在空中亂蹬,滿臉通紅:“哎呦哎呦,磕死我了!磕死我了!”
什麽什麽!這都是什麽!楊永道長臉色愈發不好看起來。
說著說著,兩人走到了一扇古舊的門前。小鵝猛然閉嘴,雪白的毛茸茸的臉上浮起訕訕的笑容:“道長,小鵝隻能送你到這了。道長想問什麽,自去跟我們這位客人問。”
繁複的檀香色木門見著來人的,趕緊劃開,還欠了欠身,差點把自己從門框中掉出來。
楊永道長便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普通的屋子,綿軟的白茅草編出草席延伸到看不到盡頭的極遠處,四周白雲渺渺,風聲徘徊,像是一步踏入了一個浮在空中的亭子。
往旁邊看,不遠處的半空中浮著一張台子,有一隻很多手的猴子抓著鐃鼓琴瑟,正抑揚頓挫的學著人間道的說書先生,講著一些神界的舊事。
正中央是一張舊檀色幾案,案前坐著一個白衣的青年,戴著一隻銀色的麵具,斜斜的倚靠在憑幾上,手中晃蕩著一隻酒杯,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那隻猴子講古。
雖然看不見臉,也能覺得冷厲的氣息撲麵而來。
見到楊永,也隻是斜斜看他一眼,目光在他手中的朱羽上停了停,便道:“你要問什麽?”
楊永道長便俯身作揖:“我想打聽金烏十二的下落。”
這個名字並沒有引起什麽過激的反應,白衣青年隻是漫不經心的問:“她是你什麽人?”
楊永道長含著笑:“心上人。”
白衣青年頓了頓,偏著頭仔細瞧了瞧他。銀色麵具蓋住莫測的神情,嘴角忽然泛起一抹笑意:“你倒是個情種。”
楊永道長坦坦蕩蕩的回:“凡人生死一瞬,有幸遇見愛與被愛,當珍惜。”
赤衣青年嘴角的笑意停了停,嗓音有點莫名,不知是喜是悲,又似無喜無悲:“你這麽肯定她愛你?”
楊永道長毫不猶豫的答:“是。”
這句話落入耳朵裏,白衣青年輕輕垂了眼。四下裏忽而靜默,隻聽見風聲嗚咽著徘徊,悲喜不知。
半晌,白衣的青年摘下麵具,楊永道長愣住了:“朱雀?”
他蹙起眉頭:“你……這是調侃我呢?”
朱雀不答,抬手又灌下一杯酒。那清涼薄辣的觸感燃燒著喉嚨,仿佛吞下的是茫茫歲月,湯湯往事。
他的目光凝在楊永道長臉上,語氣柔和了一點:“太白。”
他輕聲說:“凡人生死一瞬間,這一生我沒攔著,是因為我覺得我欠你的。”
楊永道長緊緊的絞著眉頭。他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但他知道,朱雀這麽說,必然有個緣故。
“但以後不會了。”朱雀輕聲說。
“十二死不了,她生祭烏飛書,神炁已散於人間。若是別的神,這樣的死法自然是隕落了。可是十二不同。她的元神是當初用熒惑星碎凝結修補的。我在,她就死不了。”
楊永道長猛地抬起頭。眼神忽然明亮起來,像凝聚了璀璨的星光。
朱雀轉頭看他:“但是她再醒來,照樣是一張白紙。不記得你,也不記得我。”
“你我這一次,站在一個起點上。”
楊永道長揚眉,這話說的……怎麽這麽讓人不爽呢……
他抬頭,眼中晶光四溢:“我雖然不明白你在說什麽,但是我肯定你沒有勝算。”
他嘿嘿的笑了笑:“你們神都活得長。你說的事,至少得幾千年前了吧?誰還會記得幾千年前的舊賬!”
朱雀神君悠悠的說:“是,你們認識也不過一年,跟千年之戀相比,我想還是我的分量重一些。”
楊永道長噎住了,片刻,凶相畢露:“我們連孩子都有了!小圓還在家哭呢!”
朱雀神君冷笑一聲:“小圓是十一的孩子!”他隨手甩出兩隻食鐵獸:“這是她弟弟妹妹!”
小團小滾啪嘰一聲摔在地上,看看眼前針鋒相對的兩人,頗有時光倒流之感。趕緊哆哆嗦嗦抱團滾到一邊去。
楊永道長怒道:“她留了櫻桃給我!”
朱雀神君哈的冷笑三聲:“你要不要去南天禁林裏看看,她留下的東西可多了!”
楊永道長氣急敗壞的站起來,怒而拂袖:“你剛剛還說你欠我的!現在還!回你的南天去!”
朱雀神君冷哼一聲:“我裝了一年瞎子了!早就還完了!”
哎呦哎呦,這吵得實在是不可開交,繁複的檀香色木門小心翼翼的在兩位背後劃上。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
外頭又恢複了寧靜。
雲霧繚繞中,說書的猴子咿呀咿呀拉著琴講著古。
講著那些曾經少年的風流子弟,那些已經雲散在時間裏的往事。
那些愛與被愛,恨與被恨。
那些舊友,那些故人。
那些纏綿意。
那些魂中傷。
還有,
那粒掌中朱砂,心上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