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此去經年
我叫治修,我有個弟弟叫治平。
母妃出自清河秋氏,幽冀第一大家族。然而,秋氏一族最強盛的一支卻是京城秋氏,秋驚寒所出的將軍府,雖然人丁不興。
自小在我腦海里便有很多疑問,比如清河秋氏為何每年都要往京城秋氏送數十最優秀的青年才俊,比如母親說秋驚寒是我姨母為何卻從不見她進宮給母妃請安,又比如說舅舅秋向陽為何是治平的先生。那時年少,我拿這些疑問去問母妃,母妃大發雷霆,摔碎了殿中所有的寶貝。
母妃說我是大皇子,是哥哥,所以所有的都要做到最好,箭術要練得精,課業要做得好,禮儀也要做得體,諸如此類,數不勝數。有一陣子,我迷上了畫畫,母妃知道后訓斥說不務正業,那之後那位先生再也沒見到過。
母妃不僅對我嚴厲,對自己也十分苛刻,人前她永遠都是雍容華貴的貴妃娘娘,一肌一容,盡態極妍,一言一行,恰如其分。母親對我寄予厚望,她給我尋天下最好的老師,給我娶天下最美的女子,給我找天下最有助力的岳父。其實,我明白她最想的是把天下給我。然而,父皇常常搖頭太息:你母妃真是太要強了。
弟弟治平豁達聰慧,溫文爾雅,我十分喜愛。母妃卻從不許我與他過於親昵,就像她不喜我畫畫一樣。皇後娘娘曾給我送過一雙精緻的鞋,母妃待皇後娘娘離開,轉身便用剪刀劃成了碎布。那之後,皇後娘娘再也沒給我送過東西。
十歲那年,治平大病了一場,險些沒有熬過來。皇后跪在書房三日三夜,父皇下旨將治平送至外家琅琊王氏休養,母妃被禁足半年。那之後,皇后與母妃除卻宮宴再也未同時出現過。
宮中有個流傳已久的謠言,那是關於母妃的,據說母妃之所以寵冠六宮,只因為她的容顏酷似一人——秋驚寒,那位活在傳說中的姨母,自我記事以來,從未見過她,即便官拜定北王,宮宴也從不露面。但是奇怪得很,我卻是聽著她的傳奇故事長大的,父皇常常提起她,她何時去燕北,她何時出任燕北都護,她何時收復西戎北狄,她何時出嫁,她何時東征,她何時生定北王世子……父皇如數家珍,神色溫柔又哀傷。即便是提起溫柔敏慧的皇后,也未見到他露出如此複雜的神色。後來我通曉情事之後,漸漸明白那是放不下,求不得。
我問自己該恨那個奪走父皇全部心神的姨母嗎?應該是不恨的,因為我與她素昧平生,因為她鮮少踏足京城,因為母妃每年送往涼州的豐厚節禮。即便她不回京,即便母妃不說,我也明白倘若我想坐上那個最高的位置,秋驚寒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我問先生秋驚寒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先生冥思苦想半晌,最後悵然道:「曾經天下學子三分之二出自淮安崔家,如今天下半數名將出自秋驚寒。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秋驚寒我未見過,她弟弟秋向陽我倒是常見,那個十五歲便奪得狀元的舅舅。他常在御前走動,身形欣長,喜穿一身雪白色的長袍,束月白祥雲紋的寬腰帶,常年掛一塊墨玉,形狀看似粗糙卻古樸沉鬱,身子挺得筆直,整個人丰神俊朗中又透出與生俱來的高貴,他即便是低著身子給我行禮,也讓我覺得高不可攀。我常常想把他踩到腳下,想看看他低至塵埃的模樣。
從洪慶三十九年開始,父皇身子就不太好了,時常犯病。母妃變得焦急,也更加忙碌。沒過幾年,三省六部都有了自己的人,其中官職最大的數御林軍指揮使。
洪慶四十四年秋,父皇纏綿病榻近一個月,湯藥不離,他將我與弟弟叫到榻前問如何治國。
我說,賢君之治國,其政平,其吏不苛,其賦斂節,其自奉薄,不以私善害公法,賞賜不加於無功,刑罰不施於無罪,不因喜以賞,不因怒以誅,害民者有罪,進賢舉過者有賞,後宮不荒,女謁不聽,上無淫慝,下不陰害,不幸宮室以費財,不多觀游台池一罷民,不雕文刻鏤以逞耳目,宮無腐蠧之藏,國無流餓之民。
治平思忖半晌,惜字如金:無為而治。
父皇垂目不語,次日駕崩,留下遺照命治平登基。
當天夜裡京城火光漫天,母妃終於還是走向了那條不歸路,逼著我扣留了皇后與治平。鮮血染紅了整個雒陽,那妖艷的紅色也染紅了我的眼,我的心。外面的喧囂響了一夜,我麻木地守在父皇的榻前,未來對我而言,一如外面漆黑的夜,漫長地看不到盡頭。恍惚之間,我彷彿聽到了歌聲,外面似乎響起了雄渾嘹亮的歌聲,是《詩經·秦風·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那時天快亮了,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抱緊自己的雙臂,努力地去阻擋徹骨的寒冷。母妃面如死灰地跌坐在門口,目光死死地望向城頭,絕望而悲涼。我順著母妃的目光望去,只見城頭立著一個高大的男人,獨臂,冷漠,他身邊各立著一個少年,風華正茂,與我一般年紀,他們身後豎著一面古舊的破旗,上面寫著一個龍飛鳳舞的「秋」字,那是父皇的親筆手書,太陽在他們身後冉冉升起,明亮而耀眼。
城門被撞開,我那便宜舅舅——秋向陽,白衣勝雪,分花拂柳而來,他驀然回首沖城頭的三人微微一笑,傾國傾城。
宗人府的日子並不難過,沒有母妃嚴厲的訓斥,也沒有先生喋喋不休的說教,我睡了懂事以來最安靜的一個覺,醒來忽而想起父皇的猝然駕崩,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十幾年的榮華富貴,昨夜的大逆不道,在眼前一幕幕,恍如南柯一夢,一夕之間灰飛煙滅。我忽然很想知道自己是誰,又將何去何從。
心中一片清明,從未有過地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資質是如此地平庸,我大抵是最胸無大志的皇子,母妃跟我說多了那個位置是我的,我便信以為真那是我的了。
兩天一夜后,我被人帶了出去,有人服侍我穿好王爺的服飾,牽著木偶似的我前往金鑾殿。大殿的龍椅上治平高高在上,皇後娘娘的身影在珠簾之後若隱若現。大殿中,跪著滿滿的文成武將,為首第一排武將一身殺氣,全是陌生面孔,我竟然一個都不認識。
只聽得一道清冷的女音徐徐言道:「微臣此番前來,奉先帝之命回京助太子殿下登基,及率武將給新帝賀喜。如今大局已定,待先帝……先帝諸事停妥,微臣就不一一給聖上、太后和諸位大臣一一話別了。」
她哽了哽,始終沒有吐出「出殯」二字。
我向她望去,她和傳說中的定北王大抵是不同的,和母妃也不相像,一身布衣,容貌姣姣,眉目溫和,站在武將最中央的她,不張揚,不凌厲,卻也難以令人忽略。多年後,我才知道那是歲月沉澱的優雅,不爭不顯不露已是風景。
「請王爺念新帝年幼,留京攝政,哀家感激不盡!」珠簾之後透出幾分懇求之意。
「如今國泰民安,風調雨順,聖上雄才大略,風華正茂,朝中人才濟濟,文有流芳、小陽之流,武有文錦、百里之輩,又何需微臣留京?微臣離京多年,荒於政事多年,慣於『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連豆子都種不好,恐怕是不得不辜負太后的美意了。」她聲姿高暢,眉目疏朗,「但是,微臣也有個不情之請。」
「王爺但說無妨。」
「先帝駕崩,貴妃娘娘悲傷過度,昨夜隨先帝而去。她心中最是放不下大皇子,微臣忝為大皇子姨母,請聖上和太后允許微臣將他帶在身邊教養。」她不徐不急地道。
我本已最好了最壞的打算,聽了此話心中不得不一震,皇后居然以德報怨給母妃留了最後的一絲體面,秋驚寒竟然想要給我謀一條生路。
滿殿大臣皆寂靜,皇后與治平也未應聲。
「先帝在世時,常言皇後娘娘恢廓大度,太子殿下溫良寬厚,大皇子志慮忠純。如今,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在即,不知微臣能否也沾沾皇恩?」她淡淡地道。
「定北王對朝中武將半數有半師之恩,治修能得你親自教養,那是他的福氣。先帝若泉下有知,必然也是倍感欣慰,哀家又豈會不許?」皇后笑道。
我隨秋驚寒離京那天,也是我被受封為逍遙王的那天,秋高氣爽,丹桂飄香。
我隨著秋家軍跋山涉水,從富貴無比的京城到煙雨朦朧的江南,從黃沙漫漫的塞北到風情迥異的涼州,走沒走過的路,看沒看過的風景。不知不覺,竟然覺得天地間都寬闊了。
我以為「種豆南山下」只是秋驚寒婉拒攝政的託詞,沒想到竟然是真的。種豆的不僅僅有秋驚寒,還有淮北王慕致遠和他們的三個孩子,安樂郡主也不例外。我第一次摸到了泥土的柔暖,第一次聞到了土地的清香,內心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平靜。
定北王府最不缺的便是王爺,所以他們從未把我當成王爺來對待,澆水、種花、種菜、穿布衣、吃齋飯,也從未少過我。府中只有幾個粗使的下人和殘缺軍士組成的護衛,穿衣、磨墨、打水、洗衣都得自己動手,在日出日落中我竟然感受到欣喜一點點得增多,體會到曾經錦衣玉食不曾有過的快樂。
府里沒有先生,但不是沒有課業,因為秋驚寒和慕致遠就是先生,每日變著花樣出著稀奇古怪的難題,三個孩子加上我經常被折騰得死去活來,比如去射大雁,去觀察螞蟻,去張目對日,去看貓捉魚……諸如此類,不勝枚舉。課業之餘,慕致遠夫婦極少露面,也不太管束我們,比如秋明哲就極為喜歡造船,他有一個院子,院子里全都是圖紙、木頭和刀具;比如慕明澈喜歡琢磨庶務,府里的管事都聽他的,各項開支也由他說了算;又比如慕東籬喜好拳腳功夫,成王妃沈黑妞、輔國大將軍莫問是她師父。慕致遠夫婦非但不阻礙他們,閑暇時還會指點一二。母妃若是在世,見到他們這樣的一家子,必然又要說不務正業了。可我卻覺得這樣的日子真實、鮮活,平凡,並心生嚮往。
他們並不怎麼管束我,府中也沒有什麼禁地,包括傳說中的玄機閣,慕致遠還怕我不小心觸動了機關,特意吩咐秋明哲帶著我走了一趟。
這樣平淡的日子過了半年,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向秋驚寒隱秘地表達了想做畫師的想法,因有求於她,第一次叫了她「姨母」。
她忽然笑了,眉目如畫,春暖花開。
我低首等著她的回復,我想知道她是不是也會如母妃一般訓斥我「不務正業」。
「你來得正好,穹蒼整日捉著我學畫,簡直是苦不堪言。」她眉開眼笑,幾乎欲手舞足蹈了。
穹蒼?我想了很久才知道是崔昊的字,那個父皇頗為欣賞卻不太樂意當官的太守,那個畫作享譽大江南北的大師。就這樣,我得到了自己曾經十分渴望的一切,有了一個自己想要的師父。秋驚寒與我一同學畫,她明明已快四十多歲,卻還像個孩子似的,會向崔昊耍賴,會倚老賣老,會使詐,會偷懶。她認真作畫時,卻又畫如其人,筆法圓渾而不失勁秀,奔放而不流於狂縱。然而,讓她認真實在是太難了。姨夫賦閑時也會一同作畫,他的畫風與師父截然相反,又不喜自己一旁認真作畫,往往拿起墨筆就往姨母的畫上點,你爭我奪,你來我往,慘不忍睹。多年後,我有了一個平凡的妻子,才明白這搗亂的樂趣不亞於賭書消得潑茶香。
一年以後,我嘗試著給治平寫了一封信,寫大漠的風光,寫涼州的風物,寫姨夫姨母一家的日常。沒想到,竟然很快收到了回信。
師父終於容忍不了姨夫姨母的惡作劇,帶著我踏上了遊歷的路途,一同的還有明哲與明澈。大江南北,長城內外,走過紅塵歲月,看盡人世滄桑。後來明哲告訴我,姨母說秋家子弟有一門課叫做遊學,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閱人無數,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多年後,我學有所成,譽滿天下,在爐火前笑著與姨母聊起父皇那個如何治國的問題。
她揉著眼角的細紋,笑吟吟地道:「傻孩子,你父皇問的是你如何治國,不是賢君如何治國。你的回答固然沒有錯,但是『後宮不荒,女謁不聽』賢君恐怕也難以做到吧?而且,你姨母、成王妃皆是當朝女將,你那不是在打你父皇的臉麽?當時,東夷覆國沒幾年,百姓依然貧窮,太子殿下經歷的比你多,知道更多的民間疾苦,『無為而治』是他深思熟慮過後的肺腑之言,這才是最關鍵所在。」
我恍然大悟,啞然失笑。
如今這樣也很好,治平有他的廟堂之高,我有我的江湖之遠,廟堂有多高,江湖就有多遠,他守祖宗基業,我丈量萬里江山。
景帝二年,帝與民休息,輕徭薄賦之策,帝仁慈恭儉,篤信黃老,以清凈不擾民為依從,海內富庶,國力強盛,四海生平。后《史記》曰:治平百年,頑民殄絕,眾心咸安,立曠世難成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