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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功成身退

  東夷既滅,身為江南都護的定北王整頓三軍,清點傷亡后,毋庸置疑須班師回朝。而冀州太守慕致遠,三年任期已至,也應回京述職。如此正好,一家三口隨大軍啟程回京。


  大軍與俘虜還在途中,戰報與秋驚寒的奏摺已先一步呈到了御前。秋驚寒請求辭去江南都護一職,率涼州軍回封地修養殘軀,隨著她奏摺一同的還有車騎將軍莫問的辭表。莫問在與高句麗的藤甲軍對峙時失去了右臂,自稱一副殘軀不願為將。戰後,慕致遠見到莫問空蕩蕩的右臂,愣是呆住了,他平日雖說愛露出厭棄莫問的樣子,然而內心十分羨慕他這位愛妻的左臂右膀。慕大人心中既愧疚又感激,愧疚的是自私地把秋驚寒留在了自己的身邊,倘若秋驚寒親臨戰場,必然不會讓他失去右臂;感激的是淮山向秋驚寒問策時,對莫問受傷之事隻字未提,如此隱瞞必然是主將莫問的主意,而那時秋驚寒已有了身孕。她若知道莫問受了傷,又豈能在冀州坐得住。


  慕致遠紅著眼嘆了一口氣,故作輕鬆地道:「日後,你去我府上蹭飯,我再也不給你臉色看了。」


  「不好意思,末將從未去過淮北王王府。」莫問逗弄著懷中的秋明哲,頭也不回地道。


  慕致遠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慕大人,末將需要看您臉色麽?好像連您都得看將軍的臉色吧?」莫問一本正經地道。


  戰後一身輕鬆,莫問這塊木頭竟然也會揶揄別人了。


  「木頭,看破不說破,懂?」慕大人眯著眸子威脅道。


  莫問嘴角微微勾了勾。


  十月末,定北王率大軍班師回朝,臣民稱頌,百官謳歌,聖上親自出城相迎,犒賞三軍,舉國歡呼。夜間宮宴,君臣盡歡。


  宴飲之後,秋驚寒母子被貴妃娘娘請去昭陽殿敘舊,慕致遠被留在了御書房。


  兩年左右的時光未見,聖上消瘦得厲害,兩頰的顴骨高高凸出,寬大的龍袍披在身上竟顯得弱不勝衣。


  宴會上,當著群臣百官,慕致遠沒敢說,這回終於可以一吐為快了,忍不住數落道:「表兄,您當注意龍體才是。文武百官,不下千人,都是拿著朝廷的俸祿,您可別把他們當酒囊飯袋養!」


  聖上眯著眼睛笑嘆:「有什麼辦法呢,曠達告老還鄉,子歸不願回京助我,現在連長安也想要去涼州。」


  慕致遠亦笑:「長江後浪推前浪,連小陽都入仕了,這天下將來都是他們那些年輕學子的舞台。子歸老矣,不回也罷。」


  「真是好生羨慕你們,官袍不喜歡了隨時可以脫下,朕這龍袍一穿就是一輩子。」聖上往嘴裡灌了一大口酒,意興闌珊地道,「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子歸,你不想回京,難不成還想留在冀州?」


  「淮北傳來消息,王妃身子不太好了,子歸恐怕得回鄉侍疾。」慕致遠面有憂色地道。


  「她怎麼……」聖上始料未及,微微一驚。


  「父王回到故里后,對她多方管束,那對姐妹花也沒少給她添堵。一來二去,鬱結於心,也就病倒了。」慕致遠苦笑道,「百行孝為先,子歸自當回去,只是舟車勞頓得苦了驚寒與哲兒。」


  「若是……若是……」聖上頓了頓,「你可得多花心思在他們母子身上。」


  聖上的言外之意,慕致遠自然明白,若是丁憂,日子清苦,真是得委屈愛妻嬌兒,慕大人那是一萬個不願意。


  「子歸畢竟已經另立宗祠,分府單過。父王也還健在,他們……他們應該也不敢失了分寸。更重要的是,長安和我是那麼好欺負的麽?」慕致遠微笑道。


  昭陽殿里燈火通明,兩個女子相對而坐,一鐵甲戎裝,一艷麗宮裝。兩個孩子在一旁玩耍,大皇子中規中矩,斯斯文文,秋明哲睡意朦朧,迷迷糊糊。


  「姐姐,你接下來可有什麼打算?」貴妃和顏悅色地問道。


  「這稱呼可使不得,微臣不敢當。」秋驚寒淡淡地道,她雖身懷六甲,依然坐得筆直。


  「一筆寫不出兩個秋字,自然當得。」貴妃溫聲道,狀似不經意地提起,「聖上意欲撤換御林軍指揮使高升,姐姐怎麼看?」


  「微臣不敢妄自揣測聖意,請娘娘恕罪。」秋驚寒紋絲不動。


  「咱們姐妹間聊聊私房話,豈有姐姐說得那麼嚴重。」貴妃似笑非笑的凝睇了她一眼,「姐姐,你就不想回京麽?」


  秋驚寒忍不住在心裡翻了個白眼,一本正經地道:「食君之祿,為君分憂。聖上命秋驚寒去哪兒駐守,秋驚寒就去哪兒駐守。」


  「哎呦,你怎麼凈跟妹妹裝糊塗呢。」貴妃嗔怒道,「妹妹一人在宮中,孤立無援,希望姐姐能夠助一臂之力呢。」


  「娘,哲兒困,睡覺覺。」秋明哲朝秋驚寒深一腳淺一腳地邁著小短腿,張開雙手求抱。


  秋驚寒抱起他,沖貴妃微笑道:「哲兒這孩子嬌氣得很,被他父親寵壞了,再不帶他回府睡覺,恐怕得鬧翻天了。貴妃娘娘,微臣先行告退了!」


  「秋驚寒!」貴妃怒極,硬生生地掐斷了右手無名指的長指甲。


  快走到大殿門口的秋驚寒忽然止步,倚著門檻似笑非笑地道:「貴妃娘娘,微臣自從有了哲兒之後,軍中的事務便極少過問,這次討伐東夷便是最好的例子。秋某一個婦道人家,頭髮長見識短,恐怕是要辜負娘娘的厚望了。」


  說完,便抱著孩子施施然往外走。殿外,早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候著了,他疾走幾步,伸手抱過孩子,低聲埋怨道:「又不長記性,不是說過不許抱哲兒了麽?」


  「我那有那麼脆弱,就抱了一會兒,不礙事的。」秋驚寒低聲笑道。


  次日,淮北傳來訃聞,王妃病逝,慕致遠夫婦上書請求丁憂去職。


  聖上准慕致遠所奏,但定北王秋驚寒允假奔喪,不得遽行送印,其任內文卷,擇梁文錦一人代行,聽候諭旨方准離任。同時,帝下詔將五萬涼州軍正式更名為「秋家軍」,莫問任秋家軍提督,授輔國大將軍,正二品散官。


  梁文錦授驃騎大將軍,從一品。沈黑妞授雲麾將軍,從三品。成王府世子楚忠良求聖上賜婚,並向秋驚寒許下「永不休妻納妾」的重諾,黑妞留京待嫁,不再隨秋驚寒前往淮北。


  次年正月,秋驚寒產下一對雙胞胎,男孩取名明澈,女孩取名東籬。


  洪慶三十五年,秋驚寒再次請旨辭去江南都護之職,舉薦梁文錦繼任。帝准奏,並下詔命淮北王世子慕致遠服滿後起復。


  然而,朝廷的詔書還未到淮北,慕致遠的訃告卻已再次呈到了御前——淮北王病逝。帝只得作罷,命慕致遠承爵丁憂,慕明澈、慕東籬一併冊封,分別為淮北王世子和安樂郡主。淮北王慕致遠夫婦雖遠離廟堂,然一家四口皆授勛封爵,榮寵無二。


  洪慶三十八年,御史大夫曲蘅下江南巡視,巧遇南遊的慕致遠夫婦,秋驚寒外出常以冪籬遮面,後生不明就裡,皆以為淮北王王妃貌丑,暗自譏笑。慕致遠大怒,揮筆留下《薄薄酒》二首。聖上聞此軼事,幾經周折拿到了淮北王的手書,其詩文如下:

  薄薄酒,可盡歡。


  粗粗布,可禦寒。


  醜婦不與人爭妍。


  西園公卿百萬錢,何如江湖散人秋風一釣船。


  萬騎出塞銘燕然,何如驢背長吟灞橋風雪天。


  張燈夜宴,不如濯足早眠。


  高談雄辯,不如靜坐忘言。


  八珍犀箸,不如一飽苜蓿盤。


  高車駟馬,不如杖屨行花邊。


  一身自適心乃安,人生誰能滿百年。


  富貴蟻Xue一夢覺,利名蝸角兩觸蠻。


  得之何榮失何辱,萬物飄忽風中煙。


  不如眼前一杯酒,憑高舒嘯天地寬。


  其二:


  薄酒可與忘憂,醜婦可與白頭。


  徐行不必駟馬,稱身不必狐裘。


  無禍不必受福,甘餐不必食肉。


  富貴於我如浮雲,小者譴訶大戮辱。


  一身畏首復畏尾,門多賓客飽僮僕。


  美物必甚惡,厚味生五兵。


  匹夫懷璧死,百鬼瞰高明。


  醜婦千秋萬歲同室,萬金良藥不如無疾。


  薄酒一談一笑勝茶,萬里封侯不如還家。


  薄酒終勝飲茶,醜婦不是無家。


  秦時東陵千戶食,何如青門五色瓜。


  傳呼鼓吹擁部曲,何如Chun雨池蛙。


  性剛太傅促和葯,何如羊裘釣煙沙。


  綺席象床琱玉枕,重門夜鼓不停撾。


  何如一身無四壁,滿船明月卧蘆花。


  吾聞食人之肉,可隨以鞭朴之戮;


  乘人之車,可加以鈇鉞之誅。


  不如薄酒醉眠牛背上,醜婦自能搔背癢。


  詩詞二首,咋看是一人字跡,可熟知二人筆跡的聖上卻知是淮北王夫婦共題。聖上掩卷嘆息,久久不能言語。帝下旨征詔,淮北王不赴,回詩文一句「西園公卿百萬錢,何如江湖散人秋風一釣船」。


  洪慶四十四年,聖上駕崩,享年四十六,謚號英。出類拔萃曰英;道德應物曰英;德華茂著曰英;明識大略曰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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