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四十三條彈幕
第43章 四十三條彈幕
顧休休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又怔愣著,微微張合著唇瓣, 疑惑地輕輕‘啊’了一聲。
然而下一瞬, 她倏忽想起了自己在永樂殿內,為了阻止元容抬頭看到津渡,主動仰頭獻吻, 親吻他的那一幕。
事後,她對此事的解釋是,殿內太黑了,她一緊張就容易激動, 一激動就沒忍住。
所以, 元容問得其實是……她想不想親他嗎?
顧休休從來沒覺得自己的臉頰這樣臊紅過,仿佛燒熟了的雲霞,泛著一抹豔麗滾燙的顏色。若不是還有話要說, 她大概要十六計走為上計,當場遁走了。
若是按照津渡所言, 元容該早就清楚了她主動獻吻, 並不是因為緊張,而是想要替津渡和顧月打掩護罷了。
那他為什麽還要這樣問她?
難道, 就是想親她嗎?
顧休休越想越是臉紅, 連帶著微微瑩潤珠白的耳根也染上淡淡的紅,幸而夜色漆黑,他大抵是看不清楚她的神情了。
“是有一點黑……”她看起來很鎮定的樣子,卻在說話時, 被那輕顫的嗓音暴露了此刻慌亂的情緒。
剛說出口,顧休休卻有些悔了。
這樣說,豈不是在變相的告訴他——來親我吧。
倒顯得她似乎很迫不及待的樣子, 天知道,她根本不是這個意思。
思緒之間,元容已是朝她走近了。
許是因為他的腿修長,步伐邁得也很大,兩步就站到了她麵前,甚至連兩人呼吸間,從鼻息中噴灑的熱氣都能相互感受到。
他伸出手,將骨節分明的手指輕叩在她的後腦勺上,指腹下是烏黑而柔軟的青絲,兩人視線相對,那雙清澈的淺瞳中,毫無防備映進了他的麵容。
他微微俯下了首,卻又在那片溫軟的唇前倏忽停住。她的肩膀下意識聳起,身子似是緊繃的弓箭,眸中隱約能看出來幾分慌張急促。
她清晨剛剛沐浴過,鬢發間,每一根發絲都飛揚著淡淡的清香,比長在宮牆裏的銀桂還要好聞。
從鼻息間噴灑出的溫熱氣息,縈繞在兩人之間,似是要將冬雪融化,滾燙又灼人。
元容的呼吸仿佛重了兩分,喉結上下滑動著,像是在努力克製著,許久,叩在她腦後寬大的手掌,緩慢地,輕輕放了開。
他黯著眸,向後撤了兩步,極快地撇開了視線,側著頭,嗓音低啞著:“往前走一走,孤叫人掌燈。”
說罷,元容便向前走去。
他的步伐有些亂,沒走了幾步,便又停了下來,似是在等她跟上來。
顧休休在原地愣了片刻,這一切來得太快,也去的太快,她甚至沒反應過來,元容已經撤開了身體。
等她回過神來,他就在幾步開外之處了——方才他撤開身體的動作極快,就像是有狼虎在追逐似的。
她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映在地麵上,宮牆上,被月光拉得很長。心跳仍在砰砰躍動著,似是錯了節奏,又像是跳進了她的耳廓中,那鼓動聲聽得十分清晰。
顧休休不由自主伸出了手,輕輕落在自己的唇瓣上:“殿下……”
他為什麽想親她,又為什麽突然不親了?
元容背對著她,微微暗啞的嗓音從喉嚨裏躍出:“嗯?”
晚風習習而來,暮秋是有些冷了。
顧休休打了個寒顫,似是從恍惚中走了出來,意識到自己方才險些將什麽問出了口,連忙打住:“……沒什麽。”
她快步跟了上去,元容帶她進了禦膳房的院子,此時已是掌上了燈,燈火通明,禦膳房中時不時傳來些大火烹炒菜時,鍋鏟碰撞鍋底發出的聲響。
竟是莫名的有些溫馨。
顧休休雖然冷靜了下來,卻還是有些懵,她不明白元容的舉止都是什麽意思,更猜不透他的心思,便隻想趕緊將話說清楚,而後逃回皇後身邊去。
“殿下,我昨日做了一場噩夢。”她的嗓音輕柔而平和,許是怕隔牆有耳,刻意壓低了些:“可能有些荒謬,但那場噩夢實在太過真實,我夢到殿下在太後誕辰當日,被獻舞的士族女郎們中的一人執劍刺傷……”
“那人似是西燕的刺客所扮,不知用了什麽法子,瞞天過海換成了王家女郎的模樣——便是那個叫王雯的女郎。”
“我醒來後,本覺得這隻是一場夢罷了,不可信。今日與皇後娘娘一同去蘭亭苑,見過那王家女郎後,卻是覺得王雯甚是古怪,不像剛及笄的年青女郎,倒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
顧休休點到即止,不再往下說了。
她沒辦法告訴元容,自己能看見彈幕,更無法解釋彈幕是什麽東西。
古人大多信鬼神,她說自己做了夢,他就算是不完全信,大抵也會多加提防,心中多少有了警惕。
待她說完,元容頷首:“孤知道了。”
顧休休忍不住抬頭看他。
就,知道了?……就這麽點反應嗎?
她就因為說自己做了個噩夢,便專門將他喊過來一趟——她還以為他會笑話她小題大做,要不然就是他安慰她這隻是一個夢不會成真,又或者追問她噩夢的細節。
總之不會輕易相信她就是了。
可他聽她說了這麽離譜的事情,不但不質疑她,竟然隻是說了一句‘孤知道了’。
就仿佛她現在哪怕告訴他,自己是妖精變的,他也會毫不猶豫的相信她,並輕描淡寫地點點頭,說一句知道了。
顧休休唇瓣張了張,有些啞然:“……你相信我說的話?”
“相信。”元容簡短地回應了她的問題,唇畔揚著微不可見的弧度,轉過身,看向了她:“豆兒……或許,你是在擔心孤嗎?”
她回答的理所當然,不假思索道:“我當然擔心你……”
說出口後,顧休休又覺得多少有些曖昧,她頓了頓,補充道:“若是夢見爹、娘、阿姐或兄長如此,我也會擔心的。”
她本是想表明自己對他沒有非分之想,但顯然這個補丁並沒有太多說服力,反倒讓元容輕快地笑了起來。
原來在她心裏,他已是可以跟她的爹娘兄姐相提並論了。
顧休休時常能看到他笑。
但這樣清朗暢快的笑聲,卻是很少見過。
仿佛往日那臉上的笑意都像是一柄麵具,不快時要笑,發怒時仍在笑,哪怕悲傷痛苦時依舊在笑。
至於為什麽要笑,大抵是習慣了。
左右他就算是哭,除了讓皇後那些親近的人擔心之外,也沒有分毫的用處。
可隻要元容在笑著,哪怕他身陷絕境,旁人也會覺得他過得很好——他還會笑,所以他定會好好活著,不會因戰敗謠言受到詆毀而崩潰絕望,不會因病魔纏身而喪失活下去的希望。
然而,事實真是這樣嗎?
他聽到顧家老夫人氣急敗壞地質問她,太子是什麽樣的人,說他害死了她的二叔父和大哥時,他的內心真的無動於衷,分毫沒有被刺傷嗎?
他整日穿著大氅狐裘,手捧暖爐,一下雨便會高燒昏迷,每天喝著苦澀難咽的湯藥,在痛苦的深淵中掙紮時,他從未生出過就這樣死掉好了,死掉就解脫了的想法嗎?
顧休休不知道答案,但她知道,支撐著元容活下來的,大抵是那孔明燈上寫下的心願——滅胡人,葬故人。
未能殲滅的胡人,未能安葬的故人,那是他不能現在就死去的理由。
她呼吸一窒,愣神看了他許久,直到笑聲消散了,才下意識道:“你笑起來很好看。但是,你不想笑的時候可以不用笑。”
嘴巴比腦子快了一瞬,就如此毫無遮攔的將話從心裏說了出來。可說完之後,她卻是覺得舒了口氣,仿佛這話早就該說了。
元容被她說得微怔,沉默著,濃密的睫羽垂下,將半邊側影藏在黑暗中。
這話的前半句,曾經有人對他說過。
母後說,你笑起來很好看。
舅父說,你應該笑一笑,讓你母親安心。
外祖母也說,你這個年齡,便該像是同齡人一般,多笑笑。
這話的後半句,也有人說過。
那是個紮著雙丫髻的小女娃,她說,你為什麽要一直笑。
她說,不想笑可以不用笑呀。
她還說,你要是不會哭的話,我可以教你。
顧休休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但總覺得他似乎情緒忽然低迷了下來。她不由怨自己嘴快,隻顧得上自己痛快了,卻不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元容的處境。
皇帝不親近皇後,也不喜元容,如今王家看著貞貴妃失寵,蠢蠢欲動又想往北宮裏送新人。
元容雖然是太子,卻身體孱弱,又非皇後親生血脈,保不準王家生出旁的心思,讓新人撼動了皇後的位置,那儲君之位便也岌岌可危。
撇去這些不談,他命不久矣,現在或許已是能感受到病情在逐漸加重。她叫他不想笑的時候可以不用笑,那他不想笑的時候,又不能哭,該怎麽樣才好?
顧休休往前了兩步,湊近了他,拽著他狐裘的一角:“我胡說八道的,殿下別放在心上……”
她的嗓音又輕又軟,似是情人間囈語一般,抬起炯炯有光的雙眸,神色中隱約帶著些祈求。
元容回過神來,見她這副模樣,垂眸低低笑了一聲:“隻是憶起了往事,一時分神。”
他抬起手,像是變戲法似的,從厚實雪白的狐裘中,取出了一包油紙包裹的桂花糕:“孤給你……和母後帶了些桂花糕,東宮裏的桂花樹開得不錯。”
她怔怔地接過了那包桂花糕,熱騰騰的桂花糕,隔著油紙都滲出了溫度。
顧休休總算知道他為何來得這樣快了,怕不是秋水讓人去喊他的時候,他正往北宮來,想要給她送桂花糕。
可他怎麽知道她正和皇後在一起……若是他來時桂花糕就已經做好了,準備送去給她和皇後品嚐的,那不應該分開裝成兩份嗎?
顧休休沒細想,隻當他是沒考慮到這一點,道了聲謝,便將桂花糕收下了。
其實她不怎麽吃甜膩的食物,倒不是她不愛吃,隻不過吃多了容易牙疼,永安侯夫人看她看得緊,不叫她多吃甜食。
她捧著油紙包,靠近鼻尖嗅了嗅:“這是殿下親手做的桂花糕?”
元容輕輕頷首:“是,隨手就做了。”
“對了,虎頭山二當家已是醒來了,軍醫替他接上了手腳筋,隻是接好後,手腳仍不如先前靈活。若是想下地行走或抬手取物,大抵是需要費些時間好好鍛煉。”
元容似是想起了什麽,又道:“其他山匪並著他們的家眷,皆是已經安置妥當。待此事風頭過去,孤會安排他們到孤名下的酒樓、茶坊、布坊,糧店等地方做活。”
顧休休沒想到他不但饒了那些山匪們一命,竟如此周到,甚至連他們提早送下山的家眷們都思慮到了,還為他們安排了一處生計過活。
雖然不一定比劫財要賺得多,但最起碼這是份正經的活兒,而非打殺掠奪,坑蒙拐騙來的不義之財。
更何況,顧休休覺得鐵牛和山子他們心眼不壞,若非是從平城逃難出來,卻不被洛陽城接納,走投無路被逼到了絕境,也不會上山為匪。
“多謝殿下。”顧休休指尖不禁捏緊了桂花糕外包著的油紙,感受到那滾滾而來的熱意,她猶豫著,問出了多日藏在心底的疑惑:“……隻是殿下,你為什麽要對我這樣好?”
她抬起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他,似乎是希望從他口中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為什麽要一直幫她,在她裝暈的時候抱她離開;在她身中春合散時替她遮掩;在她有危險的時候,暗中派出東宮裏的暗衛保護她;在她被貞貴妃暗算的時候站出來為她說話;又在她被劫走後,第一時間率人前往虎頭山救她……
為什麽要對她這樣好?
“你是孤的太子妃。”
他的嗓音微微有些低,但仍然好聽,似是被曦光融化開的春日初雪,緩而輕柔,滲著絲絲縷縷的清冷。
顧休休怔了怔,心裏忽而閃過一絲說不出的情緒,似是惆悵,似是恍惚,又有些不是滋味,一股腦都堵悶在了胸口,酸澀難言。
隻是因為,她是他的太子妃嗎?
倘若換一個人呢。
若她不是太子妃,而成為太子妃的人是顧佳茴,是王軒,又或者溫陽公主,他是不是也會像對她似的,那般無微不至的關懷和體貼?
原來這一份溫柔,並不是特例。
那奇怪的心情和想法,隻閃過一瞬,便被悄無聲息壓了下去。
她有什麽可不滿足呢?
元容會在她中藥的時候,用冰塊幫她疏解藥性,並沒有趁人之危,證明他品性高潔,如玉無暇,懂得尊重女性。
他長得好看,容貌佼佼,如瓊枝玉樹,清雅矜貴,洛陽城裏愛慕他的士族女郎們,從北宮要排到平城去了。
他還有錢,富可敵國。放眼整個洛陽,乃至北魏,又甚至延伸到西燕等大國,哪裏沒有他名下的產業鏈。
這樣近乎完美的未婚夫,若說唯一的缺憾,那可能就是他心中已有心上人。
而那個心上人,不是將要被迎娶入東宮為太子妃的她。
但這又如何呢?
她一開始,不也是為了改變嫁給四皇子的命運,才當眾攀上了太子嗎?
若真要說起來,她原先還仰慕過四皇子一段時間。那日中秋夜宴上,她向太子表白心意時,又有多少真心實意?
“我知道了。”顧休休彎起眼眸,朝他笑了笑,雙手捧著那被她指尖揉搓成皺巴巴的油紙包,語氣輕鬆道:“多謝殿下的桂花糕,我先進去了……”
說著,她轉過身,背對著向他招了招手,示意讓他也忙自己的事情去。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腳下不住加快了步伐,也忘記腳底還有傷了,幾乎是小跑著回了禦膳房。
禦廚剛剛烹煮好補湯,皇後正在親自裝盒,見顧休休回來了,端著一碗剛盛好的人參雞湯遞了過去:“小顧,你身子有點弱,先喝兩口墊墊肚子。”
不過眨眼的功夫,顧休休已是在進門前,就調整好了情緒,說話也如方才般平靜如常了:“多謝皇後娘娘,太子殿下來了一趟,說是東宮的桂花樹開得不錯,便做了些桂花糕,讓小女與娘娘一同品嚐。”
說著,她將熱騰騰的桂花糕放在了桌上。
“可是本宮對桂花過敏……”
皇後愣了一下,隨即很快地反應了過來,這該是元容借著她的名,給顧休休送的。連忙道:“令本宮過敏的花不少,定是小容又記混了。正好你都拿回去永樂殿,也嚐嚐他的手藝如何。”
其實顧休休上次在永寧寺抄佛經的時候,就已經品嚐過他的廚藝了。
但她還是很給麵子道:“既然如此,那小女便恭敬不如從命了。”說著,顧休休忍不住問道:“太子殿下還會下廚?”
會下廚便也罷了,問題是他做的飯菜還那麽好吃,讓人回味無窮。
皇後思索了一會,道:“小容啊,他倒是沒跟本宮細說過緣由。不過本宮猜想,該是在外行軍打仗,多有不便,有時處境艱難,他學會了廚藝,最起碼不會將自己餓死。”
顧休休覺得這理由不是很靠譜,若隻是為了在外打仗時,足以保障最基本的果腹。那就像她上輩子似的,隻要會下廚就好了,可味道卻不能保證有多好吃。
而元容下廚則是看著好吃,吃著更美味,手藝都能媲美永安侯挖牆腳撬來的大廚了。
見皇後也不清楚,她便沒再多問,左右也就是有些好奇,隨口問問罷了。
顧休休在皇後的催促下,喝了一碗人參雞湯,原本有些微寒的身子,在喝完補湯後,渾身都洋溢起了淡淡的暖意。
兩人出了禦膳房,坐上步攆,便直奔皇帝的禦書房而去。
此時已是酉時刻,換算成現代的時間,大概就是傍晚六點半。暮秋時,天色黑得早。各個宮殿早已掌上了燈火,有的殿前還掛了燈籠照明。
禦書房內燈火通明,燭光散發著淡淡的橘黃色調,就如同夏嬤嬤所言,四皇子正跪在禦書房外的牌匾下,許是跪的太久了,身子搖搖欲墜地晃著。
“皇後娘娘駕到——”
太監將那聲通報,喊得極為響亮。
音落,皇後便提著食盒,與顧休休一同走進了院子裏。
在看到顧休休時,四皇子的身形似是僵硬了些。他垂在身側的手臂緩緩地攥緊,努力繃直了,勉強壓下心中的怒火,試圖想要裝作沒看見她們的樣子。
可皇後卻不識趣地走了過去,輕盈著腳步,一步一台階,拉著顧休休到四皇子身邊時,頓住了腳步:“欸,這不是四皇子嗎?怎麽跪在這裏,皇上一向最寵愛你和貞貴妃了,你有什麽事情快站起來說!”
那話語間的奚落,竟是分毫不加掩飾。偏四皇子還無法反駁,隻能忍氣吞聲道:“皇後娘娘說笑了,談何寵愛不寵愛,兒臣惹得父皇生了氣,自然要俯首認錯才是。”
“怎麽能不寵愛?”皇後俯視著跪地的四皇子,皮笑肉不笑道:“本宮是你的嫡母,連一聲母後都不叫了,可不就是驕縱慣了,不知禮法規矩為何物了?”
“若不知禮法規矩便也罷了,本宮便當是你那個母妃不會教養,才讓你變得如此目中無人。可你實在不該無法無天,連王法都入不了你的眼了。”
皇後俯下身,挨在四皇子的耳畔邊,彎起雙眸,輕聲耳語道:“便是貞貴妃有通天的本事,再是複了寵,你跟她的好日子也到頭了……”
“不過沒關係,你可以這輩子多積點德,要不然作孽深重,萬一投胎成了貓貓鼠鼠,就沒辦法再重新來過了。”
話音落下,四皇子的神色發緊,皺起的眉心中似是在強忍憤怒,他咬住了牙根,心跳的極快,繃直的腿部令他感受到陣陣灼痛——那是被顧休休刺傷的地方。
他不怎麽跟皇後接觸,但印象中的皇後向來言笑晏晏,性格直來直往,也很少挑刺找茬。
四皇子一直以為是因為貞貴妃受寵,還有謝家在背後撐腰,以至於連皇後都要退避分,可此刻皇後的表現,卻又讓他有些不確定了。
這根本不叫落井下石,倒像是在給顧休休出氣似的,句句都在含沙射影。
若是放在平時,四皇子定是要與皇後辯駁個黑白出來,但他如今的處境本就是單腳站在了懸崖邊上,稍有不慎掉下去就徹底完蛋了。
他不敢多說一句話,也不敢頂嘴,隻能低垂著腦袋,攥緊了拳頭,忍得眼睛通紅:“母後教訓的是。”
顧休休瞧見他那副敢怒不敢言的落魄模樣,莫名地覺得有些好笑,方才堆積在心底的鬱氣,卻是一下掃空了。
知足者常樂,她有這樣好的夫君,有這樣好的婆母,還要奢求些什麽呢?
“娘娘,咱們進去吧。”顧休休從頭至尾,理都沒有理四皇子一下,仿佛將他當做了空氣。
倘若她嘲他諷他,打他罵他,又或是說些什麽‘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都能叫四皇子覺得心理舒坦些。
可偏偏她一幅完全不將他放在眼裏的模樣,就仿佛,她篤定自己當初在中秋夜宴上拒絕了他是正確的選擇似的。
就仿佛,她早已經料到了,他本來就是這樣手段下濫的爛人。
他根本不是!他一開始也是被貞貴妃逼著動手的,他沒想過殺了她,但貞貴妃說得不到就應該毀掉。
他甚至有想過,那日虎頭山二當家半途劫車後,他與她將生米煮成熟飯,他還可以放她一馬,讓她假死瞞過所有人,做他的外室。
但顧休休卻用金簪刺傷了他的大腿根,還鼓動那山匪追殺他幾個山頭,最過分的事情是,她逼得貞貴妃撞牆自盡!
狗急了跳牆,兔子急了咬人,他不過是反擊她罷了。
哪怕顧休休給他一點反應,他至少覺得自己傷人傷己,落到這步田地也是有些回饋的,然而她卻如此平靜,讓他覺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顧……”四皇子忍不住喊出她的名字,可隻發出了一個音節,便又停了住。
就在剛剛,貞貴妃讓人給他傳了話,叫他一直跪下去,直到明日天亮,他撐不住昏迷過去再起身。
皇帝正在火頭上,不會見他,也不會聽他分辨一個字,所以他隻需要閉上嘴,老老實實跪著就是了。
貞貴妃還說,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顧休休自然是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聲響,她腳下停都沒停一下,在太監進去通報過後,跟著皇後進了禦書房。
皇帝似是真的是被氣得不輕,臉色微微發白,是一種病態的顏色,唇瓣也有些皸裂,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連鬢發都染上了幾絲白。
皇後來探望他,似乎是在意料之外,又十分合情合理。
意外是因為自從元容的生母死後,皇後就沒再踏入過他的禦書房。合理是因為王家有意往北宮中送人,皇後大抵是有些坐不住了。
他想要擺出了皇帝的架子,卻又怕自己架子太大,將皇後給氣走了——她的脾氣實在不小,好不容易才主動示好,來探望他一回。
要說皇帝偏寵貞貴妃,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想要□□後,但皇後根本不搭理他,顯然是不吃這一套。
皇帝放下手中批閱奏疏的筆墨,揮手叫太監將龍案上的東西都給收走:“你,怎麽有空來了?”
顧休休聽見這略顯傲嬌的話,突然覺得,皇帝跟皇後之間的關係似乎有些……微妙?
好像,並沒有傳言中的那麽糟糕?
她往後避了避,覺得自己這個電燈泡散發的光芒實在不算小,既然不能當場遁地逃跑,那就隻好盡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了。
皇後甚至不準備跟皇帝說話,大步流星走了過去,哐當一聲將食盒甩在了龍案上。
原本轉身就想離開,但突然想起來顧休休還在禦書房裏看著,她頓了頓腳步——別嚇到了孩子。
皇後盡可能扯出一抹笑容,將食盒掀開了一半:“嗯,聽說你病了,來看看你。”
“本宮為你熬的補湯,多喝點。”
皇帝已經很久沒看見她對自己笑了,怔愣了一會兒,看著那碗補湯,遲疑地問道:“……你不會,下毒了吧?”
皇後:“……”
顧休休:“……”
“既然怕有毒,那皇上還是不要喝了!”皇後臉上擠出的笑意僵了僵,還是垮了下來。
若不然顧休休在這裏,她已經想要掀掉他的頭蓋骨了。
話音落下,她正要去端走那碗補湯,皇帝卻先一步伸手捧住了碗:“朕說笑而已,你這個人真是一點都不風趣。”
說著,他便仰頭喝下了一整碗。
雖然他們之間結梁子結了二十多年,但既然皇後主動來破冰,他也不是不能順著台階下來。
皇帝咂了咂嘴,認可道:“湯的味道不錯,就是淡了點。”
皇後忍不住在心裏翻了個白眼,湯的味道自然不錯,畢竟那是禦廚親手熬製了半個時辰的人參雞湯。
至於淡了點,那大抵是因為她給顧休休盛了一碗後,鍋裏剩的湯不夠一碗了,她就讓人往鍋裏兌了點白水。
皇後收起了那隻湯碗,淡淡道:“既然皇上身體無礙,那臣妾就告退了。”
“這麽快就走……?”皇帝愣了一下,覺得她這個主動示好略顯得有些敷衍。
他皺著眉頭,輕咳了兩聲,像是想要提醒她:“朕聽說王太傅的嫡女還未婚配?”
那言外之意便是,你再不努努力,這皇後的位置就要被王家其他女郎給頂替了。
皇後道:“是沒有婚配,怎麽,皇上要是有興趣,今晚上本宮就叫王太傅將女兒抬進宮裏來侍寢。”
“……”皇帝又咳了兩聲,似是有些尷尬:“那倒不必了,朕就是說,若她沒有婚配,你可以多上上心,”
接著,禦書房內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死寂中,連空氣中都充斥著尷尬的氣氛。
顧休休識趣道:“天色不早,小女還要回去照顧宸妃娘娘,便先行告退了……”
皇後正要跟她一起走,皇帝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兩人同時回頭看去,便聽見皇帝道:“朕這幾日實在太忙了,還未曾去看過宸妃。嗯,趁著皇後也在,不如一同去永樂殿看看宸妃?”
他自然是沒有給兩人拒絕的機會,健步如飛向外走去,看起來這一碗人參雞湯給了他極大的力量。
走到禦書房門口,看見那匾額下跪著的四皇子,皇帝腳步頓了一下,又很快向前走去,直接將他忽視掉了。
太監手腳麻利,備好了步攆,顧休休夾在兩人之間略顯尷尬,但皇帝卻很自在似的,還時不時會跟她搭兩句話。
這種詭異的氛圍,一直持續到皇帝進了永樂殿。
朱玉一早就得了顧休休的信,先回了永樂殿,讓津渡離開。但皇帝踏進永樂殿的時候,津渡仍守在床榻旁,看見皇帝來了,也沒什麽太大的反應,起身行禮:“津渡見過天子。”
皇帝竟然也沒覺得哪裏不對勁,坐在床榻邊上,假模假樣地安慰了顧休休幾句:“宸妃吉人自有天相,定是會沒事的。”
“皇上說的是。”
兩人正說著話,那床榻上臥床躺了數日都未清醒的顧月,睫毛顫了顫,緩慢地,一點點睜開了眼。
津渡是第一個發現顧月醒來的人,他一改方才寡淡的神情,擠開了顧休休和皇後,走到了床榻前:“花……宸妃娘娘,你醒了?”
顧月半晌沒有回應,她恍惚了許久,終於看向了津渡:“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