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敬自由【捉蟲】
第125章 敬自由【捉蟲】
青樓花會當日,豔陽高照,曬得水麵波光粼粼;脂粉飄香,熏得遊人翩然欲醉。
因香氣太濃太繁雜,甚至混出一股類似血的腥氣。
或許青樓女子的躥紅史中,本就浸透了鮮血。
百花樓的老鴇有些氣悶,不住甩著帕子,分明是冷天,卻愣是折騰出汗來。
原本打算好了今兒讓張抱月上去熱場子,可沒想到她早起就說身子不爽,瞧著臉兒黃黃的,人兒蔫蔫的,著實不像樣子,隻得作罷。
所幸百花樓並非張抱月一枝獨秀,便叫另外幾個窯姐兒登台獻藝也是一樣的。
青樓花會是個大日子,老鴇忙著為自家三個雛兒闖名頭,忙得陀螺一般,一時竟也顧不上後頭。
左右那些丫頭片子的身契都在自己手裏捏著,跑了就是逃奴,能去哪兒?
諒她們也不敢。
花會就在花街上舉辦,幾條花街相交的十字路口中央搭起高高的戲台,四周的高樓上坐滿嫖客,熱鬧得不得了。
他們吃著喝著,說著笑著,還有自詡風流的文人墨客對著下頭登台的女子們品頭論足,時不時迸發出一陣大笑。
興致來了,或許會賦詩一首,引來陣陣喝彩,然後傳為風流韻事。
對他們而言,今日不過一場熱鬧。
但卻是許多女子悲劇一生的開幕。
張抱月和蒲草在後頭屋子裏聽著遠處隱隱傳來的熱鬧聲,緊緊握著彼此的手,心髒砰砰直跳。
曾幾何時,她們也是那高台上的貨物。
今兒這樣一年一度的熱鬧,本就有些人手不足。
而那些打手也難免被外麵熱鬧吸引,見這邊沒有動靜,大多會擅離職守,偷偷跑去圍觀。
過去很多年都沒有窯姐兒逃跑,他們早已放鬆警惕。
兩人偷偷在屋裏卸了妝,露出兩張如出一轍的大黃臉,對視一眼,都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張抱月想了一回,從妝匣內取出眉筆等物,又將兩人的眉毛抹得粗粗的,眼下也弄出淡淡的青黑色,看上去越發不起眼。
都說三分長相,七分打扮,張抱月和蒲草本非絕色女郎,如今沒了妝容,又黃臉粗眉黑眼袋,瞧著也不過是個平頭正臉罷了。
等再在外頭磋磨數日,失於保養,自然就更不起眼了。
做完這一切,張抱月緩緩吐了口氣,盯著妝匣看了會兒,啪一下合上。
那妝匣乃是曾經自己當紅時,一位恩客送的,以整塊紫檀木摳成,外麵鑲滿了螺鈿、珍珠和寶石,價值連城。
這是她過往的榮耀,更是恥辱的烙印。
以後,我再也不需要為了討好男人打扮了。
張抱月別開視線,可過了會兒,又轉回來,盯著上麵的珠寶看起來。
她看了會兒,竟拔下簪子,將上麵的寶石一顆顆撬了下來,連那隻指肚大小的精巧金鎖也沒放過。
窮家富路,她們如今也沒個謀生的本事,需要弄點細軟傍身。
銀子太顯眼,價值也有限;銀票容易壞。
倒是這些珠寶,方便攜帶又不占地方,隨便往頭發裏一塞就夠活幾年。
蒲草偷偷扒開門縫看了會兒,難掩激動道:“姐姐,走了,走了!”
負責看守她們的打手到底受不住誘惑,偷偷跑出去看熱鬧了。
珍珠年歲久了不值錢,螺鈿撬不下來,連同小金鎖,張抱月一共弄下來板栗大小的一小包寶石,當即往胸口一塞,紮得緊緊的,外頭一點兒看不出來。
“走!”
外頭所有人都在狂歡,院子裏靜悄悄的,隻有秋風掠過枯枝發出的簌簌聲。
張抱月和蒲草一路低頭疾行,竟無人注意。
本該是一場嫖客的盛會,愣是弄出萬人空巷的架勢,兩人走到外麵街上時,放眼望去,竟有些空蕩蕩的。
人少才越好!
兩人手拉手,低著頭,提著裙子一路飛奔到馬冰之前說過的街上,帶些慌亂的尋找起來。
“姐姐,”蒲草的聲音有點抖,指著前麵說,“紅燈籠!”
多麽耀眼的一抹紅,在這秋風凋敝的街上,活像憑空燃起來的一團火。
張抱月也看見了。
實際上,她也在抖。
因為太過緊張,兩人手裏滿是汗水,開鎖時鑰匙還掉了一次,差點把自己急哭了。
她們不知道現在那打手發現沒有,百花樓的人追沒追上來,隻知道拖得越久,就越危險。
張抱月用力吸了口氣,幹脆抬手甩了自己一巴掌,半邊腦瓜子嗡嗡作響,果然冷靜不少。
她第三次將鑰匙對準鎖孔,哢嚓一聲,終於開了!
兩人趕緊貓腰鑽進去。
因太過緊張,蒲草被門檻絆倒,摔了一跤,爬起一抬頭,就看到旁邊牲口棚裏套好了的馬車。
很不起眼的青布馬車,前頭套了兩匹馬,這樣跑起來飛快,萬一遇到什麽事,兩人還可以棄車換馬。
牆角堆著幾捆幹草,食槽和水槽已經半空,兩匹馬兒性格很溫順,見到陌生人來也不害怕,悠閑地甩著尾巴,繼續啃草喝水。
張抱月掀開車簾掃了眼,半個車廂塞得滿滿當當:
牲口幾日的糧草,水囊,各色常用藥物、衣物,幾匣子點心、肉饅頭、肉幹,還有端端正正擺在上麵的戶籍文書。
張抱月一把抓過來,打開一看,發現一個叫趙四丫,一個叫胡春。
趙四丫的年紀和她差不多,胡春和蒲草差不多,都是涼州籍貫。
張抱月哆嗦著摸了摸,鼻子一酸,眼淚就嘩啦啦滾下來了。
“姐姐!”蒲草驚喜地摸著車廂內壁,“縫了皮毛的!馬姐姐心真細。”
還有兩套厚實的羊皮襖子,皮帽、皮靴都是現成的,車廂底下鋪的也是皮褥子。
關外風大,又極冷,單靠一層車壁根本不能保暖。但有了皮毛就不同了,裏麵生個小火爐,裹上皮襖,在外頭過夜都行。
張抱月飛快地抹掉眼淚,對蒲草道:“打今兒起,我是趙四丫,你是胡春。”
蒲草用力點頭,立刻改口,“趙姐姐!”
胡春,胡春……她在心裏將這個名字默默念了幾遍,越發歡喜。
真好,春,生機勃勃的春!
“哎!”張抱月痛痛快快應了。
人人都說張抱月這個花名風雅又動人,但張抱月不喜歡。
她寧肯不要風雅,也不要動人,隻願做鄉野間最平凡的野丫頭。
誰也沒想到,多年來的願望竟會以這種方式達成。
兩人趕緊去換了衣裳,脫下累贅又繁瑣的衣裙,穿上幹練又儉樸的長襖長褲,再去合力打水灌滿水囊,檢查得當後,立刻駕著馬車出門。
除非逢年過節或城內有大案,平時出城是不需要查看文書的。
馬蹄鐵踏在青石板路上,的的作響,好像直接敲在心上,激動得人渾身發抖。
這是奔向自由的聲音。
壓力就是學習的最大動力,兩人小心駕著馬車,從一開始的稍顯笨拙,迅速熟悉起來。
遠離花街的地方還是熱鬧的,道路兩側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挨挨擠擠的小攤,叫賣聲,飯菜香,充斥著五感。
這是以往張抱月和蒲草可望而不可即的人間煙火,可今天,她們卻不敢多看哪怕一眼。
快快快,再快些!
快出城!
這個時候出入城的人不多,竟不大需要排隊,兩人都是一喜,抖了抖韁繩,“駕!”
終於要離開這座繁華的地獄了!
城門向兩側大大地敞開著,裏麵是無數人心向往之的熱鬧與繁華,而向外無限蔓延的,則是充斥著野性與荒蕪的……自由。
一道門,隔開了兩個世界。
張抱月和蒲草對視一眼,再看高大巍峨的城門和城牆,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真的要走了嗎?
真的能走了嗎?
簡直跟做夢一樣。
兩人不約而同扭頭,深深地回望一眼,回望這座曾經帶給她們虛假的繁華和榮耀,也留下她們無數血淚的都城。
曾幾何時,她們都以為自己會被埋葬在這座墳塚,像其他無數屍骨一般。
但現在,那墳塚依舊冰冷可怖,卻悄然裂開了一條縫隙,一條雖窄小,卻足夠她們鑽出去的縫隙。
“後麵的馬車!”守城侍衛突然來了聲,嚇得兩人都是一哆嗦。
被,被發現了嗎?
卻聽那侍衛催促道:“出不出城?擋著後麵人的路啦!”
張抱月和蒲草的嘴唇劇烈顫抖,然後瘋狂點頭,“出的出的!”
哪怕死也要死在外麵!
張抱月才要抖動韁繩,尚未完全轉回來的視線中忽然攏到一個身影。
是馬冰!
說好了那天就是最後一次見麵的馬冰!
她就坐在城門口的酒肆裏,溫柔地注視著。
與張抱月的視線交匯的瞬間,馬冰隔著川流不息的人群笑了下,端起手中酒碗遙遙示意。
她張了張嘴,說了幾個字。
哪怕隔著那麽遠,根本聽不到,但張抱月還是看懂了。
她說:“敬自由。”
見張抱月愣愣出神,蒲草下意識跟著看了眼,幾乎要叫出聲來。
守城侍衛再一次催促起來,張抱月忽然笑了,笑著掉了淚。
她終於抖動韁繩,催動馬車,“駕!”
馬冰將碗中濁酒一飲而盡,然後看著那輛滿載希望的馬車吱呀呀動起來。
車輪淩淩轉動,先是走,繼而跑,最後終究迎著透著冷意的西北風狂奔起來。
外麵的天地多麽寬闊,隻是一會兒工夫,那輛馬車就徹底消失在視線中。
周圍一切照舊,絲毫沒有意識到,就在剛才,兩個勇敢的姑娘親手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酒肆的夥計還在熱情地招呼著客人,路邊攤販還在奮力叫賣,有剛入城的孩童拉著父親的手,巴巴兒看著攤子上色彩鮮豔的泥人……
一切都是那樣鮮活。
馬冰又坐了會兒,才站起身來,付了酒錢,慢悠悠往回走。
天氣很好,秋日獨有的烈日肆意照耀,曬得人渾身發燙。
不知哪裏飛來幾隻鴿子,咕咕叫著,拍打著潔白的羽翼自藍天中斜斜飛過。
馬冰忍不住站住,手搭涼棚仰起頭,微微眯起眼睛,目送那些純潔的白鴿遠去。
飛吧,飛吧!
你們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