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私心
第39章 私心
“謝大人怎麽不動筷子,可是飯菜不合口味?”
見謝鈺坐下後頻頻出神,馬冰問道。
謝鈺眼睫微微顫了顫,“沒有,很好。”
他心不在焉,隻因方才塗爻的話仍回蕩在腦海中:
“你如此執著,究竟為了什麽?”
若論公,徐茂才一案已經正式轉交刑部,自此之後,與開封府無關,他們肩頭的擔子輕了,本該是高興的事。
可是……
不為公,便是私。
這個結論幾乎將謝鈺自己驚了一跳,好像連日來的反常都有了解釋。
或許他自己並非一無所查,隻是這種感覺陌生而奇異,微妙中透著絲絲縷縷的甜,令人本能追逐卻又完全無法掌控。
他食髓知味,同時又不禁有些茫然。
而塗爻貌似不經意的一句話,這好像斜地裏探出來的一隻大手,狠狠往霧蒙蒙的鏡麵上擦了一把。
誠然,不能窺得全貌,可僅是照出來的一星半點,就足夠震撼。
即便此事最初是出於職責的多疑,可時至今日,裏麵早已悄然摻雜了許多私心……
“大人,好不容易事兒都完了,您就安心吃頓飯吧,”霍平指著桌子道,“瞧啊,多好的飯菜,不趁熱吃,可惜了!”
100多兔子也不光是他們幾個抓的,馬冰就分出一多半給了當日有份參與破案的衙役們。
剩下的這些就夠吃的了。
本想簡單的一燒一烤,奈何有人畏辣,有人無辣不歡,索性就都分開兩批:
兔丁一鍋紅燒,一鍋麻辣,插在架子上旋轉烘烤的整兔也是如此。
原本大祿是沒有辣椒這種東西的,先帝在時頻繁與邊國打仗,兩國軍民被迫深入往來,倒也傳進來不少稀奇古怪的東西,辣椒種子就是其中之一。
此物辛辣異常,遠非胡椒的溫和可比,稍加一點便能激發出食材隱藏的鮮味,很快就被眼光毒辣的商人覓得商機大肆培育,短短幾年之間便風靡全國。
馬冰就是辣椒的追捧者之一。
她尤擅調製一種甜辣醬,加入幾味秘製香料和足量的大蒜、胡椒、辣椒粉末,再與蜂蜜調和,仔細刷在烤肉上,能使表皮金黃酥脆,迅速鎖住肉汁,內裏鮮香怡人,柔嫩多汁。
故而今天的烤兔子看上去格外美麗,簡直香飄數裏。
剩除了兩色兔肉之外,還有籠屜上蒸著的幾隻油淋淋的荷葉肥雞,又有從大廚房裏拿過來的苦瓜炒蛋,一盆略過焯過水後清炒的雪白藕帶,以及用清醋,香油和蒜汁兒拌的菠棱菜和胡瓜絲,最適合清口解膩。
額外還有袁媛帶來的七、八種點心和幾種餡兒的粽子就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十分豐盛。
另有一籃子櫻桃、幾隻香噴噴的黃色蜜瓜,還有幾顆粉嘟嘟的早熟毛桃、幾捧嬌黃透紅的晚杏、紫油油的桑椹,俱都放在幹淨的大陶罐裏,用麻繩吊在水井裏涼著。
等稍後吃得滿頭大汗,再來幾口冰涼沁爽的水果,甜蜜中透著水汽,簡直不曉得有多美!
饒是謝鈺存著心事,見此情景也不禁胃口大開,“辛苦馬姑娘了。”
馬冰笑容中透出幾分狡黠,“之前你請我吃烤羊,也該禮尚往來嘛!算起來還是我賺了呢。”
兔子是大家一起抓的,材料是開封府廚房裏自己有的,她不過出了點心思和力氣,算是借花獻佛啦。
她就這樣把自己的小心思坦然說出來,明媚好似頭頂的藍天,不帶一絲陰霾,叫人完全氣不起來。
恍惚間,謝鈺覺得自己的私心好像更重了。
馬冰打定主意要以小博大,當即熱情地挑出一隻兔頭,手指微微用力,原本結實的天靈蓋就被掀開,露出裏麵雪白的腦仁。
“來,大人,趁熱吃!”
謝鈺剛有些漣漪的內心瞬間冷卻:“……”
這玩意兒真能吃?!
不光他,在場其他人都沒有一個動兔頭的。
甚至就算要夾菜,不得不路過這個大陶盆,所有人也會心照不宣地努力扭曲胳膊,給它空出好大的地方來。
誰能想到生前還稱得上可愛的兔子們,一旦被做成兔頭,就會變得如此猙獰可怖!
看看那突出的門牙,看看那破掉的頭皮,還有那死不瞑目的眼眶……
讓人實在無法與所謂的美食聯係在一起。
馬冰痛心疾首,“這真的很好吃的,你們不要不信嘛!”
又嫩又滑,簡直像吃豆腐腦一樣,若再舀一點麻辣香甜的醬汁澆上去,給隻肘子也不換嘛!
然而眾人紛紛麵露遲疑。
最後,馬冰不得不拿出殺手鐧:
她三口兩口吃掉一顆兔頭,一邊大歎美味,一邊幽幽道:“算了,我打賭你們都不敢。”
話音未落,幾隻手就從不同的方向伸了過去。
強忍著吞下去之後,本來以為還會吐出來,結果……唔,還不錯嘛!
馬冰:“嘻嘻。”
用過飯後,眾人看著滿桌淩亂的兔腦殼,都覺得人生有了新的感慨。
萬物不可貌相嘛!
元培等人主動承擔起刷鍋洗碗的職責,稍後擦幹淨手後對謝鈺道:“大人,今晚回公主府嗎?”
早起巡邏的時候碰見了長公主府的長史,對方雖然沒有明說,卻也隱晦地表示,端午將近,長公主和駙馬時常看著別家團圓而望月興歎。
想兒子了,但是我們不說。
謝鈺下意識看了馬冰一眼。
她正陪那個袁家的小姑娘玩花牌,不知她又說了什麽,逗得對方咯咯笑個不停,竟直接軟倒在她懷裏。
嗯……
謝鈺的指尖輕輕點了點,忽然覺得那袁家的小姑娘似乎太纏人了些。
入夏了,貼那麽近做什麽?不嫌熱嗎?
“袁姑娘,”謝鈺忽然出聲道,“時候不早了,未免令尊令堂擔心,還是盡快啟程吧。”
馬冰抬頭看了看明晃晃的大太陽,剛吃過午飯,哪就不早了?
而且……謝大人,你突然話好多啊!
逐客令來得突如其來,袁媛不大想走,試圖再掙紮一下。
“多謝大人關懷,隻是我還想多跟馬姐姐玩一會兒,等太陽落了再走也不遲。”
謝鈺卻已站起身來,“端午將至,城中人員雜亂,袁大學士與我有半師之誼,怎容有失?”
他小的時候曾與諸位皇子一同在宮中聽袁高講書,雖未行過拜師禮,卻有師徒之實,真要論起來,袁媛高攀一句師兄也是使得的。
師兄關心師妹,決定親自送她回家,並無不妥。
可眾人還是覺得有哪不對勁。
分明謝鈺之前對袁媛沒多過半個眼神,見麵行禮問候時也沒扯過什麽師徒緣分,好像對麵坐的隻是一尊木胎泥塑,怎麽這會兒又要堅持送人回家?
但古怪歸古怪,誰也挑不出毛病來。
袁家的丫頭也道:“是啊,姑娘,您該午睡了,不然等會兒可要犯困。”
袁媛拉著馬冰的手,小聲道:“我可以跟姐姐睡在一起呀。”
她眼睛亮閃閃的看著對方,用食指和拇指比出很小一點距離,“我就睡這麽一點點地方就可以了。”
馬冰噗嗤笑出聲,“得啦,你出門這麽久,爹媽該擔心啦!來日方長,改天咱們再玩。”
袁媛本就有些怕謝鈺,這會兒見她都這麽說,也隻好悶悶應了。
臨走前,馬冰覺得謝鈺好像看了自己一眼,但當她定睛看去時,又好像沒有。
謝鈺一走,霍平和元培也跟著離開,袁家主仆三人的位置也空了。
不久前還熱熱鬧鬧的院子,瞬間寂靜下來。
馬冰看著空落落的位置,喃喃道:“他是不是對媛媛起了心思?”
旁邊正在樹蔭底下扇風乘涼的王衡一聽,忽然瞅著她無聲笑起來。
嘖嘖,年輕人呀……
馬冰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要問時,對方卻又閉回眼睛,帶著麵上殘存的一點狡黠,在搖椅上一前一後輕輕晃動起來。
陽光正好,從搖擺的茂盛枝葉間漏下滿地光斑。
暖風吹過,帶起滿院薔薇香,熏得人昏昏欲睡,馬冰也頂著滿頭霧水閉目養神。
好安靜啊,耳邊隻有風掠過花葉的簌簌聲,蜜蜂飛快拍動翅膀的嗡嗡聲,還有王衡那把舊搖椅晃動間發出的摩擦聲,“吱呀~吱呀……”
*******
寧德長公主和謝顯對兒子的突然歸家十分驚喜,不知道這小子受到哪裏的感召,以往叫好幾遍也未必有回音,如今隻是略點了兩句,竟乖乖回來了?
“這是西域進貢的香梨,皇上剛遣人送來的,正打算給你送過去呢,倒是省事了。”
寧德長公主點了點水晶缸裏一堆黃的綠的梨兒。
當下並非產梨的時節,但大祿商人素愛琢磨洞子貨,每每以亂季瓜菜為傲,這梨子便是其中之一。
謝鈺重新梳洗過,換了套天水一色的蘇繡家常袍子,聞言微怔。
說起來,當初一同返回開封時,她便在城外買梨……
見他拿了梨子卻不吃,夫妻倆對視一眼:
哦哦~
原本想拿話引他說,不曾想謝鈺一開口就是,“我想知道天武二十年到太和元年之間,涼州究竟發生過什麽。”
徐茂才被提走之前,他曾借機查閱過本朝相關卷宗文檔,卻意外發現許多年份被故意隱去,或是寥寥數筆簡單帶過。
可他分明記得,兒時曾聽說邊關發生過幾場持續數年的大戰,傷亡慘烈,為何偏偏沒有記載?
這個發現讓他原本隻有八分的好奇心瞬間升到十二分。
朝廷一定隱瞞了什麽。
而聯係被突然提走的徐茂才……他越發想知道了。
不,他一定要弄清楚。
寧德長公主臉上的笑意漸漸隱去,“為什麽想知道?”
對此等朝廷辛秘,她知道的甚至比一般的朝臣還要多些。
謝鈺抬起眼眸,一字一頓,“因我有了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