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一場馬球, 竟很快讓靦腆的斐苑娘和葉九郎熟識起來,趙蘅玉對此感到稍微驚訝。
日暮時分,天子儀仗回宮, 黃羅傘如雲,車輿滾滾。
趙珣幾度要趙蘅玉與他同乘一車, 趙蘅玉都習慣性地以不合規矩拒絕了。
趙珣坐在車輿中,垂著眸子望著趙蘅玉:“朕和皇姐親如一體, 皇姐為何要與朕生分?”
趙蘅玉抬起眼睛, 看到宮人垂手靜默,她笑了一笑,霎時間淹然百媚。
她眸光流轉, 趙珣身為天子都不在意, 她何必在意。
她心中在意了那麽多的東西, 幾忽成了厚厚的繭。
外人的評說倒成了最不值得在意的。
她嫣然一笑:“好啊。”
她伸手, 趙珣托住了她的手。
她咯咯一笑, 層疊搖曳的石榴裙飛揚似火,
隨儀仗而行的宮人不敢說話不敢亂看。
若不是這兩人一個是皇帝一個是公主,簡直是活脫脫的昏君和妖妃的模樣。
回宮的時候, 天已經擦黑。
趙蘅玉微微倚靠著車廂,困意綿綿, 車輿停了下來,趙蘅玉睜眼,眼前卻不是乾清宮。
趙珣已經下了車輿伸出手扶她下來,趙蘅玉有些迷迷瞪瞪的, 她輕聲問道:“去哪兒?”
夏夜的空氣潮濕又暗昧, 趙珣低頭在她耳邊說話, 她仿佛能聞到馬球場上淡淡的青草香。
趙珣說道:“斐家姑娘應當看中了葉九, 今夜我成全他們的姻緣。”
他握住了趙蘅玉的手,寬廣的長袖掩住了他們緊握的手,他拉著趙蘅玉走上了城樓。
他袍裾被夜風吹得翻飛,仿佛還是多年前那個縱橫馬球場的驕恣少年。
趙蘅玉覺得今日她有些昏頭,但她縱容了自己稍許。
轉眼間,兩人就站在城樓之上。
趙珣伸手往下一指:“看。”
趙蘅玉看見城樓下,是葉九郎和斐苑娘相伴而行。
忽然間,葉九郎腳步停了下來,他牽住了斐苑娘的袖子,讓她轉過了身。
霎時間,一顆煙花炸開在半空之中。
接著是一束又一束,漫天煙花讓冷寂的夜空亮成了白晝。
被趙蘅玉拒絕的煙花,用到了這裏。
煙花的火光映在斐苑娘的臉上,趙蘅玉望著斐苑娘的神色,她猜測,斐苑娘在這一瞬間是有心動的。
這場漫天煙火,或許在今夜成全了葉九郎和斐苑娘二人。
這樣更好,不管是煙火也好,別的也好,無論如何也成全不了趙珣和她。
趙蘅玉漸漸感到周身的寒意,她心口略有疲倦,這疲倦揮之不去,她隻想趕緊回到屋裏,回到燈燭通明的屋裏,躺下,好好睡一覺。
她往前走了半步,這時趙珣卻向她走來了一步。
輕微一聲“劈啪”,仿佛是燭芯炸開,趙蘅玉手背一縮,她以為是趙珣的手背不小心撞到了她的。
趙珣反手握住了她冰涼的手。
他強硬地按住了趙蘅玉的後腦勺,在煙花之下親她。
微涼的空氣中,趙蘅玉睜開濡濕的眼睛,城樓上沒有其他人,她隻仰頭看著趙珣。
她想要退縮,卻被趙珣按得難以後退。
她睫毛顫了一顫,終於輕蹙著眉閉上了眼睛。
漸漸爬滿心髒的疲倦之感不知何時褪去了。
趙蘅玉明知道這是不應該的,可她難以自製地沉溺了下去。
或許是旁觀了別人的美滿,足以讓她移情於眼前之人。
哪怕眼前的人是趙珣。
趙珣緊緊擁著趙蘅玉。
趙蘅玉全然接納著他的吻,在他顧忌著趙蘅玉承受不住,而略有放緩之時,趙蘅玉反而勾纏了起來。
她緊緊抱著他勁瘦的腰,仰著頭去吮他,似是沒有被安撫到,她難受得溢出了泣音。
趙珣握著趙蘅玉的後頸,手背青筋直跳,心髒興奮得難以自持。
他於情,事之中一貫是強勢的,從頭到尾隻有趙蘅玉一個,他習慣於趙蘅玉的退縮,他從來不知,趙蘅玉也會這般動,情。
她在要他。
他一直孤身走一條無盡之路,現在,仿佛路的盡頭並不是虛無。
趙珣抱起了她,他貼麵望著趙蘅玉,眼中光芒大盛,仿若星子。
“蘅蘅……”
“夷玗。”
趙蘅玉的眼中有濛濛的水光,她這樣喚著趙珣,一時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佯裝,還是真心如此。
城樓風大,親吻之後,趙珣將趙蘅玉帶下了城樓。
為避人耳目,趙珣放趙蘅玉先行回到了延福殿。
趙蘅玉知道今夜趙珣會過來,但是她心神疲倦,梳洗完畢,就倒在了榻上。
衾蓋熏香沉沉,趙蘅玉很快進入了夢鄉。
也許是今日斐苑娘和葉九郎的事讓她太過觸動,她竟然夢到了他二人。
夢中的斐苑娘和葉九郎的故事也是從今天開始。
馬球場初遇,煙花下心意相通,這是今日確切發生的事。
接著就全然是趙蘅玉的夢了。
十裏紅妝,龍鳳花燭,清晨醒來,新娘子含羞喚一聲“夫君”。
夢裏的新娘忽然間成了她自己。
趙蘅玉在一片暖洋洋中醒了過來,她仿佛渾身泡在熱水裏,軟綿綿的手指都抬不起來。
她的腿卻被抬了起來。
睜眼看時,卻看見趙珣正低頭望著她,他的汗順著喉結滾了下來,滴在趙蘅玉的身上,燙得她一抖。
趙珣定定看著她,緩慢又強勢。
趙蘅玉身上酸澀,心口也不知為何酸澀著,她的夢境殘留在腦袋裏,她迷糊地撒嬌:“夫君。”
趙珣動作一僵。
趙珣陡然粗暴起來,趙蘅玉幾回被撞到了床頭,她咬著唇,並不喊痛。
趙珣眸底赤紅,他在趙蘅玉耳邊咬牙問道:“你在喚誰?”
他驟然用了幾分力:“你以為我是他?”
趙蘅玉顛簸似湖心的小舟,她怔怔望著趙珣,說道:“你並不像他。”
趙珣猛然抽身。
他退了下來,不顧身上狼狽。
趙蘅玉以為他生氣了,她垂眸並不看他,不知過了多久,門被推開了,趙珣走了出去。
趙蘅玉虛弱地癱倒下來。
晚風吹過窗牖,發出嘩嘩的聲響。
趙蘅玉不知自己心裏究竟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感到沮喪。
她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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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苑娘之事已了,趙蘅玉再沒有理由屢屢出入宮闈。
這時候,斐府的孝期已經結束,斐府和葉府緊鑼密鼓地準備起婚事來。
孝期結束,於趙珣而言,卻恍若一柄利劍懸於頭頂。
乾清宮內,趙珣在紗燈下看三萬衛寄來的一封信。
他搜尋如今趙蘅玉父兄的消息,準備在合適時候將他們召回京城,以認回趙蘅玉的身份。
他皺眉讀完了這封信。
季恒父子在路上下落不明,隱約有些線索,竟然指向了韃靼。
趙珣壓下這封信,取了一支筆,開始寫字。
李德海在一旁磨墨,磨著磨著,他睜大了眼睛:“和離書?”
李德海心中大驚,但轉念一想,趙珣並未有皇後,他寫和離書做什麽。
他多掃了幾眼,這才看出來,這是為斐文若和趙蘅玉寫的和離書。
李德海思忖片刻,問道:“殿下是有了打算?”
趙珣似笑非笑:“父皇賜婚,是嘉獎斐府忠義,要不了多久,蘅蘅就不會是公主了。”
他語氣輕快:“朕體恤斐文若,讓他和假公主和離,再讓他娶一個真公主。”
李德海“嘶”了一聲,不知道斐文若是該感激涕零還是要跳腳大罵。
趙珣要讓趙蘅玉斐文若和離的消息不知怎麽傳到了慈寧宮,太皇太後麵色不虞。
陳敏敏在為太皇太後捶腿,聽見芳嬤嬤說道:“聖上此舉令人費解,莫非是想要對斐府動手,顧忌姐弟情誼,提前將徽寧公主摘出來?”
太皇太後皺眉:“他可真為了這個姐姐用心良苦。”
陳敏敏走了神,捶腿的動作陡然重了些,太皇太後低眼問道:“敏敏?”
陳敏敏忙縮回了手:“皇祖母恕罪。”
太皇太後問道:“你在想什麽心事?”
陳敏敏躊躇了一會兒,忍不住說道:“皇祖母,您沒有聽說過,徽寧公主穢亂宮廷的傳言嗎?”
芳嬤嬤聽了這汙言穢語,眉頭一皺:“陳妃娘娘。”
太皇太後頓了半晌,道:“你說。”
陳敏敏原本被嚇住了,再不敢搬弄是非,但見太皇太後讓她說,她就鼓足勇氣說了:“臣妾聽說,徽寧公主屢屢進宮,就是為了和奸,夫私會,或許,聖上讓她與斐公子和離,就是為了成全她和奸夫。隻是不知這奸,夫究竟是金吾衛中的哪一個。”
太皇太後厲聲道:“荒唐!”
陳敏敏縮了縮脖子。
芳嬤嬤若有所思:“照這樣說來,倒是有幾分道理。奴婢聽說那斐公子為人性情極好,或許好到寡淡無趣,聖上必然是被徽寧公主蒙蔽,才由得她哄騙著準備賜旨放她和離。”
太皇太後豎起眉毛:“若果真如此,合該亂棍將那奸夫打死。徽寧,舉止放,蕩,也不必苟活世間,給皇家蒙羞。”
陳敏敏聽了太皇太後帶著殺意的話語,不由得戰栗了一下,小臂上漸漸起了一顆又一顆的小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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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轉涼之際,京中漸漸有了些關於趙蘅玉身世的風言風語。
毋庸置疑,這些都是趙珣放出的消息,為趙蘅玉和離以及日後的入宮而鋪路。
一切正如趙珣預料發展,他喜悅不形於色,卻早早命人將坤寧宮修葺一番,椒泥塗牆香暖馥鬱,蘭麝焚室煙斜霧橫,恍若人間仙境。
隻是這日,他收到來自邊塞的邸報,一時之間麵色沉浸如水。
邸報上說,季兆季恒父子投敵韃靼。
陳季之也收到了這消息,他慌忙趕進了宮中。
陳季之說道:“陛下,為何非要讓徽寧公主認祖歸宗?宮中宮外都是勢利眼,她身世一朝被揭露,必然要活在眾人議論之下,更何況,如今季家父子這狀況……陛下難道要人人唾棄她?”
趙珣手指捏著邸報,厚厚的紙張被他捏得發皺。
他冷然道:“她不需在意旁人,她有我就好。”
陳季之難以理解趙珣這樣做的目的,他趨身道:“陛下!”
趙珣沉聲道:“季之,你僭越了。”
陳季之一怔,低頭道:“陛下恕罪。”
果然,邸報上季家父子叛國的消息風一般地傳遍了京城。
而趙珣沒有推延他的計劃,他廢除了趙蘅玉的公主之位,恢複她本來的身份。
霎時間,滿城議論紛紛。
今日,是斐苑娘婚後首次操辦宴會,她在月餘前和葉九郎全了六禮,嫁到葉府做新婦。
趙蘅玉同斐文若一起來到葉府。她才從馬車上下來,就感到女眷們的眼神微妙,若有若無地音繞在趙蘅玉的身上。
趙蘅玉神色自若,赴宴完畢,她上了馬車,她剛剛坐定,卻見馬車內又鑽進來了一個人。
外麵下著細雨,斐文若沒有撐傘,他的青緞錦袍有了幾點濕痕,他走了進來,握住了趙蘅玉的手。
他向外喝道:“走。”
車帷被風吹開,趙蘅玉看見趕車的是斐文若的心腹斐十二,馬車飛快向前駛去,甩開了趙珣安插在趙蘅玉身邊的緹騎。
斐文若的手心滾燙,仿若是發燒了一般。
趙蘅玉不解望著他。
斐文若說道:“他要奪走你。”
趙蘅玉沉默。
斐文若接著說道:“蘅玉,你想逃嗎?”
趙蘅玉抬眼看他:“逃?如何逃?他現在是天下之主,逃到哪裏去呢?”
斐文若說:“若在他看來,你已經死了呢?”
趙蘅玉怔怔,半晌艱澀道:“怎麽做?”
怎麽做?
需要一個完善的章程,需要仔仔細細的合計,需要可用的人手。
斐文若暫時沒有準備妥當,他今日才下定了決心要帶趙蘅玉離開。
說來可笑,他深恨於父親斡旋於蒙古部落,他一生的執念,是將父親接回大雍。
如今,他卻情願同父親一般隱姓埋名地活著。
或許是一時衝動,但斐文若知曉他不會後悔。
斐文若問道:“我隻要你一句話,蘅玉,你答應嗎?”
趙蘅玉愣愣看著他,過了許久,她道:“好。”
馬車停在了斐府門前。
斐文若跳下馬車,將趙蘅玉扶了出來。
兩人剛站定,守在斐府門口的太監走了上來,道:“趙蘅玉、斐文若聽旨。”
趙蘅玉和斐文若對此早有預料,卻沒有想到趙珣的旨意來得這般快。
宣旨太監捏著嗓子說了一堆,斐文若隻聽見這一句話。
——敕命爾等和離。
震若驚雷。
“臣,接旨。”
斐文若雖是跪著,但脊背挺得筆直。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