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祝苡苡心中有千百種設想。
唯獨這種, 宋盛清出言幫她,是她萬萬沒有料到的。
她和宋盛清今日也是頭一回見麵,兩人之前並無往來,甚至他的名聲, 祝苡苡也是前幾日才聽過的。知府是流官, 任期到了便會調往他處, 祝苡苡記憶中,徽州府的知府已經換過三任了。
新上任的這位宋知府, 半年前調任過來的。她從未和這位宋知府打過交道,就更遑論他的長子, 麵前的宋盛清了。
宋盛清一臉笑意的看向她,看的祝苡苡頗有幾分莫名其妙。
她實在琢磨不透這位宋公子心中所想。
祝苡苡不懂宋盛清的想法,而宋盛清心中也同樣也對祝苡苡存著百般疑惑。
她明明是當朝刑部郎中翰林侍讀學士的妻子,即便身上還未當著誥命夫人的名號,但仗著孟循, 也不該在這徽州府城之中行事如此低調, 尤其是麵對鄭秋林, 這樣毫無道義可言的人。
即便是舅父又怎麽樣?有這層親緣關係又如何?
既然這位孟夫人顧忌著親戚情分,他倒也不妨賣這個情麵過去, 自己也當一回惡人。
鄭秋林不過是徽州府一個小小的商人, 財力比不上祝家不說, 背後更沒有孟循那樣的靠山。
宋盛清的爹曾與他說過,要向朝中的那位少年狀元看齊, 這說的便是孟循。若能借此機會結識孟循,倒也不錯。
這話一出來, 鄭秋林滿腹不解。
他想開口問些什麽, 可又顧慮重重, 生怕得罪了這位知府公子。
現在鄭家早不比得兩年前,在這徽州府中行事需得小心。他要是這回,將人得罪了個透,那官商兩道,他就都吃不開了。
他沒有辦法,隻得按捺下心緒,笑臉相迎,隨著宋盛清的意思,和祝苡苡理清了這筆糊塗賬。
事情已經解決,祝苡苡不想再在這裏多待,他笑著告了辭,卻沒想到宋盛清竟提出要與她一道離開。
祝苡苡疑惑,穆延更是不解。
他站在祝苡苡以身側,小心提防著緩步過來的宋盛清。
宋盛清笑了笑,似乎並不在意,“夫人不必這般戒備,說起來我還該尊稱夫人一句師母才對。”
祝苡苡側目看向他,“此話怎講?”
他笑意愈發柔和,“三年前的南直隸鄉試,主考官正是孟大人,我便是那屆的學生,自然稱得孟大人一句老師,也自然稱得您一句師母。”
說罷,他朝祝苡苡拱手行了一禮,態度謙卑,禮數周全,幾乎挑不出半分差錯。
可看著宋盛清遠遠離去的背影,祝苡苡心中卻莫名多了幾分悵然。
若說剛才她還不知道宋盛清為何對她這般客套,這會兒,她便一清二楚,再明白不過了。
無非就是仗著她那前夫孟循孟大人的麵子。
他是當朝的五品官員,結交甚廣,少年狀元,幾乎沒有人不知道他。
她也不明白,他們分明已經和離,為什麽這事,像是密不透風似的,沒幾個人知道。
即便她不說,她不相信孟循就一點也沒有透露出去。
休棄糟糠之妻的名聲確實不好聽,但朝中又不是沒有先例,他孟循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況且,她出生商戶,便是休了她,也與他清名無礙。
倒是讓他擺脫了一個汙名,這不是更好嗎?
她分明不想再和孟循扯上半點聯係,可偏偏她這樣仗義的去尋她舅父,最後解決事情,還是仗著他的關係。
她厭惡孟循,卻更厭惡自己。
她太清楚官員之間的牽扯。盡管孟循此刻不在徽州府,但他怎麽說也是出身徽州府籍的官員,他的名聲在整個徽州府,便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恐怕此刻,她能這樣安穩待著,祝家如斯產業能不招人可以針對,也多半是有他的緣故。
她現下想不出更好的解決的法子。
即便要和她爹爹一般,與徽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員蓄力結交,打通各樣人脈關係,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
就在剛才,宋盛清將那話說出口的時候,她幾乎抑製不住的,想要說出自己和孟循已經和離。
她垂落在袖間的手,緊緊的攥著,緊了又鬆,鬆了又緊。
麵上端著的笑,刻意又虛偽。
孟循和她還擔著夫妻的名分,宋盛清便對她以禮相待,尊稱他一句師母。
若是知曉兩人已經合離,別說是幫著她說話了,能不刻意針對為難,都要稱他一句君子風度。
宋盛清方才在那席上的作派,已然說明了一切。
就祝苡苡所知,徽州府的鄉紳,有不少都和孟循結識。泰半致仕的高官,如今的鄉紳,都曉得她與孟循之間的關係。
她原以為,和離不過是兩人間的事情。而當下看來,確實是她從前太過天真單純,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
她當真沒有辦法擺脫他了嗎?
祝苡苡抬手揉了揉眉心。
她在酒樓門口站了許久,腿有些軟,霍然睜開眼的時候,險些晃倒。
所幸她身後站著穆延,穆延安靜看著她一舉一動。
在祝苡苡朝身後仰的時候,穆延便抬手扶穩了她。
他一雙眼睛裏,既有擔憂又有顧慮。
祝苡苡側抬眸看了他,擠出些笑來,“沒事,許是站得久了些,我們回去吧,今日的太陽照的我有些頭暈,我累了。”
穆延抿著唇,輕聲說好。
他雖然不善看人眼色,但這會兒他也能感受得到,她很累。
今日陰雲密布,日光都不見幾縷,又怎麽會照著頭暈呢?
她不開心。
在穆延眼裏,她將自己在意的事情輕鬆了當的解決了,中間沒有出什麽岔子,甚至不需要用到他。
她不是應該開心嗎?
可在那個錦衣男子,說出“孟大人”這三個字的時候,她便改了臉色。
即便回了祝家,她也神情懨懨的,打不起半點精神來。
穆延站在海棠苑中,隔著祝苡苡一尺開外。
她安靜的坐在院中那棵槐樹石桌下,單手撐著頤,細細打理著手上的賬本,時不時寫著些什麽,似乎是和出門前沒什麽兩樣。
賬本看完,她喚來身邊的忍冬收了賬本,而自己,則呆呆坐在石桌那邊。
穆延安靜的看著她。
那個即便麵對山賊都依舊神采奕奕的人,這會兒,卻像是被抽幹了精神一般,神情困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穆延猶豫了很久。
他緩步走到祝苡苡跟前。
“小姐,你……怎麽了?”
祝苡苡回過神來,側著頭看了一眼穆延。她看出了他縈繞在眉間的憂慮,也曉得,那憂慮,大抵是因她而起。
“沒怎麽,在想一些事情呢,你要是累了的話,就先回去歇著吧,你也陪了我一天了,你是我的護衛,又不是我的丫鬟奴婢。”
穆延卻並未有所動作。
“是因為那個宋盛清,還是因為那個鄭秋林?”
祝苡苡不自覺睜大了眼,“穆延……”
“從酒樓回來,你就不開心了,你讓我幫你,聽你的話,可在那裏,我卻沒有派上什麽用場,如果是那兩個人,讓你生氣了,我可以去替你出氣……”
“不用,”她擺了擺手,“和他們沒有關係。”
穆延再沒有說話,隻低垂著頭,專注認真的看著她,他的眼睛幹淨澄明,沒有摻絲毫的雜念,他想什麽,便透過那雙顏色稍淺的眸子,一一傳遞出來。
即便有時候,穆延不說話,祝苡苡也大體能明白他心中所想。
沉默了好久,久到穆延都以為,祝苡苡覺得他多管閑事,不願搭理他。
他似乎幫不上她的忙。
認清了這一點,穆延心中的失落愈發清晰。
“穆延,你曉得嗎,我成過親了。”
寂靜的院中,她的聲音,落在穆延耳中尤為明晰。
他抿著唇,微微晗首,“我知道。”
在來祝家之前,他便打聽過徽州府城裏有名的富紳之家。
她許多年前便成婚了,嫁給了當時的解元。
“前些時候,我們和離了,再不是什麽高官夫人了,這件事情,知道的隻有我和忍冬銀丹,現在多了一個你,我不敢和其他人說……”
“為什麽?”
這在穆延看來,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本朝民風開放,和離再嫁的女子也比比皆是。
她這麽好,和離了,也沒什麽的。
就連他這樣的人,都有擺脫過去重新生活的機會,她當然也可以有。
祝苡苡笑了笑,她站了起來,“因為我怕,我沒什麽本事,祝家也沒有旁的依靠,祝家家大業大,這些產業,有不少人都在眼紅,但為什麽他們沒有動手,不是因為,我們祝家多麽有本事,而是因為……”
她有些哽咽。
她不想承認這些,尤其是當著穆延的麵。
他年紀小,心思又單純,哪裏曉得這些生意場上的明規暗矩呢。
沒有倚仗的祝家,沒有靠山的祝家,隨時隨地,都能成為他人砧板上的魚肉。
她不能一時衝動,她必須得細細謀劃,給自己安排好退路。
以前她可能不清楚不明白這些,但在京城待了那麽多年,心思再單純的人,也不免得會受到熏染。
又更何況,她本來也不是什麽清白良善的人。
“因為我那已經和離的前夫,他有些本事,顧忌著他,祝家才能在徽州府安安穩穩。”
穆延這會兒才明白了祝苡苡的意思。
“我是不是挺沒本事的,我若是個男子,不說科舉,若是也能同旁人一樣,謀劃個門道,現在哪裏會這樣。”
祝家生意做得大,樹大招風的道理,祝苡苡明白。
穆延定定的看著她,“不是,姐姐很有本事。”
祝苡苡看他那認真的模樣,不由得輕笑出來,“我哪裏有本事了?”
“忍常人所不能忍,就是很有本事。”
這是穆將軍與他說過的話,穆延記得很清楚。
“既然有必要的話,那借著他的名聲又怎麽樣?姐姐你不是也說了,會找其他的辦法。”
祝苡苡叱他,“我哪裏說過這樣的話了?”
猶豫了會兒,穆延從懷裏拿出上次祝苡苡送給他的那方帕子,送到她麵前。
“那現在說也不遲。”
“眼睛紅了,擦擦。”
祝苡苡愣了片刻,心頭陡然生出幾分暖意,興許那隻有微不足道的一點,但這與她而言,已經足夠了。
她接過那帕子,輕輕拭了拭眼角,“穆延你剛才叫我什麽?”
聽見她的話,穆延啞然失聲,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姐姐……”
穆延以為,祝苡苡會生他的氣,覺得他太過僭越。
他隻是她的護衛,應該和其他人一樣叫她小姐才對。
可她不是這樣說的。
抬著那雙泛紅的眼,她笑著道:“挺好聽的,下次就這樣叫吧。”
穆延有些許茫然,耳畔更是生出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緋色。
緩了會兒,他輕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