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我獨自站在醫館後院的池塘邊,看著青草漫溯於水中,有兩隻小青蛙蹲在草葉的陰影裏,兩腮不停地鼓噪著。
此時已近晌午,陽光越發熾熱,哪怕是池塘邊也不甚清涼。
自那次昏迷,已過了好幾日。
第二日,我便醒了。
這些日子,我的身體倒是無礙了,隻是一直疲乏得很,整個人懨懨的,沒什麽精神。
就連不孤很想去的集市,我也沒陪他去。
小龍倒是跟他去了,回來向我抱怨了許久,說不孤像個傻子,見到什麽都大驚小怪的,都想伸手去摸,別人還以為他有個傻子弟弟。
「小曦。」小龍從回廊裏走下來。
我站在池塘邊的樹下,聽到他的聲音,懶懶地應了一聲:「嗯,在呢。」
小龍走過來,先說了一句:「你比我還耐得住曬。」
他是蛇,喜歡太陽,太陽能讓他的血溫暖起來。
所以,蛇類一般在夏季最活躍。
我往一側挪了挪,讓他站到樹蔭裏,問:「要吃飯了嗎?」
「嗯,我估計你就在這裏。」小龍慢慢地說,「小曦,其實我有個事,一直想問你。」
我抬頭看他,因為在人間的緣故,所以他用障眼法掩蓋了原本的白發紅瞳,尋常人看他隻是個黑發黑眸的普通青年。
可障眼法這種東西,隻對不知真相的人起作用,一旦看破就無效了。
像我和不孤,看到的就還是他本來的樣子。
小龍其實比不孤還高半寸,但是他更清瘦,枝葉扶疏間漏下點點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將白發照得晶瑩剔透,像一捧流動的銀雪。
若我與他素不相識,不了解他的秉性,肯定會覺得他是個清逸出塵的神仙。
但他與不孤一樣,不善掩蓋。
此刻,他的神情正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他要問的是什麽事。
但是又有點糾結,不知該如何開口。
我替他解了這個圍,主動說:「你想問我,讓你們死而複生的事,對不對?」
小龍看了我一眼,驚訝道:「哎呀,你當真好聰明哦。」
我插了個話:「你應該跟這裏的人相處得還不錯?」
小龍略帶得意地笑起來:「還可以嘛,大家人都多好的。」
我點點頭:「我想也是。」
就憑小龍這純正的蜀州口音,恐怕別人都把他當本地人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小龍在蜀山修行那麽多年,其實真是個本地人沒錯。
沉默了一小會兒,我斟酌著開口:「很多事我也搞不清楚,一想就頭痛,好像有什麽東西在阻止我想起來一樣。」
小龍:「那你咋個曉得你的血可以救我們?」
「其實一開始我是不知道的,隻是……」
於是我把之前才醒來時的想法給他講了一遍,那朵小花,狐影,鬼麵,以及喝過我的血的不孤等等。
說到這裏,我想起在礫石灘上,他那個欲言又止的眼神:「小龍,你是不是當時就想問我?」
「是噻。」小龍吹了一下垂在眼前的柳枝,語氣稍輕,「你不是不想他曉得嘛,我就沒問,後頭你又睡了那麽久……」
他又略直起身,湊近了問我:「你為啥子不跟他說?」
我垂下了眼皮,也覺得奇怪。
分明最開始我和不孤最親密,畢竟在一張床上睡了那麽久,可遇到一些事情,我商量的對象卻一直是小龍。
對著不孤,我總想隱瞞這些事。
可是,到底為什麽呢?
我歎了一口氣,隨便捏了個借口:「他本來就知道我活不了多久啊,隻是不知道我最多還能活三年而已,沒必要跟他說太細吧,也沒什麽意義。」
讓那個煩人精知道了,恐怕會抱著我哭個不停吧?
我想著那可能發生的一幕,卻莫名地笑了起來。
小龍卻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皺眉想了半天,忽然一拍手道:「你這種……嗯,功效,我好像聽我師父講過,你曉不曉得在人間,其實也有這種東西,叫返魂香。」
我搖頭:「我不知道,在這之前,我根本沒來過人間。」
小龍解釋道:「總之,人間傳說這個東西是一種香料,黑黢黢的,圓圓的,像個蛋,點燃了的話,死了三天的人聞到都可以活轉來。但其實,我師父說,那東西是一塊木頭。當年女媧娘娘補天,燒蘆灰止洪水,用了幾根靈山的菩提樹,沒燒幹淨的木炭遺留了下來。菩提是佛門聖木,靜心安魂,那些人沒死好久,魂魄未遠,所以才會活過來。」
我聽完傳說背後的真相,沒聽出個所以然來,不過小龍口才真好,特別適合去說書。
可小龍略帶期盼地看著我,似乎等著我提出些有意義的分析,我隻好遲疑著說:「嗯……那我,難道和這個木炭,是近親?」
小龍的臉瞬間垮了下來,翻了個標誌性的白眼:「我覺得你遭不孤傳染了,越來越傻。」
我也無奈:「那你說,這是怎麽回事?」
「……我咋個曉得嘛。」小龍靠在樹上,有點垂頭喪氣,「你是個石頭,那是個木頭,可是你現在又變成了人,長著一副血肉之軀。」
他喃喃自語半天,大概是把自己也繞暈了,揉了揉頭發,不再去想:「要是我師父在就好了,他懂很多事情,說不定能解決你身上那個問題,能讓你多活兩年。隻是我打聽過,離我去妖界那年,人間都過去二十多年了,也不曉得我師父現在還在不在蜀山。」
鏡墟的時間果然比外頭更快,他們在鏡墟都兩百多年了,外界才過了二十多年。
不過,我也被他提醒了,既然我們沒辦法,那就去找有辦法的人,於是振作起來對他說:「那我們……」
忽然身後的回廊傳來賽雲的聲音:「啊?龍二哥你怎麽站在這裏,你不是在廚房嗎?」
我頓感不妙,轉頭看去,不孤的衣角一閃而過,已經走遠了,留下才到的賽雲,滿臉疑惑:「奇怪,怎麽不理人……」
說著,她還看向我們:「姐姐,你們怎麽站在太陽底下,快來吃飯了。」
我與身旁的小龍對視了一眼,隻覺得恐怕事情要遭,但仍抱著些許期望:「你說,他聽到沒有?」
小龍卻比我還茫然:「啊?啥子東西哦?」
飯桌上的氣氛很不尋常。
賽雲的養父,也就是李大夫坐在上位,我坐在右方,對麵是小龍和賽雲,而不孤獨自坐在下方。
往常吃飯,他都要麽挨著我,要麽挨著小龍,吃飯時也不懂什麽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豬肝特別好吃、青菜好嫩、廚娘的手藝真好……之類的,都是他會說的話。
總之,有他在,大家吃飯都是熱熱鬧鬧的,李大夫如此嚴謹恪守的人,也時常被他逗笑。
可今天不一樣。
飯桌上除了偶爾的碗筷碰撞聲,幾乎沒有動靜。
不孤埋頭吃著眼前的豆角,一言不發,往日喜歡的豬肝也不吃了。
李大夫和賽雲都有所察覺,看了他好幾次,不知道怎麽回事。
我心裏自覺理虧,知道他生氣了,也不好意思貿然開口。
小龍倒是反應了過來,他在桌下踢了我一腳,又朝不孤那邊悄悄地擠眼睛,我衝他輕輕搖頭,示意他別在這裏說。
賽雲好奇地盯著我倆看,咬著筷子,清清脆脆地問:「龍大哥,你們在幹嗎?」
我和小龍同時語塞:「這……」
「你們今天都好奇怪哦,怎麽都不說話了?」賽雲的眼睛跟她的臉蛋兒一樣圓,骨碌碌地在我們三人之間打轉,「怎麽啦?」
我連忙道:「沒事沒事,吃飯吧。」
她皺著細細的眉毛,還想說點什麽:「可……」
李大夫沉聲阻止:「好了,賽雲,認真吃飯。」
「哦。」賽雲鼓了鼓腮幫子,低下頭吃飯去了,但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仍在碗邊打轉,我隻好對她輕輕一笑。
不過笑容應該有點勉強。
這一整天,不孤也沒和我說話,我也不敢和小龍單獨在一起,怕被他看見,又覺得我們在瞞著他商議什麽事。
賽雲拉我去坐秋千,我們一人一邊,迎著夕陽晃蕩。
傍晚時分,涼風微起,撩起我們的衣衫,我隨口問道:「病人都走了嗎,怎麽今天沒看你搗藥?」
賽雲托著腮,老氣橫秋地歎氣:「最近鎮上不太平啊,天要黑了,大家都不敢在外麵多待。我就是白天想出門,爹也要說我呢。」
我感到奇怪:「什麽叫鎮上不太平?」
「你想聽嗎,爹都不準我講給你們聽,你們是外鄉人,怕嚇著你們。」賽雲的語氣忽然變得神神秘秘的,話是這樣說,可她的語氣分明就是躍躍欲試。
賽雲是個懂事但偶爾也調皮的小姑娘,李大夫雖然平時看著不苟言笑,但對這個女兒,是實打實的愛護,以至於養得她有些天不怕地不怕。
我替她把鬢邊散亂的發捋好,覺得她這模樣很可愛,捏了一下她的耳朵,笑著說:「我膽子很大的,你講吧。」
「不過,確實該跟你們說一聲,要是不小心出事就不好了。」賽雲認真道,「我們這裏離蜀州都城不算遠,晚上沒宵禁,一直還挺熱鬧的,也沒出過什麽大事。但是,從兩個月前開始,鎮上就陸續出了好幾起怪事。比如賣布的王大娘,說夜裏聽到有人站在她家大門外念咒,還總聽到孩子的哭聲。」
我:「孩子哭很奇怪嗎?」
「當然奇怪,她多年獨居,根本就沒孩子,怎麽會有孩子哭?而且隻有她一個人聽到。」說到這裏,賽雲忽然壓低了聲音,圓眼睛睜得更大,「大家都覺得她是生了心病了,就讓她去廟裏拜拜佛,後來你猜怎麽著?」
我屏住了呼吸,等她揭秘:「怎麽啦?」
賽雲的聲音更低了,明明四下無人,她仍像怕被誰聽到一樣,與我耳語道:「後來,王大娘夜裏出了家門,淹死在鎮外的河裏!」
賽雲跟小龍一樣,講故事太有代入感了,我沉默半晌,才道:「這事確實蹊蹺。」
「還有呢,後來又有兩戶人家出事,大抵差不多,都說夜裏有人對著家門念咒,但沒聽到孩子哭。」賽雲抱著膀子,縮頭縮腦的,好像被自己說的故事嚇到了。
我忍不住皺眉:「都死了?」
「那倒沒有,就是都嚇得搬走了。所以龍姐姐,你們可夜裏千萬別隨便出門呀,而且馬上要七月半,更要小心才是。」
賽雲又晃起秋千,一次比一次更高,她的心情恢複得很快,沒一會兒就笑了起來。
我抬頭看了一眼逐漸黯淡的天空,七月半了?
之前在鏡墟的時候,時節分明還是春末初夏,人間居然快七月半了。
「對了,龍姐姐,你知不知道龍二哥怎麽了?」賽雲想起飯桌上的事,追問,「他居然一句話都沒說,真奇怪。」
我微微搖頭:「大概是我讓他不高興了吧。」
「怎麽會?」賽雲伸腿點地,止住了秋千的晃動,表示不認同,「他今天還去廚房做了菜,桌上那道炒豬肝,就是他跟廚娘學的。」
我一時愣住了。
賽雲:「他聽說豬肝可以生血,專門為你學的,他沒跟你說啊?」
我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隻是加重了對不孤的愧疚感:「我……還沒聽他說。」
「哎!」賽雲長歎了一口氣,故作成熟,「你們這些大人啊,總是這樣,有事不說出來,憋來憋去,再好的東西在心裏憋久了也會壞的嘛。」
我必須要承認,賽雲雖然是個小姑娘,但她這話說得真對。
我們兩人都沉默了。
這時,李大夫來到了院子邊,先是對我點頭示意,然後說:「起風了,龍姑娘還是回屋去吧,保養為上。」
我從秋千上下來,被長輩發現這麽大了還晃秋千,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這就回去,讓李大夫見笑了。」
賽雲走過去,不滿地抱怨:「爹,我和龍姐姐在說話呢,你來幹嗎?」
「來問你藥經背完沒有,半個月了,你背了多少章?明日再背不完,就不準吃飯。」李大夫對女兒表現得十分不近人情。
賽雲如臨大敵,百般撒嬌,仍不得寬宥,隻好哭喪著臉對我說:「龍姐姐,等我背完了書再來同你說話吧。」
「好,你認真背。」我摸了摸她的頭。
李大夫拿出背在身後的手,手裏是一件鵝黃色的外裳,一邊遞給賽雲,冷著臉讓她穿上,一邊對我囑咐:「諸位夜裏別出門,天黑路滑,小心衝撞他人。」
我點頭道謝,然後轉身朝我房間的方向走去。
走到半路,我回頭看去,李大夫還和賽雲站在那裏,像是在訓斥她,訓得小姑娘垂頭喪氣的。
李大夫顴骨微凸,臉頰凹陷,就連身形也十分幹瘦,整個人看起來很不可接近。
可我覺得,他專門來一趟,其實並不是為了抓賽雲回去背書,也許隻是看著傍晚天涼,擔心女兒忘了添衣罷了。
賽雲低著頭沒發覺,父親的眼神,一點也不嚴厲,隻不過疼愛太深,藏在了疾言厲色之下。
我看著這一幕,覺得自己仿佛也感到了一點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