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我們身處一片礫石灘上,周圍是蒼翠的山林,回頭望去,原本我們衝出來的地方隻是一掛小小的瀑布,底下雖有潭水,卻絕不至於產生巨大的漩渦。
小龍抹了一把臉,扶著不孤的肩膀站起來:「已經出來了。」
不孤已經穿好了衣服,他動了動鼻子,仿佛嗅出了什麽,沒過一會兒他就瞪大了眼睛:「這裏,這裏是——」
小龍點頭接上:「人間。」
他這兩字落下,不孤的神情興奮起來,替我捂住掌中的傷口,一連串地誇我:「曦曦!是人間,你好聰明,我們真的出來了!」
又轉過頭去看小龍:「我從來沒來過人間,這裏的味道……」他動了動鼻子,眼睛亮晶晶的,「好淡哦!」
他四處張望,雖然隻是尋常山林,但他看得非常起勁,臉上滿是新鮮之色。
突然,他像發現了什麽,低頭看去:「果然是人間呢,你們看這裏的石頭都好奇怪。」
他伸手抓起幾顆石子,各種橢圓的石子中夾雜著許多灰白色的碎石——這種碎石很奇怪,與普通的礫石不一樣,它上麵還有稀疏的孔洞。
我看著那石頭,瞬間回頭四望,發現果然這一段被衝出來的河灘上,布滿了這白色的小碎石。
「死後方生,死後方生……」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小龍催促道:「啥子東西哦,搞快點走,你等會兒血都要流幹了。」
不孤也說:「是啊是啊,曦曦你流了好多血,我們的法術對你又沒用……」
「其實我隻對了一半。」開竅後我的腦子無比清明,沒理他們,自顧自地說,「死後方生,並不是指石棺底下埋著一條生路,死指的不是那具石棺,而是石棺底下的那條路。」
「你和小龍,都已經死過一回了,那是一條死路。」
不孤已經呆了:「曦曦……」
小龍也有些發愣,兩個人都望著我,好像我在跟他們說些什麽聊齋誌異。
「走過黃泉路的人都死了,然後在路的盡頭,聯通著人間。」我撚起一顆灰白的石子遞到他們眼前,「這是一條必死的生路。」
「這……是那些狐狸的骨頭。」小龍終於反應過來,「六界之間雖有壁障,卻不能盡善盡美,完全隔絕,那條路相當於一個漏洞,他們來到人間了。」
我確實有些疲憊乏力了,隻能放輕了聲音:「可惜啊。」
當然可惜。
一定是他們中有人發現了這個漏洞,探查到那頭人間的氣息,於是滿心歡喜,以為可以憑此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離開妖界。
雖然人界也不見得好到哪裏去,但至少不用再待在那不見天日之處。
為了隱蔽,他們還特意做了個石棺,留了最後一個人守住入口。
然後,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踏入了那條路。
然而……狐狸們不會想到,當他們走進那條路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不可能再睜眼來到人間。
最後那隻留守的黑狐是個孤獨的英雄。
他為大家斷後,掩蓋一切痕跡,生怕被那個人找到族人的去向。
後來,他被削去了半個腦袋,也沒說出族人的去向。
隻留下一句陰差陽錯的「死後方生」。
他也許真的以為……大家都來到了另一個看得見太陽的地方。
要想離開那裏,隻能從那條路上走。
可走過那條路,就再也離不開。
那些狐狸們早已在無盡的風化、侵蝕、衝刷中,消亡於人間,變成了這樣一些夾雜在鵝卵石中的灰白石子。
這是一個無解的死局。
「到底是什麽人……」不孤沒有害怕這些前輩的骨殖,而是微紅了眼眶,「讓他們落到這個地步?」
我亦感到一種說不清的悲涼。
那個人,一定很可怕。
這麽一打岔,不孤已經完全忘記我之前喂血給小龍的事情了。
但小龍卻沒忘,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隻說了一句:「先出去,莫想了。」
不孤還有些難過,不言不語地起身跟在小龍的後麵。
還沒走出河灘,我腳下突然一軟,當即跌了下去。
前麵的不孤察覺到動靜,立刻回身伸手攬住了我,我靠在他的懷裏,隻覺得仿佛精氣都流失了,眼前一陣一陣發黑,於是下意識地抓緊了他的衣裳。
「曦曦!」不孤撐住我,將我抱緊,「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痛?」
我緩了緩,低聲說:「不痛……就是,沒力氣。」
小龍走過來察看了一下我的臉色:「你應該是失血過多,我們要快點找個地方歇息一下。」
「我背你,曦曦,你先睡一會兒吧。」不孤半蹲下去,我確實走不動了,便趴在了他的背上。
不孤將我向上抬了抬,牢牢地圈住了我,腳步輕盈,仿佛我隻是一片不小心沾在他衣角的柳絮。
他平時像小孩子一樣,天真傻氣,遇到事情常常不知所措,需要人在他身邊幫扶。
可這一刻,我伏在他的背上,隔著衣服也能感受到他那溫熱的氣息,脊背堅實,仿佛突然間他就成了一個可以被依靠的大人了。
步履穩健,令人安心。
我在規律性的搖晃中閉上了眼睛,真如不孤所說的那樣,逐漸睡去了。
再醒來時,我正躺在一間臥房裏,身上蓋著薄被,房內昏暗,看起來似乎已近傍晚,周圍一片寂靜。
我試著動了一下,發覺仍然是渾身沒勁,稍稍抬起手指,都覺得僵硬酸痛。
「嗬……」我想說話,嗓子也十分幹痛,隻能發出嘶啞的氣音。
不孤和小龍他們也不知去哪兒了。
我勉強坐了起來,低頭發現隻穿著裏衣,我拉開衣服,看了一眼腹部那塊青灰的印記——令我詫異的是,這塊印記已經有巴掌大了,擴散的速度竟一下子比之前快了許多!
怎麽會這樣?如果這樣下去,那我……豈不是連三年都熬不過去?
我合攏衣服,閉上了眼睛,使勁握緊了手,先前掌心的傷口雖然又被包紮過,但攥緊時仍有刺痛傳來。
我的血能讓人活命這件事,我一開始也不確定。
最開始我隻是覺得蹊蹺。
那朵被摘下後又恢複如初的淡紫色小花。
從風裏聆聽到萬物蘊含的信息。
以及莫名其妙出現的狐魂鬼影……
一切本該消散的東西悉數因我而重現。
最後,在那礫石灘上看到死去又複活的不孤,我猶如靈犀閃光,想起我在石梯上拉住他時,我的血曾流進了他的嘴裏。
那時,我才真正意識到我的非常之處,於是再次放血救下了小龍。
……我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如果我的血能救活別人,那為何我自己卻在逐漸死去?
我感覺腦子裏塞滿了亂麻,而且身上難受,便無力再深想。
現在身處人間,恐怕更難尋解救之法……
我掀開被子披上床尾搭著的外衣,慢慢地走了出去。
走出房間,我才發現,這是一座小院,我睡的是西廂房。
正當我頗感躊躇時,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她看見我,圓圓的臉蛋露出一個欣喜的笑:「姐姐你醒了,身上還發燒嗎?」
我有些遲疑,不知道該怎麽應對:「我在哪兒?還有兩個……」
這姑娘性子有點急,還不等我說完,她就邊走過來邊對我說:「你在醫館啊,你那兩個哥哥把你從山裏頭背出來,急得不得了,你後頭又發燒,燒了好幾日,今早才好些。你二哥擔心極了,整日守著你也不去休息,還偷偷掉了好幾回淚呢……」
她嘴快,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說了一大串,我聽得發愣,更搞不清狀況了。
「什麽?」我扶著門框,抬手示意她先停下來,「我的……哥哥?」
小姑娘扶著我的手臂:「啊,你大哥在外頭給你煎藥,二哥應是才去睡覺,哎……他已連著好幾日不吃飯了,你大哥哥好說歹說才讓他暫時離開你床前。」
她又說:「你先去躺著吧,我馬上叫爹來給你瞧瞧,才醒就別站在外頭了。」
我慢慢地反應過來這是怎麽一回事了。
大概是不孤他們為了行事方便,所以才假裝我們是兄妹三人吧。
聽起來我病得似乎不輕,還燒了幾日。
我心頭有許多問題,卻無法向這小姑娘尋求解答,隻能暫且隨著她的話,轉身進屋。
這時,對麵的東廂房忽然被人推開了門,腳步聲匆匆襲來:「曦曦!」
我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被拽進了一個懷抱中,不孤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曦曦你終於醒了,你睡了好多天……」
說著說著,他的嗓音就開始發抖,我看向一旁的小姑娘,她倒是已習以為常了,對我了然一笑:「我去找我爹了。」
她轉身穿過庭院離開了。
不孤這才想起鬆開我,我轉頭看到他的臉,在昏黃的廊燈下,一雙眼睛含著晃蕩的水光,又快哭出來的樣子,嘴唇幹得起了皮,神情緊張又後怕——我的心頭仿佛被人冷不丁地撞了一下,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冒了出來。
整日守著我不去休息,不去吃飯,連著掉了好幾回淚……他當真是,嚇壞了啊。
一時間也不知是頭腦發昏還是腦子進水,我張了張嘴,竟看著他叫出一聲:「二哥?」
此話一出口,我們兩人都愣住了,麵麵相覷許久,不孤的視線有些飄忽,左右閃躲不肯與我對視:「曦曦,我、我……」
我本來還為自己的唐突之言感到尷尬,見他這模樣,倒覺得有趣,忍不住想逗他:「我的二哥,你怎麽啦?」
「曦曦!」他微側過臉,耳根子泛起薄紅,有點羞惱,「我也不是故意的,送你來的時候那個小姑娘就以為我、我和小龍是……你的哥哥。」
說到這裏,他又看著我解釋:「我是想澄清的!可是,小龍說這樣比較方便,所以……我不是故意想做你哥哥的。」
說完,他半咬著唇,垂著眼皮聽候發落。
我將外衣拉緊,低頭掩嘴輕咳,不再逗他,正色道:「小龍說得沒錯,我們三人走在一起,有個身份打掩護確實比較方便。」
不孤拉著我往屋內踏了一步,反手將門合攏:「曦曦,你才醒,還是先回床上去休息吧,你看……」他很自然地伸手來碰我的臉,語氣輕軟,十分關切,「你的臉色好蒼白哦。」
他的指尖在我臉上一觸即分,雖然已經無數次同床共枕,可是這種肌膚相觸的親昵,仿佛更加不可言說。
房裏沒點燈,不孤站在我身前,我能聞到他身上一貫的清新氣息,混著他暖融融的體溫,好像從山間樹巔吹來的夏日和風,將人籠罩,舒適自然地讓人想在他懷裏打個滾。
我一時忘了說話。
不孤又低頭湊近,臉對臉地看著我:「曦曦,上床去吧?」
這話說的……怎麽感覺不太對勁。
他說話時唇齒間微熱的氣息襲來,我猛地回神,轉身邊走邊說:「好,我先……先去床上,我喉嚨好癢,你幫我倒杯水來。」
「哦。」不孤在後麵撓了撓頭,對我突然的躲避感到奇怪,但還是非常聽話地去桌邊幫我倒了水。
我半坐在床頭捧著水杯,不孤順手點上了燈,將燭台端到了床邊的櫃子上。
他說我們正位於蜀州東南的一座小鎮裏,之前我們出現的山林就在小鎮附近。
因我高燒昏迷,所以才在醫館落腳,剛才那個小姑娘叫賽雲,是醫館大夫的養女。
聽到蜀州,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嗯?我記得小龍就是在蜀山修行的?」
「曦曦記性真好,不過這裏離蜀山還有幾百裏,趕集的時候街上好熱鬧,到處都是人!」
不孤的表情興奮起來,手舞足蹈地跟我比畫他在街上看到的東西:「那個大銅馬鼻子裏冒熱氣,嘎吱嘎吱地響,不用法術,自己就能走路,凡人可真聰明!還有還有……」
他一連說了一大堆,什麽雜七雜八的小事都要說給我聽,他說話時眉飛色舞,眼睛裏映著燭火的躍躍光影,像個小孩子急於和別人分享。
我看著他,身上雖有高燒後的酸乏,就連掌心的傷口也仍在鼓脹發痛,可不知不覺間,我已放鬆了心神。
不孤說著說著慢了下來,他盯著我,又低下頭去摸了摸耳朵,欲說還休。
我挑了一下眉,輕聲問:「怎麽了,我在聽呢。」
不孤沒立刻回答,而是朝我抬手,指尖微動,好像想摸我的臉,但還沒碰到又放下了。
見他如此動作,我以為是我的臉上有東西,抬手摸了一下:「到底怎麽了?」
不孤微微露出一個笑容,帶著一種天真的羞怯,但他的眼神落在我臉上,大大方方地說:「你笑起來真好看,曦曦。」
我的心——早就不再跳動的心,竟有一瞬間的顫抖,好像突然從高處墜落。
你笑起來真好看。
恍惚間,我看著不孤含笑的臉龐,覺得這句話似乎曾在某時某地,聽人說過。
那是一個……
我努力回想,那是一個男人,他有一雙溫柔敦厚的眼睛,對著麵前的人說「你笑起來真好看」,輕言軟語,情真意切。
我當時在哪裏?
為何會記得這句話?
那個男人是誰?
不知為何,我陷入了莫名的煩躁中,使勁地捶著頭,試圖再想起一點什麽。
我直覺到那個男人是個很重要的人,和我的過去一定相關。
不孤見我忽然不對,立刻起身拉開我的手,急聲道:「曦曦,曦曦你怎麽了?別打自己,哪裏痛嗎?曦曦?」
我確實很痛,痛得我無暇多顧,我越想努力抓住那一點靈光,身體某處就越發疼痛。
如同烈火灼燒著靈魂。
「曦曦!」
不孤無法,隻能撲上來將我整個抱住,緊緊地圈在懷裏,不讓我再動。
這時,房門被敲響,賽雲在外頭清脆喊道:「姐姐,我們進來啦。」
不孤扭過頭,焦急地朝外大喊:「快進來,曦曦她不好了!」
我雖然疼痛難忍,但隻要不去勉強回想,那灼燒感便逐漸弱了下去。
因此,我還能感知到外界的動靜。
賽雲後麵跟著兩個人,一個是頭發花白的大夫,一個是小龍。
我隱約聽到他們交談的聲音,大夫為我把脈時手指搭在腕上的觸感,小龍詢問不孤我的情況,而不孤一直將我抱得很緊。
而我徹底昏迷前,唯一的念頭竟是,在他的懷裏真的好舒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