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我和不孤正在挖坑。


  小龍……小龍在旁邊監工,他說自己沒有爪子,刨不了土。


  我有心想說他隻是犯懶,但到底還是沒說出來。


  自從來了這地方,小龍也有點怪怪的,不知道怎麽了。


  不孤說昨夜他發現我不在窩裏,立刻叫上了小龍一起來找我。


  還好四周都是草叢,踩踏過的痕跡十分明顯,他們順著足跡找到了我,那時我已經昏倒在一座石屋前。


  「是石棺,這不是個屋子,是棺材。」我提醒他。


  不孤癟了癟嘴巴,非常小聲地辯解:「可是棺材什麽的……我害怕嘛,就當它是個屋子不好嗎?」


  說著,他還看了一眼身旁的石棺,不自然地往外邊挪了一點。


  「我們到底在挖什麽啊曦曦?」不孤心不在焉地挖著土,還總是去瞟那個石棺。


  在白日光線明朗的時候看來,這個石棺其實並不嚇人。


  就像一個方方正正的大屋子,隻是沒有門而已。


  上麵還雕刻著一些花紋,線條也很古拙簡樸,與簷角的那個狐狸尾巴的樣式如出一轍,隻是石棺上的花紋更密,幾根紋路匯集在一起,像一朵散開的花。


  不過大部分都被厚厚的青苔遮蓋了。


  我回答不孤:「挖一些骨頭。」


  「什麽……」他好像沒聽明白,正在這時挖到了硬物,他低頭刨出來一看,嚇得倒坐在地上,「曦曦!曦曦!骨頭!」


  我拍拍身上的泥土,從地上撿起那個骨頭——不算小,但也不算大,嘴巴前伸,犬牙尖利。


  是個狐狸的頭骨,但隻有一半,另一邊不知因為什麽緣故不見了,斷裂處骨茬森森。


  不孤的臉色都嚇變了,他縮在一邊,想靠近我又害怕我手裏的東西,隻能隔得遠遠的,顫抖著聲音問:「這到底是……是什麽啊……」


  「膽小鬼。」小龍化作人形從一旁走過來,雖然嘴巴在嘲諷,但還是擋在了不孤麵前。


  他做出了自己的揣測:「應該是住在那個村子裏的狐狸,隻是不曉得咋回事,死在這個地方,都沒人給他收屍。」


  不孤拽著小龍的衣服,躲在他身後探出一個頭來:「曦曦,你怎麽知道這裏有這……這位朋友?」


  我反應過來對於不孤來說這就是他的同族,於是,把頭骨藏在身後,對他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嚇你的。」


  然後我對他們說起我昨晚的所見所聞。


  最後,我說:「你們找到我的時候,我手上沒有骨頭,所以我就想,應該是還埋在土裏。小龍說得沒錯,這確實是住在這裏的狐狸,不過……不是沒人來給他收屍,而是他們恐怕都在這裏麵了。」


  我指了指旁邊的石棺。


  小龍皺起了眉,我發現他不說話的時候顯得非常孤冷,但是一說話……「你咋個曉得?」


  就很有人味。


  他這個問題我不知該如何作答。


  昨夜我看到那群人影繞著石棺徘徊不去,在不孤找到我之前,點點螢火融於石棺之內,哭泣之聲漸停,隻餘一聲長長的歎息。


  石棺裏到底有什麽……我仍不知曉,但心中已有猜測。


  我站起來,隨手折下一節樹枝,整理思緒:「現在,我們知道的事情有這些。」


  我摘下一片葉子:「第一,這個村子裏住著一群狐狸,還是黑狐。不過,他們與傳說中被鎮壓的黑狐是否有關係?」


  又摘下一片:「第二,他們確實在躲什麽人,這個人應該很不一般,那隻狐……」我看了一眼不孤,改口道,「那位朋友一直在說天壞掉了,還有什麽風大人,我懷疑,他們躲的人就是來自天上。你們知道風大人是誰嗎?」


  小龍點頭:「就是之前跟你說過的女媧娘娘,這位大人以一己之力創造人族,乃天地造化之靈,她的名諱……咳,女媧娘娘原身是蛇尾,與我們蛇族有親,我不方便說她的名諱。總之他們說的就是女媧娘娘沒錯了。」


  不孤很高興地舉手:「我可以說!女媧娘娘叫……」


  「風裏希。」我忽然開口。


  「啊?曦曦你知道啊?」


  我也感到奇怪,搖頭:「不,我也是剛剛才突然想到的,大概是以前聽過吧。」


  不再糾結於此,我摘下第三片葉子:「第三,既然已經來自天上,那個人要麽是神要麽是佛,而且恐怕快要死了。這些朋友們一直在躲他,可見雖然快要死了,但他仍然非常厲害,他找黑狐一定有目的,甚至極有可能就是他殺了他們。」


  不孤瞪大了眼睛,臉色不太好看。


  我最後摘下一片:「第四,我覺得我們應該打開這個石棺看看。」


  我捏著四片葉子示意他們表態,小龍點點頭,認同了我的看法。


  不孤適應了一點,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個頭骨,蹲下去用袖子輕輕地擦去眼眶附近的泥土:「你們很難受吧,哪怕躲在這種地方,最後還是沒躲過。」


  這位朋友早已失去回答的能力,空蕩蕩的眼眶倒十分深邃,仿佛一句沉默的遺言。


  我手上昨晚被荊棘劃傷的地方,不孤拿布給我纏上了,因為他們的法術對我無效。


  為表尊重,不孤也沒有用法術,而是和我一起親手把那位朋友的頭骨又埋了回去。


  小龍削了一塊木牌,刻了幾個字,插在了動過土的地方。


  不孤湊上去看了看,問我:「寫的什麽啊?」


  我輕聲回答:「故裏青丘。」


  又好奇地問不孤:「你讀過書嗎?」


  不孤搖頭:「沒呀,我們妖界沒什麽人讀書的。」


  我起了興致,用一旁掉落的樹枝在地上寫下兩個字,指給不孤看:「這是你的名字。」


  不孤蹲在我身邊,照著寫了一遍,筆畫歪歪扭扭的,念出聲:「不孤。」


  我糾正道:「不是,要從左往右讀,這個字念不,這個字才是孤。」


  不孤又要寫我的名字,我寫了一遍,他看著那個曦字,驚訝:「天,你這個字好難哦。」


  不過話是這樣說,他寫起來卻很認真,努力把筆畫拉直——說實話,這字寫得晃眼一看像一張蛛網。


  不過孩子肯學習是好事,當然要給予鼓勵,我笑著稱讚不孤:「比我第一次寫字寫得好多了。」


  「你是想在這裏給他開個私塾嗎?」小龍在旁邊出言,「先做正事吧,話說我們現在到底要幹啥子?」


  我轉頭看了他一眼,因為他這語氣實在有些不對勁,平時小龍雖然也習慣了冷嘲熱諷,但至少是心平氣和的,並不是真的對誰不滿。


  可現在,他的表情看起來過於煩躁了,見我看他,他卻垂著眼睛,移開了視線。


  不孤倒沒什麽感覺,站起來揮了揮手,石棺上的藤蔓萋草便紛紛散開,顯出了石棺的全貌來。


  他指著看起來像棺蓋的位置說:「是不是要推開?」


  說著,他伸手按在石棺壁上,也不見他怎麽用力,但哢嚓一聲——石棺開了。


  而且不是蓋子開了,是整個石棺往後挪移了一小段距離,露出一截向下的石梯。


  我問不孤:「怎麽回事?你幹什麽了?」


  不孤退了半步,擺著手辯解:「沒、沒幹什麽啊……我剛剛把手放上去,它自己就動了,我真的什麽也沒幹啊曦曦。」


  我忽然想起那個鬼麵狐狸說過的話:死後方生,想要離開隻能死。


  這話……我原以為是指他們自己的經曆,難道是在指引我們離開的路?

  石棺代表著死,而離開的生路就藏在石棺底下。


  我咽了咽口水,與他們對視了一眼,指著這露出來的半截石梯說:「這應該就是出去的路。」


  雖然心有猜疑,但畢竟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路可走,我們三人還是硬著頭皮走進去了。


  這石梯很窄,隻能容納一人通行,於是,小龍走在最前麵,我走在中間,不孤走在後麵。


  走勢是朝下延伸的,走過開頭那一截路後,就陷入了徹底的黑暗,小龍和不孤凝火於指尖,勉強照亮了周圍。


  整個地下空間一片死寂,我真的有一種走在黃泉路上的錯覺。而且,長久的寂靜也讓我繃緊的心弦放鬆了下來,至少無事發生。


  但是……會不會太安靜了一點。


  小龍和不孤都不是話少的人,不孤還那麽膽小,怎麽走這麽久都沒人說話?


  我拍了一下小龍的肩膀——他沒有任何反應,還是在向前走。


  「小龍?」


  這時,我注意到小龍抬了一下腳,好像是要上樓。


  嗯?不是一直向下的嗎?

  正當我感到奇怪時,小龍就從我眼前消失了,下一刻,耳畔響起重物落水的聲音。


  我愣了一下,立刻衝過去看,果然,已無前路,底下是一大片黑黢黢的水域。


  我大喊:「小龍!你怎麽了?」


  小龍依然沒有回答,他沉底的速度非常快,簡直像被什麽東西吞了進去。


  「小龍!」


  我正焦急萬分,身後有人朝我撞來,我下意識地閃身躲過,但我馬上意識到身後隻有不孤,立刻伸手去拽他,卻錯過了。


  「不孤!」他不聞不問,像人偶似的朝水域裏跳下去——抬腳的那一下讓我透心涼,這動作與小龍如出一轍。


  他們竟是主動跳下去的!

  「不孤!你怎麽了?」來不及多想,我不顧一切地衝上去,終於在最後一刻抓住了他的手腕,這時他已經懸空了。


  我趴在地上,隻覺得他沉得要命,如千斤的巨石般拖著我不停地往前滑落。


  「你說話啊!你到底怎麽了!」


  可是無論我如何呼喚,他依然垂著頭,一言不發。


  我的兩隻手一起拽住了他的手腕,不一會兒就大汗淋漓,肩膀快被拖得脫臼了。


  我咬著牙,實在說不出話來,因為我心驚膽戰地發現,不孤他好像……死了。


  從我這個角度看去,他的臉色煞白無一絲血色,手上的溫度比我還冰冷。


  幾乎與死人無異了。


  漸漸地,我半個身子都吊在外麵。


  因為過於用力,手掌上的傷口被崩開,血一點一滴地滲出了布料,從我和不孤的交疊的肌膚之間流出,使我的手更滑了……


  血滴滑落,從不孤的額頭、眉毛、緊閉的眼皮、臉頰蜿蜒而過,浸入了他的唇縫。


  我實在沒力氣了——指尖都發軟,已經拉不住他了。


  太魯莽了,不該冒險的。


  到底是什麽時候……他們變成這樣的?

  「不孤!」


  我趴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不孤墜入水中。


  怎麽會這樣,這一路上到底是什麽時候……他們變成這樣的?

  難道我真的猜錯了?


  是我的錯……如果不是相信我,他們根本就不會出事。


  我回頭看去,隻有幽深無邊的來時路,沒了小龍和不孤,我什麽也看不見了。


  自我醒來,頭一次,我感到了比死還難過的絕望。


  我在原地坐了一會兒,擦去不知何時流出的眼淚,站了起來,抬起腳跳了下去。


  我一落水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原來在看似平靜的水底藏著一個漩渦,如龍吸水,立刻就能將人吞沒。


  我毫無掙紮,因我不需要呼吸,所以在水裏還算自在。


  既然是同一個漩渦,那麽,我和不孤他們也會去到同一個地方。


  無論如何,都要再見。


  「嘩啦啦!」


  我被衝出去的時候,眼前掠過一隻身形龐大的黑狐,他嘴裏還叼著一條白色的蛇。


  「嗚!」黑狐見到我,用尾巴直接將我卷在了他的背上,我跌入了柔軟而潮濕的皮毛之中。


  我們摔到了一片礫石灘上,但有不孤墊在身下,我毫發無損。


  我從不孤身上滑下去,他立刻化為了人形,手上還捧著軟塌塌的小龍。


  我甚至還沒反應過來,隻是呆呆地走過去,摸了摸他的臉,是熱的。


  「你剛才……」我感到一陣腿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雙手捧著他的臉摸了又摸,「你剛才掉下去了,我拉不住你。」


  他渾身赤裸,長發披散著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像一隻從水裏跑出來的精怪。


  唯有一雙綠眸,滿是鮮活。


  我直起身將他抱進懷裏,心裏無比後怕又慶幸:「還好你沒事,還好你沒事。」


  「曦曦……我沒穿衣服……」不孤在我懷裏有些害羞,又著急,「你看看小龍,他怎麽辦啊?」


  「沒關係。」我放開他,摸了摸他的頭發,他已經能控製自己完全化人,而不會留著狐狸耳朵了。


  我撕開手上已經被血泡開的布條,咬著牙,用力擠壓傷口,原本止住的血又流了出來。


  血滴進了小龍的口中,過了一會兒,我看到他的蛇信顫動了一下,便停住了手。


  不孤在旁邊已經看呆了,他張著嘴:「……曦曦,你到底……」


  我用衣服擦幹殘餘的血跡,神思已經有些恍惚了,但還是勉強對他微笑:「別怕,我不是什麽怪物。」


  小龍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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