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夜幕很快就降臨了。
我們仍留在這個村落裏,眼見四周越來越暗,便找了一戶還算完整的人家暫時落腳。
白晝時天氣尚暖,但一到夜裏,涼意就一層層地湧上來。
於是,我又撿了些幹柴做了個火堆。
小龍安靜地伏在我的膝上,兩粒紅豆似的眼瞳裏映著跳躍的火光,忽明忽暗,應該是在為眼前的困境而沉思。
我倒是也想安靜地思考一下,可是,不孤一直在不停地喂我吃東西,我一邊嚼著風幹的兔肉一邊奇怪地看著他:「你什麽時候帶了這些?」
不孤往火堆裏埋了幾個地瓜:「我娘從前就教我,出門在外一定要準備好食物,否則萬一找不到吃的就會挨餓啦。」
這是他第二次提到他的爹娘。
我看著他用火炭埋住地瓜,撕開兔肉的動作,想起平日裏他做飯也很熟練,好像已經習慣一個人生活了,不由得問起:「你怎麽沒和他們在一起……我是說,你的爹娘呢?」
「死了嘛。」不孤又遞給我一條肉幹,臉上還是笑嘻嘻的樣子,「他們外出遇上了大妖怪,我找到他們的時候,元丹已經碎了。」
他說著說著還是垂下了頭,歎了一口氣:「唉,碎了,我試過,已經補不起來了。」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張了張嘴,竟不知該說些什麽來安慰他。
如果不孤是哭著向我傾訴,我應該能很順其自然地告訴他都過去了,要堅強。
可是,他沒有。
平時隻是被我拽住尾巴、對他說話大聲了一點,就會眼淚汪汪的狐狸,說起父母的慘死,卻還能這樣微微帶笑。
我伸手摸他的耳朵,即使表麵再微笑,兩隻大耳朵還是軟軟地塌下來了。
「後來呢?」
「後來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反正誤打誤撞地就來到了青丘,這裏有好多狐狸啊,也沒有大妖怪。」不孤撓了一下臉,又衝我笑,耳朵也在我的手心裏顫了顫,「其實我還挺喜歡這裏的。」
他很喜歡青丘,隻可惜,青丘不喜歡他。
大概是見我許久沒說話,不孤反而抓住我的手,認真地說:「其實我也沒有很傷心啦,真的,曦曦你別難過。爹娘雖然不在了,但是他們說的話,教我的事情,我都記得。來了青丘,我也交了許多朋友,他們對我也挺好,流放的時候還允許我帶上窩窩。」
說到這裏,不孤突然看了一眼趴在一旁的小龍,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湊到我耳旁,放輕了聲音:「還有啊,在鏡墟我還認識了你和小龍,你們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不是運氣很好?」
他湊得很近,我盯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明亮又真誠。
我忽然意識到,這不是一隻傻狐狸,他隻是太善良,以至於看天底下無一個不是好人,覺得大家都對他很好。
哪怕自己正傷心,也還能顧忌到旁人的心情。
作為妖來說,這麽多年,他應該最能體會到什麽叫弱肉強食,卻幹淨純粹得仿佛根本沒見識過外頭的腥風血雨。
這不是傻,隻是一種選擇。
「嗯。」我對他微笑,點頭肯定,「你運氣特別好。」
不孤:「所以曦曦你放心吧,我把運氣分給你一點,我們一定能找到出去的路的。」
我們正說著,卻聽一直沉默的小龍忽然開口:「好像有啥子東西燒焦了。」
我正疑惑的時候,不孤發出一聲驚呼:「啊!我的地瓜!」
然後立刻轉身去刨他埋在火堆下的地瓜,等他著急忙慌地刨出來時,已經有兩個被烤糊了。
「嗚……」他哭喪著臉,眉毛都快耷拉下來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五個。」
我忍不住笑,掰開一個完好的地瓜遞給他:「這麽喜歡吃地瓜嗎?我看你平時都吃雞啊。」
小龍也吐著蛇信表示讚同:「就四(是),你四(是)我見過的最喜歡吃雞的狐狸,別個都嗦(說)隻有黃鼠狼才愛吃雞。」
不孤接過地瓜,忍著燙咬下一口地瓜:「呼呼!你、你才是黃鼠狼!」
盡管非常喜歡地瓜,可是不孤還是大方地與我們分享。
我和小龍都沒吃,覺得沒必要跟他搶這點吃的。
不孤吃得眯起了眼睛。
我們決定等到明日天亮了,再做打算,如果實在沒線索,也隻能打道回府了。
不孤得意地拿出了他的窩,狐狸尾巴都要翹起來了:「我果真沒說錯吧,還好我帶了窩。」
說完,還邀請我們去睡。
小龍發出了不屑一顧的冷笑,自己找了個角落盤起來了,而我從善如流地接受了不孤的邀請——說實話,這個窩墊得很軟,睡起來還挺舒服。
不孤解除了縮小的咒語後,窩變回了原狀,幾乎占據了整個地板。
我頭一次和不孤挨得這麽近睡覺,他看起來也很興奮,與我頭靠著頭,呼吸可聞。
由於他還不知道我的身體已經發生變化,所以我仍小心地維持著呼吸和心跳。
隻是,睡前他摸了摸我的手:「曦曦,你的手怎麽這麽冷啊?」
我說了個女孩兒通用的理由:「嗯,體寒。」
「沒關係,我很熱的!」他把尾巴蓋在我身上,毛茸茸的尾巴尖尖卷著我的腰,臉紅紅的,對我眨了眨眼睛。
我看著他的臉,竟然也覺得有點熱了,有些不自在地閉上了眼睛:「睡了。」
「好哦。」他用手圍成一個圈,放在我耳朵上,小小聲地說,「祝曦曦好夢。」
我稍微偏過了頭,遮住莫名其妙就笑起來的嘴巴。
他不是傻狐狸,是個煩人精。
本來這晚確實該有個好夢的,托煩人精的福,我睡得很安穩。
直到我耳畔出現若遠若近的幻音,好像有很多人圍著我,發出又輕又細的嬉笑。
這嬉笑聲說不出的詭異。
既有一種銅鈴相碰的清脆悠揚,又斷斷續續的,仿佛古琴裂弦。
刺著我的耳朵,十分難受。
我在睡夢中皺眉,終於還是被迫醒了過來。
睜開眼睛的刹那,我看見門口影影綽綽站了一堆人——我的第一反應是感到奇怪,是誰沒有關門嗎?明明睡前我看著不孤關的門啊……
我慢吞吞地從窩裏坐了起來,身旁不孤還睡得很熟。
門口的人群抬起手揮動著,我看不清他們的臉,隻能看到空中飄浮的螢火蟲的微光。
我知道他們是在朝我招手,叫我過去。
於是,我一步一步地向他們走去,可當我走到門邊時,麵前卻是關好的門。
我有些猶豫,耳畔的幻音揮之不去,且越來越明顯,原先還輕快的嬉笑此刻已經逐漸變得尖銳起來。
拍了拍腦袋,我打開了門。
外頭一片漆黑,寂靜得連蟲鳴都沒有。
可是,我看到在不遠處,他們還在那裏等我。
螢火蟲仍飄在空中,一動不動。
那點點螢光,好像小小的燈籠,指引著我慢慢靠近。
奇怪,我的肉體好像變成了木偶,神思遊蕩在這密不透風的深坑之中,隻覺得飄飄忽忽的,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我隨著那群灰撲撲的人影走遠,走入密林深處。
也不知走了多久,總之,我感覺我仿佛已經融入了他們,也快變成一條細細的人影。
終於,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座石屋。
這棟石屋與村子裏其餘的屋子不一樣,它孤獨地坐落於此,遠離村落和人群,沒有依傍著大樹,也沒有飛翹的簷角。
方方正正的。
哦。
是一座石棺。
我這樣想著,也沒覺得害怕,隻是有些恍惚。
這座石棺太大了,應該能埋進去很多人吧?
我扯掉周圍的荊棘刺林,手上被尖刺劃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血口,血滴在草叢裏。
我毫無知覺。
我半跪在地上,看到植物根係牽扯起泥土,在泥土之下有什麽東西。
我徹底地跪了下去,用雙手刨出一根細長、堅硬的——我舉起來,抹去上麵的土,看了一眼,認出來這是一根骨頭。
這是誰的骨頭?
誰死在這裏?
是狐狸嗎?
……
我呆呆地想著,身旁是一圈鬼影重重。
他們都低著頭,無聲無息地注視著我,我的耳朵更吵了。
嬉笑聲不再清脆悠揚,尖利幹澀,好像指甲劃在瓷片上的聲音。
其中夾雜著無數人的喃喃自語。
「埋起來,埋起來……」
「別抬頭,會被發現的……」
「尾巴斷了,又斷了一根……」
「天壞掉了,風大人不見了,沒人能救我們……」
「把尾巴砍掉!砍掉就好了!」
終於,我終於聽懂了——那根本不是嬉笑,而是哀泣。
隻是這聲音過於尖細,似哭似笑,叫人分不清楚。
原來,是一群狐狸在哭。
我手裏還抓著那根骨頭,也不知是哪一部分,慢慢地抬頭,一張狐狸臉突然出現,不,應該是半張,它的另一邊的耳朵、眼睛全部都沒有了,隻剩血肉模糊的傷口,黑乎乎的。
那森綠的眼珠沾著血,卻仍與我對視。
我抓緊了骨頭,心裏忽然感到一陣劇痛,仿佛對這張狐狸鬼麵的傷口感同身受。
眼珠子也痛得快掉下來了。
「死後方生,想要離開……隻能死……」狐狸盯著我,沒有開口,我卻聽到了它說話。
「……越要消亡則越瘋狂,他已經瘋了……都瘋了……天壞掉了,沒有人知道……」
我說不出話來,好像有什麽力量封住了我的喉嚨,我聽見它的聲音變得幹澀起來,如同在地底埋了數百年的屍骸。
「風大人不見了,沒人能幫我們,我們躲了……起來……他在找我們……」
狐狸的臉在滴血,分明已經過了這麽多年,它的傷口仍然在不斷地流血——好像它一直在痛苦之中。
「躲起來,躲起來……躲起來……別、別被他找到……」
一滴血落到了我的臉上,我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睛。
隻是眨眼的工夫,那張可怖的狐狸臉消失了。
身體裏有什麽東西在迅速流失,我立刻倒在了地上。
周圍的黑影圍攏了,他們又抬起了手,我看著那些一動不動的螢火蟲,一直混沌的思緒終於清晰,連蟲鳴都沒有的地方,怎麽會有螢火蟲呢……
這分明是一雙雙狐狸的眼睛啊。
死去的、深埋的、無數年的,狐狸的眼睛。
他們在向我揮手作別。
「你也要躲起來啊……大人……」
我感覺十分疲憊不堪,耳畔的幻音消失了,睡意再次來襲,我漸漸地閉上了眼睛。
最後的清醒中,我仿佛看到不孤正朝我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