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我要把窩帶上!」
「不得行!我們四(是)去做正四(事),又不四(是)去踏青,你帶個窩去咋子?」
「那個地方隻去過一次,又那麽遠,萬一我們回不來了呢?」
「呸呸!啥子回不來,不準講這種不吉利的話,反正就四(是)不得行。」
不孤和小龍爭得麵紅耳赤,一蛇一狐別過頭誰也不理誰,都氣呼呼的。
前日商量好要再去那個村子打探情況後,不孤倒是沒什麽意見,隻是今日清晨一起來就把自己的窩打包好,說什麽也要帶上。
可是小龍對他這種戀窩的幼稚行徑深惡痛絕,因此,說什麽也不同意。
為此,兩人已經吵了半個上午了。
我望外頭看了一眼,日頭已然高照,再不出門都又該吃午飯了。
隻好上前打圓場,替不孤向小龍說情:「算啦算啦,小孩子戀窩也很正常,就讓他帶上吧。」
小龍冷眼相看:「都多大了,還小孩子?」
不孤聞言氣哼一聲:「要你管!我就是兩千歲了也要和我的窩窩共存亡。」
我雙手下壓,示意他們都住嘴:「朋友們,我們真的該出門了,看在我時間所剩無多,馬上就要死了的份上,能不能暫且放下這些雞毛蒜皮?」
到底還是「死者為大」,聽了我這話,兩人好歹沒再繼續僵持下去,拖拖拉拉地出門了。
不孤嘴裏念了兩句不知什麽咒,窩就變小了一圈,他用繩子將窩倒扣著背在身上,走在最前頭,活像千年王八成了精,開始用兩條腿走路。
小龍繞在我的頸子上,頭搭在肩頭,時不時地指著路。
這鏡墟本就是渺無人煙的流放之地,地勢崎嶇起伏,密林遍布,枯枝敗葉鋪了厚厚的一層,踩在腳下如同沼澤爛泥,十分難行。
也不知小龍他們是怎麽認得路的。
不一會兒,我就走得滿頭大汗了,但由於沒了呼吸,倒不至於氣喘籲籲。
走著走著,遇到一個陡峭斜坡,幾乎筆直。
小龍安慰道:「翻過這個坎,馬上就到了。」
我已經累得渾身發軟了,但還是鼓起一股勁,伸手拽住一根碗口粗的藤蔓,向上攀爬,不孤早早地爬了上去,正彎著腰伸長了手來拉我。
「曦曦,來,我拉你!」
我蹬著石壁,使勁兒向他伸手,兩個人的指尖都竭力向對方靠近,但始終還差一點。
不孤一時心急,幹脆半跪下來,我才終於拉住了他。
「我抓住你了哦曦曦。」不孤衝我笑,有點小小的得意。
接著,他微微用力,看似纖長的小臂忽地突出一點肌肉的線條,還來不及反應,我幾乎是整個人被憑空拎了上去,我意識到不對,試圖阻止:「等……」
但為時已晚。
「啊!」這是不孤發現我不受控製地撲向地麵發出的驚呼。
「砰!」這是肉體碰撞的聲音——在最後一刻,不孤險而又險地抱住了我。
但在巨大的衝擊力之下,他也沒能穩住,我們一起倒在了地上。
「嘖。」不用懷疑,這是早早就躲開的小龍發出的鄙視之聲。
我趴在不孤的身上,隻覺得頭暈目眩,以及,鼻子一陣陣的酸痛。
不孤兩隻手都抱著我,但臉色非常糾結:「曦曦……你還好吧?」
我捂著鼻子半撐起身,說話也甕聲甕氣的:「還、還好,你怎麽樣?」
「我腰好痛……」不孤一邊揉著腰,一邊坐起來。
他還要再抱怨,卻突然盯著我大喊起來:「曦曦你流血了!」
「嗯?」我下意識地低頭,發現有溫熱的液體正從指縫間漏出,淌在了我的衣裳上,連不孤的胸前也染紅了一大片。
小龍從一旁居高臨下地探頭靠近:「難道把鼻子撞斷了?」
「什麽?」不孤徹底著急起來,滿眼惶急,圍著我不知如何是好,「痛不痛,曦曦,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小龍還算清醒:「你鬆手,我看看嚴不嚴重。」
我試探著鬆開手,微微仰起頭,但血流得太洶湧,甚至倒灌進了嘴裏。
小龍以一種扭曲的姿態撐在空中,既能全方位地觀察我的傷勢,又能不觸碰到我的傷處,最後得出結論:「唔,應該沒斷,骨頭還好。過一會兒,不流血多半就好了。」
「嗯。」我點點頭,同時偏頭吐出一口血。
不孤對他的魯莽非常抱歉,自告奮勇地要為我療傷,他的掌心發出微光,像捧著滿滿一碗水似的,小心翼翼地放到我麵前,那一抹微光輕輕地融入了我的傷口。
但是——毫無作用。
「咦?」不孤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怎麽會沒用?這可是我最拿手的招數。」
小龍翻了個白眼,十分不屑:「喊你讀書你要喂豬,現在曉得平時勤奮練功的好處了吧,讓開,看我的。」
然後,小龍的蛇信伸出,朝我鼻子上吐出一口霧氣。
我隻感到一陣微涼,然而,也沒什麽作用。
小龍僵住了,又嚐試了一次,還是沒用。
不孤看看我,又看看本來胸有成竹的小龍,似乎有話要說:「你好像也……」
我已經察覺到小龍的尷尬,怕不孤再說些話雪上加霜,立刻拿衣袖擦了擦血跡,打斷不孤:「沒事沒事,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流血了,我們繼續走吧。」
小龍聞言僵硬地轉了過去,朝一旁探了探頭:「不用走了,就在這兒。」
我們爬上來的地方非常平整,灌木較多,除了些矮小的果樹並無高大的植物,但往旁邊行過二三十步,就能發現那裏的植被異常的茂盛,遮天蔽日,除了層層疊疊的樹冠什麽也看不到。
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們已經到了山穀的邊緣。不,與其說是山穀,不如說是一個巨大的天坑。
「你確定嗎?這裏頭有個村子?」我扶著一棵樹往下打望,又深又厚的植物遮擋了視線,完全看不出有村落的痕跡。
「這一次,相信我。」小龍忽地變粗,落到地上,像一個向導般在前頭遊行,他的蛇身看起來無比柔韌又強悍,一寸一寸地碾過地麵,壓斷草木樹枝。
他行過之處形成了一條兩人寬的小道,不孤拉著我跟上去:「這條路看起來很像哦。」
小龍頭也不回,吐著蛇信辨別方向:「……像個屁,明明就四(是)。」
「小龍,你剛才說什麽讀書喂豬,我們有喂過豬嗎?」
「小龍,你讀過書嗎?」
「小龍……」
小龍的行進越來越迅速,我趕緊踮腳捂住不孤還在不停提問的嘴巴,這傻子一點都不會看人臉色嗎?——雖然我也不能從小龍那扁扁的蛇臉上看出什麽來。
不孤轉頭看著我,狹長微挑的眼眸疑惑地眨了眨:「嗚嗚?」
我放下手,牽著他的衣袖,加快步伐跟上小龍:「別說了,給自己留條活路吧。」
「哦。」不孤雖然還是不解,但乖乖地點了頭,然後反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不算寬厚,但十指修長,很有力氣,握得很緊,讓人覺得十分貼心,連握手都這樣真誠。
我下意識地看他,他完全沒察覺哪裏不對,甚至還衝我露出白牙笑起來。
隨著我們不斷地深入,我漸漸發現四周出現了很多依傍著參天大樹而修建的石屋,小龍也放慢了前行的速度,與我們並肩而行。
大部分房屋已看不出樣子來了,全被樹藤、枯葉所包裹掩埋,看上去,好像每棵樹的樹根旁都拱著一座墳墓。
不過,當我清理掉一些纏繞的藤蔓後,可以看到這些石屋搭建的樣式都大同小異,基本是環繞在樹根周圍,屋頂走勢向外傾斜,簷角飛翹的同時有一點點下彎,外形古樸,線條流暢。
石屋之間原本應該是有小道的,但經年累月之下,盡皆荒廢了。
這地方看起來確實曾是個村落。
不過人口應該不多,我粗略數了數,大概二三十戶而已。
我邊走邊說:「難道鏡墟裏真的曾有族類在此安居……看這房屋,是人類嗎?」
小龍擺了擺頭,鱗片摩擦著地麵,嘶嘶作響:「不可能,妖界與凡間本來就有壁障,凡人怎麽會跑到這種地方來定居?」
我覺得奇怪,轉頭看他:「可是你曾經說過,你來自凡間,人妖兩界不能相通,你又是怎麽進來的?」
「嘿嘿。」小龍幹笑了兩聲,「這個嘛……」
不孤忽然插嘴:「他是偷偷溜進來的啦!本來六界之間都有壁障,防止大家幹擾各自的生活,比如,人氣和妖氣不一樣,人就不能進妖界。可是,近幾百年,壁障越來越弱了,如果修行高一點,是可以騙過壁障感應的。」
「什麽高一點?」小龍抬起高傲的頭顱,蔑視著不孤,「比起有些狐狸,明明四(是)高很多好不好?」
不孤對他擠眉弄眼做了個鬼臉,向斜前方張望了一下,突然指著一個地方說:「曦曦!就是那裏!」
他牽著我跑到一戶人家門前,指著一個水缸對我說:「就是這個水缸,我記得好清楚,當時我們來的時候,這裏還有水呢,然後我看到你在發光,就把你撿起來了。」
這個水缸很大,有半人高,我不禁向裏望去:「好深啊。」
「嗯嗯!」不孤歡快地點了點頭,連尾巴都揚了出來,掃到了身後的小龍。
小龍嫌棄地挪開,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啥子事情那麽開心。
我伸手摸了一下,年月實在太久了,水缸內外都布滿了裂縫,摸起來十分粗糙,若不是一些植物的纏繞,估計早就是碎片了。
「可是……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呢?這個村子裏曾經住的又是誰?」
我自言自語著收回手,抬頭望去,隻看到殘破的屋簷和更高處蔭蔽的枝葉。
這個村子可以說是在天坑的最深處,植被也是最茂密的,如果一直生活在這裏的話……怕是不見天日吧。
小龍在一旁強調他的觀點:「反正在這裏的,肯定不四(是)人。」
不孤在我腳邊蹲下,托著臉,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會不會是本來鏡墟裏就生活著某個族類呢?什麽妖怪最喜歡住在石屋裏,小龍,你知道嗎?」
他的大尾巴一直晃來晃去。
我擔心他這樣容易沾上泥土樹葉,正要提醒他把尾巴收起來,但低頭看見他的尾巴尖尖,話到嘴邊又停了下來。
不孤的尾巴很大,毛發柔順又蓬鬆,如果在陽光下,純黑的皮毛會閃閃發光,揚起時尾巴尖尖會向下彎起一個弧度。
這個形狀……
我越看越入迷,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於是伸手去揪住了他的尾巴尖尖。
「啊……」不孤原本認真的神情陡然轉變,發出了小聲的驚呼,耳朵也立刻直直地豎了起來。
他不明所以又不敢亂動,隻是輕輕地拽著我的衣擺:「曦曦,你……不要隻揪那裏,好癢哦。」
小龍看著這一幕,隻覺得狐狸發情真辣眼睛,他這個目力本來不算好的蛇都要迎風流淚了。
我對這一切卻全無感知,隻是皺著眉,一邊摩挲著手裏的尾巴尖尖,一邊用力地想。
到底是哪裏奇怪?
狐狸的尾巴……形狀……
「對了!是形狀!」
我猛地抬頭看去——果然,剛剛才看過的簷角,豈不就是這樣飛翹又下彎的形狀?
外形古樸,線條流暢。
正是一個簡單的狐狸尾巴的樣子。
我忍不住心神激蕩起來,低頭看了看不孤,他已經耳廓泛紅了,對上我的視線既委屈又可憐,但仍下意識地露出一個笑來,毫無反抗的樣子。
小龍還是一知半解的樣子:「什麽形狀?」
我鬆開了不孤的尾巴,也不管他立刻就收了回去,徑自解釋道:「屋簷的形狀是狐狸的尾巴,這裏住的是一群狐狸!」
「啥子東西?」
「啊?」
小龍和不孤都發出了不可置信的疑問。
不孤更是站起來,拿自己的尾巴與頭頂的屋簷作對比,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還翹著尾巴問小龍:「你覺得像不像啊?」
小龍沒理他,不過也卷起自己的蛇尾,努力模仿屋簷的樣子。
為確保猜想正確,我跑了好幾戶人家,仔細看了每一戶人家的簷角,雖然石屋大小不一,但簷角的形狀絕對是共同點。
如果住在這裏的是狐狸,那麽他們與外界青丘肯定有聯係,說不定就有出去的辦法!
我有些興奮地回到不孤身邊,但不孤卻提出了疑問:「如果是狐狸,他們又為何要在這種地方生活呢?是被流放或是他們原本就住在這裏?」
「不可能,從來沒得過這麽多狐狸被流放,你們青丘的狐族本來數量就不多。」小龍將蛇尾捋平,反駁道。
我點點頭補充道:「而且……如果真的是原本就住在這裏的話,不會待在這種地方,至少也會選擇一個地勢平坦,能看到天空的地方。」
說到這裏,我像被潑了盆冷水一樣愣住了,心裏的驚疑越來越重。
不孤喊了我好幾聲:「曦曦?曦曦你怎麽啦,是不是鼻子還在痛啊?怎麽不說話了?」
我這才回過神來,眼神不知道在看哪裏,低聲說出我的結論:「他們是在躲什麽東西。」
與外界隔絕的鏡墟,最深的坑底,遮天蔽日的枝葉,圍繞樹根而建、被藤蔓覆蓋的石屋……
如果真的是有一群狐狸曾在此處生活,甚至組成了一個村落,那麽,他們哪怕不見天日也要躲避至此的原因又是什麽呢?
是天災?
還是人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