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回到屋內,隻見小龍盤在床中央,頭搭在自己身上,蛇信微吐。
他一見不孤在我身後垂頭喪氣的樣子,便知道事情已經瞞不住了,他將頭向上立起一點:「先坐到嘛,我們慢慢嗦(說)。」
不孤殷勤地為我端了凳子放到床前,然後把窩拖到我身邊,自己坐在裏麵,我下意識地揉了一下他的耳朵。
這時,日暮黃昏,屋內靜謐,而床簾無風自動,不過眨眼的工夫,小龍便化作了白衣人盤坐在床上。
他的紅瞳恰好映著殘陽,顯出幾分如霜的血色,冷淡而妖異。
小龍緩聲道:「我先前就跟你講過,鏡墟設有禁製,若要出去就要打破禁製。我和不孤來鏡墟的第二十九年,為了找到打破禁製的方法,四處尋找鏡墟的陣眼。後來無意間進入了一處山穀,發現了一個廢棄的村落,我們就是在一戶人家的水缸裏發現了沒有意識的你。」
我皺起眉頭:「第二十九年……可是我前不久才醒過來,我受傷了嗎?」
小龍搖搖頭,重複了一遍:「那時,你還沒有意識。」
「那我……」我剛要出聲詢問,就意識到不對勁,小龍著重點明的是「沒有意識」,再加上之前不孤說的「孵出來」,我便明白,恐怕那時我還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我定了定心神,再次問道:「那時,我是什麽?」
小龍看向我身旁,我也看過去,不孤正拽著我垂下去的腰帶練習打結,看起來修長又伶俐的手指卻始終搞不定簡單的係法,打個結像是在結繩記事,一團亂麻。
不孤專心地低頭玩兒著,沒發現我們都在看他。
小龍移開視線,繼續說:「是他把你帶回來的,那個時候……你隻是一塊普通的石頭。」
我一時間愣住了,不知該做何反應。
石頭?
我忽然想起那塊青灰的印記,像無解的死咒般蔓延,以及沒有呼吸,沒有心跳,可不正是石頭嗎?
不孤忽然出聲反對:「亂說,曦曦才不是普通的石頭,明明是很漂亮、很特別的石頭。」
他放棄解不開的腰帶,把手放到我的腿上,掌心溫熱,好似無聲地安慰,然後直直地望著我,眼神堅定:「曦曦,你別聽小龍亂說,你那個時候是一塊很漂亮的石頭,圓圓的,在水底下躺著,像……嗯……」
他思考了一下,試圖找到一個確切的描述,苦思冥想許久才說:「像一枚青玉環!雖然有一點缺口,但是很好看,好像會發光一樣,然後我就把你撈起來啦。」
說著,他用臉蹭了蹭我的手心,我順意地摸了一下。
「他把你帶回來,藏在窩裏,等我發現的時候……」小龍頓了頓,原本沒什麽人類氣息的表情稍顯扭曲,他撫額許久,低著頭悶聲道,「你已經變成了人。」
我還在試圖捋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不孤就興奮地躺進了窩裏的某處:「對的!我把你放在這裏,天天和你一起睡,結果,有一天,我醒過來發現你成了個光溜溜的女孩子!就這樣,就這樣,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小龍快看,我學得像不像?」
他一邊說一邊向我演示,睡得筆直,雙手交疊放在肚子上,然後還閉上了眼睛——活像壽終正寢。
「……」我看著他現場表演我是如何出現在他的窩裏,一時間,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這麽會演,不去唱戲真可惜了。
變成女孩子就算了,為什麽要說得那麽詳細啊?
連光溜溜這種細節都講那麽清楚,真是不給我留一點隱私嗎?
還好我不是真的凡間女子,不然,此刻應該已經羞愧到自殺了吧?
滿心無奈說不出來,我隻能看向小龍,但他已經側過身去,別著臉衝我擺手:「莫看我,我當時啥子都沒看到。」
你這表現,我真的很難相信當時你什麽都沒看到啊……
我咽下心中苦水,轉頭叫沉浸在自我表演中的不孤起來:「好好,我知道了,你繼續說,然後呢?」
不孤又坐起來,抓了抓頭發,臉上還有些意猶未盡:「沒然後啦,我們把你放到床上,小龍變了幾身衣裳給你穿,然後沒過幾日,你就醒啦。」
我點點頭:「然後你們就跟我說,我是皇後。」
「咳。」小龍每次感到尷尬都會這樣假咳,他聽出我的言外之意,解釋道,「真不是故意騙你的……隻是,我從來沒見過石頭成精,而且,你身上連元丹都沒得,支撐不了你的元神,就算是機緣巧合成了人,遲早……過不了好久還是要重新變回原形的。」
我聽到這裏,不自覺地摸了摸腹部。
不斷擴大的青灰,原來是因為我正在逐漸變成石頭。
小龍解釋道:「無論是啥子妖精鬼怪,若要化形成人,首先就要修煉出自己的元丹,每個妖怪的元丹都是獨一無二的,哪怕是把我們的元丹給你了也沒有用。所以……我們確實沒得辦法救你。」
我沉默了一會兒。
若結局注定是要變回石頭,那我為何會化形成人呢?
不孤突然握住我的手:「曦曦,你是我孵出來的,既然能變成人,也一定有辦法讓你不變回石頭。大不了,大不了我再把你孵出來嘛。」
小龍也趕緊幫腔:「是噻,而且,說是要變回原形,哪個又曉得是好久嘛,說不定要好幾百年呢?不管咋個,我們肯定能找到辦法。」
我垂眼看向不孤,他的表情真摯無比,手也很暖和,怪不得夜裏喊熱,火氣真的很旺啊。
我深知這些都是勸慰之語,若是真如他們所說,時間還長,還有辦法,那最開始,他們也不會用那麽容易被戳穿的謊言來騙我了。
但我還是對不孤微微笑了一下:「多謝,托你的福,哪怕以後會變回原形,至少我來這世上走了一遭。」
「曦曦……」不孤癟著嘴,眼裏水汪汪的,像是要哭了。
我伸手將他耳畔的小花摘下,放到他眼前轉了轉:「好啦,我現在不是還沒事嗎?可不可以先做晚飯,要餓死啦。」
不孤擦了擦眼睛,眼角泛紅,還有些不開心的樣子,但聽我說餓了,還是立刻起身:「我去做飯,今晚吃兔子吧?」
我回應:「好。」
不孤走出幾步,又折回來從我手裏拿走了小花,重新別在了自己的發絲上,洋洋得意地笑著說:「給了我就是我的。」
我不禁露出一點淡淡的笑意,看著他離開的背影,長發如雲,紮得有點偏,但很清爽利落,衣擺從門檻上一掠而過,身姿挺拔,隱沒在黯淡的天光裏。
像一隻遠飛的鶴。
唯獨那朵淡紫的小花,潛藏於發間,不經意地顯出半分豔色。
這種時候,才能感覺到不孤既是一隻天真到傻氣的狐狸,也是輕易便可動人心魄的精魅。
等不孤徹底走遠了,剛才一直沒開口的小龍忽然出聲:「你為啥子要故意喊他走?」
我回過頭來,沒立刻回答,隻是撈起腰帶,將不孤方才打的結一點點地解開。
解到第三個結的時候,小龍終於反應過來,他慢吞吞地下了床,來到我身前,俯身用耳語般的聲音問道:「你已經開始了?」
我繼續解著結,同時承認:「我連呼吸和心跳都沒有了。」
「你……」小龍斟酌著用詞,「你覺得大概還要多久?」
我以青灰印記的擴散速度作估量,從芝麻大小到拇指大小,一共是兩個月左右,那麽……若是要擴散至全身,我停下手裏的動作,抬眼與他對視:「不出三年吧。」
小龍聞言,垂下了眼,半晌沒說話。
隻有不到三年了。
難道我要一直在這鏡墟中待到死去嗎?
我敲了敲腦袋,暫時也想不出個所以然,記憶混雜而縹緲,耳畔莫名響起河水潺潺流淌的聲音。
那麽輕緩,那麽安靜,像是回到生命之初,在最溫暖的角落……
「喂,小曦?」見我突然發起了呆,小龍輕輕地推了我一下。
我像被閃電打了一下,猛地驚醒,甩了一下頭才說:「你們後來有沒有再去那個村子?」
「那倒沒有,但是這事挺奇怪的……」小龍坐在床沿邊,雖然看起來坐得還算端正,但百無聊賴的神情,總讓我覺得他好像下一刻就要軟趴趴地躺下去了。
「哪裏奇怪?」
「在他們青丘,鏡墟一直就是個蠻荒之地,從不曾聽說有哪個族類居住於此,哪怕是犯錯的族人,也很少有真的被流放的,一般關押個幾十上百年也就是了。」
我聽了這話,心底不知怎麽的,有點不舒服。
對犯錯的人不曾來真的,可沒錯的不孤卻被流放。
這究竟是個什麽道理?
但眼下不是追究此事的時候,我按捺下心中的不忿之情,順著小龍的思路說:「所以,這裏有一個村子就很奇怪,而我又恰好出現在那裏……」
可,世上真有這麽恰好的事嗎?
思及此處,我提出建議:「我們再去一次那個村子吧。」
小龍還沒來得及回答,不孤的聲音就從門口傳來,響亮地呼喚:「曦曦,小龍!」
下一刻,門邊探出一顆毛茸茸的腦袋,不孤的耳朵輕快地晃了晃:「吃飯了哦曦曦。」
我起身招手:「好,馬上就來。」
小龍已經變回原形,慢吞吞地攀上我的手腕,鱗片細膩而冰冷。
不孤先往廚房那邊去了,我落在後麵,輕聲囑咐小龍:「別告訴他,我隻剩三年了。」
小龍沒出聲,隻是吐出蛇信,在我的手背上輕輕一觸。
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麽不想不孤知道這事,分明,他也是知道我活不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