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往事
第十六章 往事
梁宇琛第一次知道肖依伊母親的事,是在肖家花園辦流水席的那天。
夜深,還有兩桌的客人在園子裏推杯換盞,喝得忘了時間。梁宇琛和肖依伊的堂兄肖澤海又送走了兩家親戚,邊聊邊往肖依伊大爺的院子走。
肖澤海是肖依伊大爺肖國棟的兒子,才比她大幾個月,因沒念大學,早早就出來做事了。雖然也是身價不菲,身上卻常年穿著廉價的夾克和不太合身的西褲,和工地裏的工人同吃同行,梁宇琛第一次見他時還以為他就是個很能侃的小包工頭。
肖澤海職高畢業就跟著他爸和二叔一起在社會上闖蕩,完全承了肖家男人的氣質和手段,咧著嘴角笑起來時,就是一副老實巴交的農民形象,有股子憨勁兒,嘴角耷拉下來,又透著一股混不吝的匪氣,如果再鎖起眉頭,便是一幅隨時卸人胳膊的狠像。
梁宇琛和肖澤海才一進院門,便聽見屋裏有人嚷嚷,是他嶽父肖國成的聲音。
肖澤海的姐姐肖伊茹走過來說:“剛陳家的人來了,好像是依伊二舅兩口子,二叔在屋裏發火兒呢。”
肖澤海錯愕:“誰叫的他們?沒叫他們吧。”
“沒人叫。”肖伊茹解釋說,“是聽說的吧,這麽大動靜也不可能不知道,估計又是有什麽事兒求到二叔,要不然斷了這麽久了,又沒人請,能來嗎。”
“進來了?我怎麽沒看見?”肖澤海有點兒頭大,要是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進了園子,那他真是吃不了兜著走。
肖伊茹說:“沒進來,在村口正好碰見咱老姑夫,老姑夫趕緊就給咱爸打電話,咱爸本來想背著二叔就把他們打發得了,結果還是讓二叔知道了。人沒讓進,咱媽出去和老姑、老姑夫一起把人給打發走了,不過咱二叔這火兒也拱起來了,本來就喝大了,差點兒衝出去幹仗,虧得讓咱爸和三叔給按屋裏了,這不還嚷嚷呢嗎,勸了兩句也不行。二叔那脾氣上來,也是沒轍,又喝大了,咱媽和二嬸、三嬸她們都外頭忙和去了,幹脆你進去挨幾句罵讓他發泄發泄就得了,要不沒個完。”
肖澤海先是鬆了口氣,緊接著又露了些無奈,嘟囔了一句“我這是招誰惹誰了”,徑直往屋裏走。
梁宇琛跟上去,從兩人的對話中他也聽明白了些內情,之前他還奇怪,即便他嶽父另娶,也不能不請肖依伊舅舅那邊的親戚。他不清楚他嶽父和肖依伊舅舅那邊有什麽過節,肖澤海也沒跟他解釋,大概覺得他應該知道。
兩人進了屋,肖國成坐在沙發上正嚷嚷,旁邊是肖國棟和肖國民。兄弟三人長得很像,肖國棟頭發花白,臉更方些,皮膚暗且粗糙;肖國成因女兒的婚事捯飭了一番,背頭又油又亮;肖國民和兩個哥哥相比多了分書卷氣,手裏夾著跟煙,籠在薄薄的煙霧之後。
見梁宇琛二人進來,肖國棟對肖國成說了一句:“你也別嚷嚷了,讓孩子們聽見。”
肖國成麵紅耳赤地說:“聽見就聽見,咱家裏人誰不知道,宇琛如今也不是外人了,沒什麽不能聽的,誰來我都是那句話,我沒什麽對不起他們陳家的。”
“誰也沒說你的不是。”肖國棟說,“不衝別的,你就衝著陳蓉,衝著依伊……”
“還甭跟我說這話!”肖國成抬手打斷道,“我要不是衝著陳蓉,衝著我閨女,我早他媽的跟他們算賬了!我還容他們到今天?!拍著胸脯說,我肖國成夠對得起他們的了吧?當年陳強找我借錢說蓋房,我當時就稱十萬,我給他掏了八萬,連借條兒都沒讓他打,那可是十幾二十年前!八萬塊錢夠可以的了吧……”
“陳蓉她爸沒的時候,從頭到尾都是我張羅的,連壽衣都是我給穿的,老太太生病,哪回不是我這做女婿的帶著上醫院,樓上樓下的背著跑,他們那倆當兒子的哪兒去了?到他媽的拆遷分房子的時候,一個個兒到都跑出來當兒子來了,還怕我們占他們便宜,讓我和陳蓉簽字兒畫押不惦記房子,不按手印兒哥兒倆就賴我家裏不走。我們壓根兒就沒惦記跟他們掙什麽,就沒他們這麽幹的!把陳蓉給氣的直抹眼淚兒,有他媽這麽混蛋的嗎……這我都不說什麽,我衝著陳蓉,衝著老太太,我不跟他們計較。就是陳蓉沒了,後來那些年我少出力了嗎?孩子上學找我,沒工作找我,欠賬差點兒讓人把手給剁了,是不是也是我給平的事兒?”
“他們他媽的怎麽對我的!啊?記我一點兒好了嗎?那年陳朝說要買房,找我借錢,一張嘴就是兩百萬,我說我沒有,我他媽是真沒有!工程那兒拖了幾千萬,這邊兒等著結賬開工資,我兜兒裏全他媽是欠條,上哪兒借他兩百萬去。他他媽的說什麽,說你不是有好幾套房呢嗎,賣一套不就有了。操你媽的!讓他媽我賣房借他錢!我說你這是混蛋你知道嗎!要借錢行啊,你哥當年借了我八萬塊錢,十多年了沒還呢,你去給我要回來,要回來那筆,我就借你。他給我甩臉子說我忘本,忘了當年是怎麽求著娶他姐姐的。那他媽的是你把你姐姐嫁給我的?”
“那麽多年啊,我就拒了他這麽一回,就恨上我了,背地裏罵我那些話當我不知道呢?我就是衝著老太太不跟他算,要不是還有這麽一個媽,我他媽早跟他們斷了!”說到最後這句,肖國成有些動情,恨恨地唉了一聲,“陳蓉她媽,我嶽母……清清明明的一個老太太,一輩子活得明明白白地,就毀在這倆兒子身上了,到老給哢吃得什麽都不剩了……我要不是怕老太太受委屈,也不能一筆一筆地老給他們借錢,他們哥兒倆也知道,我肯給錢,就是衝著我這媽,老太太當年真是,對我真是……就是那回,老太太後來還偷摸給我打電話,勸我別跟他們置氣,說媽知道你幹點兒事兒不容易,別說沒錢,就是有錢也別借,他們還不了你,拿著錢窮造去,你有餘錢就給依伊留著,將來辦嫁妝,媽這兒是沒錢了,給不了依伊什麽,就指著你了……”
肖國成的眼眶有些濕潤,用大拇指和食指捏去眼淚,哽咽道:“老太太多疼依伊了……依伊也是仁義孩子,她媽沒了這些年,也沒說忘了她姥姥,有空就過去看,就這麽著……老太太走前,那幫白眼兒狼愣是沒通知依伊,最後一麵兒都沒讓見,到死都瞞著我們爺兒倆啊,出殯都是後來才知道的……老太太死前肯定放不下依伊,這倆混蛋就愣不讓見……”
“唉……唉……唉……”肖國成連歎了好幾聲,每一聲歎息都含滿著遺憾、委屈和怨恨,“我跟依伊說的時候,孩子都不信,直說不可能,說跟舅舅舅媽說了,如果姥姥撐不住了,一定趕緊通知她……舅舅、舅媽?狗屁!配得上孩子這麽叫你們嗎!後來我帶著依伊去的墓地,爺兒倆跟做賊的似的,那天把依伊給哭的,我真是這輩子都忘不了,想起這事兒來我就想把那幫白眼兒狼給剁巴了,他們他媽的還敢來,我不收拾他們就已經是立地成佛了我……”
肖國成最後一句話說完,屋裏便陷入了沉寂,都怕誰再說上一句,招出他更多的怨憤來。
梁宇琛看出肖國成是真喝多了,才會一股腦兒地說了這麽多,從肖國棟、肖國民和肖澤海的神情看,大抵也不是第一次聽這話。
未幾,肖伊茹進了屋,對自己父親肖國棟小聲說了一句:“爸,舅爺他們要走了,我媽問您要不要去送送……”
肖國棟沒吭聲,起身出了屋,肖澤海也跟在父親後麵一起走了。
肖伊茹待要跟著一起走,被肖國民叫住:“伊茹,去收拾間房,你二叔今兒晚上就住你們院了。”
“我住這兒幹嘛!我回我自己那院兒。”肖國成說話還帶著火兒,張嘴就像罵人。
肖國民倒是知道二哥的脾氣,回道:“你回去幹嘛,怕依伊不知道?到底是她舅舅,你別讓孩子心裏也不痛快,這大喜的日子,再讓她想起她媽來。你跟我們這兒嚷嚷兩句,孩子不知道就完了。你就在這兒睡,回頭就跟她說你喝多了,走不了路,就在這院歇了。”
聽了這話,肖國成沒再說什麽,算是默認了弟弟的安排。肖伊茹這才轉身出去給收拾住處。肖國民又對梁宇琛說:“你爸今兒是高興,多喝了點兒,回去別跟依伊說。”
梁宇琛忙說:“我知道。”
肖國民起身說:“那你陪你爸待會兒,一會兒屋子收拾好了,扶你爸歇著去,我出去看看。”
梁宇琛送了肖國民出去後,端了茶幾上的熱水壺走到肖國成麵前說:“爸,您喝杯茶解解酒,這是您的茶杯嗎?我給您兌點兒熱的。”
肖國成點了下頭,梁宇琛給茶杯蓄上熱水,捧到肖國成麵前。肖國成接了水杯,卻沒忙喝,端在手裏沉默了片刻,似是在平複情緒,半晌方才開口,依舊是同肖國民適才同樣的話:“爸多喝了兩杯,別告訴依伊。”
梁宇琛說:“您放心,我知道。”
肖國成又叮囑道:“依伊這孩子吧,心軟又仁義,又沒經曆過什麽事兒,就是她那倆個混蛋舅舅這麽對她,她也未必能對他們狠得下心。我今兒這話撂在這兒,他們在我這兒撈不到好處,肯定得打依伊的主意,知道她結婚了,家裏給了點兒,嫁得又不錯,保不齊得算計她去。仁義是好的,心軟也不是什麽毛病,但是得分人,往後如果她舅舅找你們去,依伊心軟,你千萬不能抹不開麵子,必須不能開這口子,依伊要是不明白,你就說是我說的。”
梁宇琛應說:“知道,您放心吧,我一定照顧好依伊,不讓她被人欺負了。”
肖國成點頭,拍了拍梁宇琛的胳膊:“爸就想聽你說這句話……”
他這話說得又帶出些心酸來,撂了手上的茶杯,對梁宇琛道:“宇琛,我之所以放心把依伊嫁給你,不單是因為咱兩家關係好,跟你爸投脾氣,也不單是隻看家庭,家裏有錢的多了,我怎麽不挑別人呢,就是看你這孩子穩重,靠譜兒 ,依伊嫁給你,爸能放心……依伊這孩子……咳……”肖國成頓了頓,眼圈兒又有些泛紅,“十來歲就沒了媽,你阿姨到底是後媽,說得輕了不是,重了也不是,我那會兒又天天在外頭掙錢,十天八天說不上一句話……慣得多,陪得少,滿足得多,關心得少……所以她有點兒任性,又沒什麽安全感,有什麽話也不說,就自己一個人不言不語地藏著,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挺對不起她的……”
“你知道我最對不起依伊的是什麽嗎。”肖國成有些哽咽,“就是她媽當年沒的時候,沒能讓她們娘兒倆見上一麵……她媽那年是車禍,挺突然的,我到的時候人已經進去搶救了……我都蒙了,什麽都想不起來了,就想著找人,找大夫,求著人家大夫搶救,就算傾家蕩產,隻要把命保住就行……哪怕拿我命換呢……咳……”
隨著一聲歎息,肖國成赤紅的雙目中終於湧出淚來,粗糲的手掌護擼了一把臉:“你媽從手術台上下來,大夫就說不行了……那時候要不是你大媽提醒我,我都把依伊給忘了,那會兒了,才趕緊讓你大媽去接依伊……最後就我和你三嬸兒,還有依伊她大舅進去看了一眼……咳……我當時要是腦子清醒那麽一點兒,緊著讓人把依伊接過來……咳……你大媽把依伊接來的路上跟她說你媽出了車禍,旁的什麽也沒說,不過她大概也猜出來了……等我見著她的時候,小臉兒煞白,整個人都是傻的……就那麽眼巴巴地看著我,都不敢開口問一句‘我媽呢’……咳……”
肖國成說到這兒已經是老淚縱橫,每說一句話,就要跟一聲長長的歎息,含著那些語言都訴不出的心疼和悔恨。
那晚,梁宇琛陪著醉酒的肖國成待了許久,聽他說了許多掏心窩子的話,應他一定會照顧好依伊,不讓她受半點委屈,直到把他扶回房間躺下才離開。
還有些客人沒散,大多是準備留宿過夜的親戚,肖國棟讓他不用管了,如果不準備住下,就早點兒回去休息。
梁宇琛回到自家院子,徑直去了後院,肖依伊正坐在廊子裏,低著頭有些出神,甚至沒聽到他的腳步聲。
因嶽父剛剛那些話,他沒忍心立時出去打擾她,站在陰影裏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她靠在廊柱上,整個人籠在月光的清輝下,許久沒有一絲動作,像是融進了這院子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
他想起了他們的初見,她也是這樣一個人低著頭,默默地坐在這院子的長廊裏發呆。
她以為在英國的機場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麵,事實上在那之前他們就見過,隻不過她不記得了而已。
那年暑假回國,他爸帶著他參加一個飯局,就在肖家的園子裏。飯後,長輩們閑聊,他在旁邊聽了會兒便到園子裏閑逛,因找衛生間進了這院子。進院沒走幾步,就看到長廊裏坐了一個女孩兒。大概是聽到聲音,她抬頭向他望過來,對上目光又迅速轉回頭去,垂了眸子。
不是少女的羞怯,是不想與人接觸的回避。
我沒看見你,請你也假裝沒看見我。
但他還是因為覺得這女孩兒挺漂亮而多看了她兩眼。
他從洗手間裏出來時,她已經不在那兒坐著了,大概是躲進屋裏去了。
兩三年後,他爸說肖叔的女兒來英國讀書,讓他照顧一下,名字叫肖依伊。那時候他也並沒有想起那年夏天的邂逅,甚至在機場見麵時,他也隻是覺得她似乎有些眼熟,憑直覺上去問了她的名字。
他是在開車載她去住處的時候才猛然想起來的,他從後視鏡裏看過去,正撞上坐在後排的她也向他看過來,她當即便錯開目光,轉望向窗外。
真的是她,好巧。
夜色中的庭院,他悄聲向後退了退,弄出了些動靜才往裏走。
這一次她聽到聲音,忙站了起來,見來人是他,緊繃的笑容方才舒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