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目光
第十五章 目光
算上保姆,八個人,午飯時候,大圓桌上卻擺了足有二十個大大小小的盤子。
左欣鵬一邊站起身騰挪盤子,為保姆新端上來的一盤菜找位置,一邊玩笑說:“我看就是再來八個人也夠吃,我今天是借著咱們丫丫的光,吃點兒好的。”
左姨媽說:“這不是小梁他們是北方人嗎,飯量大,咱們這頓按照北方的習慣,我看過抖音上好多視頻,那一個大盤子一個大盤子的,都這麽摞在一起。”
梁宇琛笑說:“都是誇張了,我們北方人也沒這麽能吃。”
“也不算多誇張。”左欣鵬接話說,“我頭兩年去了趟東北,我覺得飯店裏上來的都不是普通的盤子,都像是魚盤,甚至還有按鍋上的。我和朋友三個人,要了四個菜,結果那頓把我們撐的,最後還剩了好多。”
“對了……”左欣鵬忽然想起來,“你忘了你那年來這吃飯都不敢下筷子,說一筷子下去半盤子菜都沒了,這回不用擔心了,敞開了夾!”
梁宇琛露了一個勉強的笑容,沒言語,同桌人也都沒人吭聲接他的話,假裝沒聽到。意識到自己好像又嘴快說錯了話,左欣鵬咳了一聲含混過去,張羅著給肖依伊和梁千雅倒飲料。
梁宇琛感到對麵有一道幽怨的目光望過來,不是肖依伊,是女兒梁千雅。肖依伊坐在女兒右手邊,這會兒正低頭捧著自己麵前的玻璃茶杯,茶杯裏是新蓄的滾水。
梁宇琛有些恍神,多年前,她提醒他婚姻“到期”時也是這樣,垂著眸子捧著自己手中的熱茶,隻是那會兒他沒意識到,即便是天涼捂手,那杯子應該也有些燙人。
眾人邊吃邊聊,一頓午飯吃了有一個多小時,起初還都刻意找些歡快的話題來聊,直到後半程,左母笑著歎說:“我如今沒什麽遺憾了,想見的都見了,就是今天晚上睡過去再醒不來,也行了。”
左姨媽握著筷子嘖了一聲:“好好的說什麽喪氣話。”
“不是喪氣話,是心裏話,誰還沒個死啊。”左母玩笑說,“你就長生不老啊,我不過早走幾年罷了,先去那邊等著你。”
左姨媽佯嗔著瞪了姐姐一眼:“你這老太太,還咒上我了,我還就長生不老一個給你看看。”
左母笑說:“長生不老有什麽好?變成個老妖精?你沒看現在房子都貴嗎,那邊兒沒準兒也貴,我先去了能占上好房,你老不去,到時候排隊都排不上,睡大馬路去,我都不管你。”
左姨媽笑嗔:“這老太太還越說越來勁了。”
老姐妹拿生死之事玩笑,左欣妍和左欣鵬似是習慣了,也不插話,姐弟倆偶爾默契地交換一下眼神,沒有生死離別的哀傷,隻是相視一笑。
肖依伊早就吃飽了,這會兒不過陪坐看著他們聊天,除了傷感,還有幾分羨慕。
返程的機票定在晚上,並不急著往回趕,飯後,眾人依舊是分了兩處聊天,梁宇琛和左欣鵬坐在院子裏,幾個女人在屋裏。
怕梁千雅覺得無聊,左母打開了房裏的電腦,問梁千雅玩兒不玩兒遊戲,說她舅舅家的大弟弟跟她差了兩歲,最愛玩兒遊戲,這電腦裏也被他裝了好幾個。
閑著聊天也是拘束,梁千雅便承了左母的好意,打開了一款解謎遊戲。她玩兒的時候,兩個老人就在旁邊看著,也很投入地跟她一起琢磨,氣氛倒比坐在一起說話時更輕鬆些。
左欣妍幫保姆收拾完廚房,也進了屋來,遠遠地坐在一旁和肖依伊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待漸漸無話,肖依伊起身去了趟衛生間,回來時,在窗口看到左欣妍也走到了電腦旁看著,伸手指著電腦屏幕說了句什麽話,似是在給出謀劃策。
見她終於有機會與千雅說上話,肖依伊怕進去破壞了氣氛,便想著不如到村裏散散步。
往院外走的時候,梁宇琛喚了她一聲:“幹什麽去?”
“出去溜達溜達。”
“我陪你。”梁宇琛起身。
“不用。”肖依伊攔說,“我自己就行,也走不遠,就附近轉轉,丫丫和阿姨、欣妍姐她們打遊戲呢,要是看見咱們都不在也不好。”
梁宇琛沒再堅持,站在原地目送著肖依伊出了院子,走遠。
左欣鵬看他似有些不放心,從旁說:“沒事兒,村裏都是熟人,安全得很。”
肖依伊也確實沒有走遠,出了院子,向下坡的方向走了兩戶人家,拐去了來時看到的一條窄窄的小徑,據說走上去能看到不錯的風景。
小徑初時比較平緩,待穿過了民宅,便現了一條向上的石階,兩旁是竹林和一些不知名的灌木,山坡並不很高,三幾分鍾便到了坡頂。
肖依伊到了坡頂才發現,原來翻過這個小丘便是農田,農田的盡頭又是低緩的山丘,天空就從遠處山丘背後連出來,不是她常見的那種灰藍或灰白,而是一種清透的藍,像九寨溝的湖,一塊塊的雲,像是哪個粗心的洗衣人遺落在這湖麵上的幾條白裙,田埂裏有兩個人,一前一後慢悠悠地走著,有種舊歲月的錯覺。
風景很美,就像左欣妍母親說的那樣,立上畫架便能即興創作一幅油畫,但肖依伊卻覺得有些蕭索,也許和心情有關。
兀自站了沒幾分鍾,身後有腳步聲,肖依伊回頭看去,是梁宇琛。
“你怎麽也來了。”她向他身後看了一眼,沒有人跟上,就他一個。
從肖依伊望向他身後的眼神,梁宇琛便知她後半句要說的話, 回說:“沒事兒,都多大了,不用爸媽時時刻刻陪著。而且給他們機會單獨待一會兒也好,有些話當著我們可能不太方便說,你不是也因為這個出來的嗎。”
肖依伊淺淺一笑,問說:“你怎麽知道我上這兒來了。”
“猜的。”梁宇琛走過去。
肖依伊轉過身繼續看風景:“這兒風景還挺好的,我要是老了也想找這麽個地兒住下。”
“你不會喜歡的。”梁宇琛說,“濕氣重,而且有山有水的地方,蚊蟲蛇鼠什麽的也多。”
肖依伊瞥了梁宇琛一眼:“我就是抒情一下,你別破煞風景行嗎?”
梁宇琛笑了笑,凝了肖依伊片刻,問說:“不開心?”
“沒有……”肖依伊下意識地否認,明明已經錘煉了這麽多年,卻還是能被他輕易識破情緒,怕他誤會自己是吃女兒親媽的醋,隻好坦白,“就是有點兒觸境傷情……昨天晚上丫丫跟聊天兒,她說有點兒害怕這種生死離別的氛圍,我還安慰她,其實仔細想想,我都三十多歲的人了,這也是我第一次經曆這種告別,隻不過是和一個沒什麽關係的陌生人,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肖依伊望著遠處的農田有感而發:“我媽和我姥姥去世的都挺突然,我都沒能見個麵說句話,挺遺憾的,所以看見欣妍姐他們能陪著她媽走完最後的時間,說一說平時可能說不出口的心裏話,就挺羨慕……也羨慕左阿姨,能在死前見了想見的人,完成未完成的心願,我媽就……咳……”
肖依伊沒再說下去,雙手握在一起貼在胸前,靜靜地揉搓,倒也不是真的冷。
梁宇琛站在她旁邊,抬手攬了她的肩膀,她下意識地縮了一下,擠出個無所謂的笑容:“我沒事兒,不用安慰我。”
梁宇琛沒言語,隻把身邊人摟得更緊些,輕輕捏了捏她的肩頭。
她很少提起那段往往事,偶爾提了,也不過輕描淡寫的幾句。梁宇琛凝著肖依伊的側臉,她的目光直直地望著前方,似乎並不知道他在看她,可她又怎麽可能不知道他在看她。他能明顯地感到她的身子有些僵硬,能看到她貼在胸前的雙手緊緊地捏在一起,按在手背上的四個指尖因用力而有些泛白。
她隻是假裝不知道、不在意他的目光罷了。
他微微側身,下一秒便能把她摟進自己懷裏,她卻搶先側身道:“回去吧,我還是不太放心丫丫一個人。”
沒待他應,甚至沒有看他,她便匆匆轉身,走向來時的小徑。
想到了她會有這樣的反應,但梁宇琛還是有些失落,垂眸滯了片刻,跟了上去。
相聚又別離,一行人走時,左母和左姨媽出去送他們。整整一天的時間,直到這個時候,左母才走到梁千雅身邊拉了她的手。
左欣鵬開著車,慢悠悠地跟在一行人後,誰也不忍心先說分別的話,想讓老人能多握上那麽一會兒,哪怕隻是多走幾米,十幾米。直到出了村子好遠,方是左母先開口與他們道別。
如果可以,梁千雅很想與老人說一句“有機會再來看您”,不是出於安慰。鬆手的那一瞬,她不為人知地輕輕捏了捏老人的手。感到了女孩兒的這番心意,老人嘴唇翕動,大概也是想說“有空再來”,不過這話終也隻是化作一個慈祥的笑容。
返程的路上,左欣鵬問說要不要一起吃個晚飯,梁宇琛答說不了,時間有點兒趕,我們在機場湊合吃一口就得了。
左欣妍和左欣鵬把三人送到機場大廳時,左欣鵬又想說要不和你們一起在機場簡單吃個晚飯再多待一會兒,卻被看出他意圖的左欣妍搶先向三人開口道了別。
互道珍重,各自離開,走出送機大廳大門前,左欣妍到底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遠處一行三人並肩而行,就像這熙來攘往的機場裏任何一個行色匆匆的家庭,梁宇琛和肖依伊各自拉著行李,梁千雅挽著肖依伊的胳膊走在兩人中間,她抬手指了個方向,三個人便拐了過去,漸漸消失在她的視線裏。
談不上後悔,但那一刻,左欣妍也會有些感慨,如果當初她做了另一種選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