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謙謙君子
我伸出青蔥手指,撫摸著那屏風上繡的海棠,這種觸感十分微妙。我仔細回味,竟然有一絲熟悉的味道。這種味道極淺淡,在我腦中掠過,我皺緊眉心,閉上雙目,仔細地在腦中搜尋著那絲熟悉感。
花廳外走進來一個男子,他步履敏捷,走路輕巧,三兩步就跨進了花廳,卻見一位身形纖瘦的女子垂眸蹙眉,蔥指輕觸屏風,玉頸微垂,麵色蒼白如素紈,孤立立站於屏風一側,竟含了無限悲傷。他一時頓住了腳步,不敢上前,似乎怕驚擾了她的悲傷。
我隻顧冥想剛才的那絲熟悉感,卻不提防外麵有人進來。直到一抹修長的影子投在屏風上,我抬起頭,忽然撞上一位男子的眼睛裏。他一腳已跨入了花廳,另一腳卻在門檻之外停著,呆呆地望著我。我霎時臉紅,正愁並無像方才七小姐一樣的絹扇遮麵。
那公子回過神來,這才踏進花廳,向我一笑,麵容竟極俊朗:“姑娘莫驚,在下是謝府的四少爺謝晉燁。”
我聽其言,黔首行了一禮,柔聲道:“見過四少爺。”
謝晉燁仍是淡淡地向我微笑:“姑娘快不必多禮。我聽管家說,顧神醫帶回來一位親戚,想必就是姑娘吧?”
他的笑容撫平了我內心的緊張。我也向他回了一笑:“正是。”
“在下方才聽下人們說,看見瑤歌和六弟來了西花廳,故來此處尋他們。不知姑娘可否見過在下的弟弟和妹妹?”
他口中所說的瑤歌和六弟必是方才的兩個少年了,我點了點頭:“方才是見過,不過已經走了好一會兒了。”
謝晉燁無奈的笑了一回,唇畔泛起一絲寵溺:“我這個妹妹極是淘氣,六弟卻有些傻乎乎的,整日帶著她玩耍,卻不知是自己被瑤歌耍弄了。”這個四少爺倒是極為坦誠,連家醜都肯向我這樣一個外人說道。
我舒爾一笑:“那是小姐伶俐,我方才可見識過了。”
謝晉燁看著眼前的人,她現在談笑生風,眸子裏閃著隱隱一絲狡黠,似乎剛才看到她眉間的悲傷都隻是瞬間的錯覺。這個女子,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他兩隻眼睛看著我,卻不像是看我,而是透過我,看我身後的某些東西。在我的記憶裏,隻有顧明鳶會這樣看我。不過每次她這樣看我,我都認為她是在看我的腦袋,想著如何給我治愈傷口。如今這位男子的眼光竟讓我覺得十分不自在。
我咳了一聲。“咳咳。”
我的手放在胸口,微蹙著眉,看上去似乎是身子不適。既然他知道我是顧明鳶的親戚,想必也聽說了我是因心口痛才叨擾謝府的吧。果不其然,他連忙收回了目光,轉為焦急地詢問:“姑娘如何了?我聽說你也有急症。好在我三哥那邊已經看過了,顧神醫馬上就會來這裏找姑娘。真是委屈姑娘了。”
我以袖口遮麵,假意咳了兩聲,擺了擺手,道:“無妨,三少爺的箭傷也不能耽擱。”
蘇醒後,還從未和男人共處過一室,他雖是謙謙君子,看起來並不會對我作出什麽非禮的事情,可是此刻,我卻變得不自在了起來,時刻都擔心著自己會被他細致的目光看出破綻。
“三哥的傷,你可聽說了?”謝晉燁幫我倒了杯水,遞給了我,“喝了會好一點。”
“多謝,”我從他手中接過杯子,抿了一口,“隻聽顧明鳶提過一次,並不十分了解。好端端的,怎麽會中了毒箭呢?”
謝晉燁搖了搖頭,眉間滿是擔憂:“那日,三哥乘著馬車,出城去照看我家在下陽的商鋪。沒想到,馬車剛出禹陽不久,就被一夥賊人堵截,慌亂中有一個準頭極好的弓箭手用毒箭射中了三哥,此後他便昏死了兩日。還好顧神醫及時救治,我三哥才算撿回了一條命。至於這夥賊人,目前已經在查,相信很快就會水落石出。”
他一提起三哥,眼神裏就滿是擔心,看來他和這個三哥感情十分深厚。我寬慰他:“你放心,顧明鳶一定會治好你三哥,等你三哥醒過來,也許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謝晉燁聽我這麽說,緊皺的眉漸漸舒展,浮現出笑容:“顧神醫才治了半日,三哥就醒了。說也奇怪,三哥曾告訴我,雖然他前兩日不能說話,不能睜眼,但是周圍發生的一切,他卻知道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是顧神醫救了他,睜開眼睛喊得第一個名字就是顧神醫。”
我忽然有了種和謝家老三同命相連的感覺,我和他都是被顧明鳶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看來要找個時間和他共同探討一下獲救感言。
我隱約感受到謝晉燁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轉動,花廳的氣氛瞬間變得很奇怪。不知是緊張還是心口痛,我的身體竟然有些站不穩。我正欲推說身體不適,回秋棲齋休息,這時顧明鳶終於從回廊穿了過來,走進花廳。我扶著桌子站著,她見我身形萎靡,疾步走了過來。
顧明鳶搭住我的手腕,隨即瞅了一眼我的神色,又看了眼旁邊的四少爺,撇撇嘴。她轉向四少爺,也不寒暄:“我要為我家妹診治病情,恕不能陪四少爺了。”
謝晉燁見顧神醫來了,退了一步,收回目光,語氣裏卻似乎含了些許失落:“哪裏,顧神醫為這位姑娘醫治才是正事,在下這就回避了。”說罷,他向我和顧明鳶均施了一禮,轉身從花廳離去。他越走越遠,筆直的背影在日光下更顯得挺拔清瘦。
“怎麽,你不喜歡和他說話嗎?”四少爺一走,顧明鳶就回過頭問我。
我放下作態之勢,轉了個身子若無其事地向秋棲齋走去:“他看我的眼神那樣古怪,讓人渾身不自在。”
顧明鳶跟在我後麵進了秋棲齋,搬來凳子為我把了一回脈,摸著她那今生都不可能長出胡須的光潔下巴道:“沒什麽大礙了,你這是急火攻心。我給你開個方子調理兩日就好。”
我想起方才心口痛的感覺,不由有些心悸。可是賀蘭殷嶽這個謎團還是在我腦中揮之不去。“你有沒有聽說過賀蘭殷嶽?”
顧明鳶沉思了片刻,搖了搖頭。“不了解,禹陽的情況,我知道的並不多。”
我歎了口氣,她記憶一向很好,想了這麽長時間還沒想起來,再讓她回想也沒什麽用。
我又想起還要回丞相府做法事,說道:“我還要去丞相府,怎麽熬藥?”
顧明鳶皺了眉頭。終於有件事情能讓她為難了,看著她一籌莫展的模樣,我卻有大快人心之感。
“罷,不喝也死不了人的。”
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這是一個行醫的說出來的話。顧明鳶卻已回了冬蘊齋,留我一個人當場氣結,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半天順不下來這口氣。我本想不用再待在靜蘭寺,跟著她待在謝府不也挺好嗎?從今日所見看來,謝府並不會在意多出我這麽個人來。沒想到她居然如此狠心,那定不會輕易接受我的請求。
我正生著悶氣,顧明鳶忽然又推開門進來了。她手裏提了藥箱,坐在桌子前開始倒騰那些瓶瓶罐罐。原來她方才是去自己屋子裏給我拿換用的藥。我雖氣結,但看在她還惦記著給我的腦袋換藥,便乖乖走到她身旁坐下。
“顧明鳶,你是神醫,不能對病人這麽隨隨便便。”憋了半晌,我還是忍不住嘟囔了起來。
她不屑理我,隻顧將我發套摘下,慢慢將頭上的繃帶卷起,為我上好藥,又換了新繃帶細細地為我包好。倒也奇怪,她研究骸骨時下手極狠,拿著砍刀直接就剁下去了,為我包紮卻這樣輕巧,而且包的很牢密,絕不鬆懈。
我等她為我包好了腦袋,重新把發套戴上,才張口問她:“我的記憶什麽時候能恢複?”
她看著我的眼睛,眼神有些擔憂:“快了。你近日就會想起一些片段。隻是你要切記莫要讓這些片段折磨你的心智。若是如此,怕是你還沒先恢複記憶,就已經亂成一團了。”
顧明鳶說得有道理,今日我不過是聽那說書人提到了賀蘭殷嶽這個名字就如此陣腳大亂,倘若我恢複記憶那天真的發現了什麽驚天秘密,還怎麽去報仇雪恨?
所以我決定答應她:“好。我答應你,以後絕不故意去想以前的事情了。隨緣,是嗎?”我衝她眨了眨眼睛,淡淡一笑。顧明鳶仍舊是憂心地看著我。她應該能明白,一個失去記憶的人對於能夠回想過去的一個小小機會是多麽的珍惜。但是我不願讓自己成為一個瘋子,所以我一定會做到。
我望了望窗外的天,淡淡的說:“你看,最近都沒有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