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自由
走出丞相府,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忽然發現我自由了。
此去靜蘭寺有三裏半路,沿街都是熱鬧的攤鋪。我東瞧瞧西看看,瞅瞅這裏,聞聞那裏,覺得外麵真新鮮。
我看到了一個賣簪子的小攤,忽然反射性地捂住自己的小手。上一次逛街看到好看的簪子時,就是被顧明鳶打了手,她還嘲笑我沒有頭發。
唉,多日不見顧明鳶,我真的好想她。
“賣糖人嘍,賣糖人。邦邦。”從我身邊走過一個挑著擔子的老伯,拿著一個小錘敲打著綁在擔子前麵的梆子。擔子上釘著一根木條,上麵插滿了形態各異的唐人。這老伯的糖人吹得真好,那隻鹿的四隻小蹄子可愛極了。
我從衣袖裏摸出幾文錢,這還是我從顧明鳶那兒帶出來的極小一部分。想來我包裹裏的銀子也夠我花上個把月了,因此我很大方地叫住了他:“老伯,給我來兩個。我要這隻鹿和那個將軍。”
“好嘞,小師傅請稍等,我給你做個新鮮的。”老伯放下擔子,掏出一塊糖團開始揉弄起來,我站在旁邊好奇地看著他。這位老伯的手藝真棒,眨眼功夫就吹出了一隻小鹿,遞給了我,一套動作行雲流水。
正待他要做將軍時,晟街南方一隊人馬飛快地奔了過來。為首的那人劍眉怒目,身披黑色盔甲,大聲喝道:“讓開!都給我讓開!“他胯下一匹黑馬四蹄狂奔,絲毫沒有因為在城中而有停滯的跡象。他身後的騎士也個個揮舞著馬鞭,喝著眾人避開道路。
街上的行人看見這些煞神,連忙躲往兩邊。老伯也忙挑了擔子,往街邊跑去。
人馬飛馳而過,揚起一層厚厚的塵土。我正嫌塵土把唐人弄髒了,不住聲地抱怨:“這幫人怎麽如此囂張。”
老伯似乎被我這話駭了一跳,忙向我打手勢:“噓!他們還沒走遠呢。小師傅,你常在寺裏有所不知啊。你沒見他們身上的黑甲,這都是扈大將軍府上的黑甲衛,平日在禹陽城裏橫衝直撞的,誰都不敢得罪他們。”
“黑甲衛很厲害嗎?”我不解道。
“要說這黑甲衛,算是咱們殷恒王朝數一數二的軍隊。皇帝上陣殺敵都指著這扈大將軍的黑甲衛呢,你說厲害不厲害?”
我心想這老伯的語氣也太誇張,皇帝老兒打仗自然用軍隊,敢情軍隊的士兵都如此囂張嗎?定是那扈大將軍治軍不嚴,驕縱士兵。
從街邊走過兩個人,對著黑甲衛的方向指指點點。
“瞧見沒有,前麵帶頭的是扈大將軍的心腹趙安肆。恐怕又要發生什麽大事了。”
“你沒聽說嗎?賀蘭家的要造反!”
“賀蘭家?不會吧?”
“噓……回去說,這街上都是黑甲衛的探子。”
他們兩個說的這些我都聽不懂,便問老伯是什麽意思。老伯卻歎了口氣:“唉,這些事我不懂,不過是又要打仗了嘛。這才剛平穩了四年,又要折騰。”
“老伯,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好奇地問。自打進了城,我還沒有機會得知這座城之前都發生過什麽事情。一國的國都,必定會有很多腥風血雨。
老伯滿臉狐疑地打量著我,眼睛瞪得十分圓:“你不知道殷恒元年的事嗎?”
我隻得尷尬地說:“我去年從外地來的,對以前的事不太了解。”
老伯還是有些疑慮:“外地來的?那總該有所耳聞吧。唉,你是不知道,那個時候禹陽城裏人心惶惶,人們都不敢上街,更別說出門做生意了。那個時候哪有什麽黑甲衛,光賀蘭大將軍一人就可以撐起帝國一片天。唉,隻可惜……”
“隻可惜什麽?”我緊接著問。
老伯笑了笑,擺擺手:“唉,這都不是我們普通百姓能議論的。小師傅,我給你做唐人吧。”
等這陣塵土息了,老伯打算給我做將軍。我心裏有氣,不待見這將軍,擺了擺手,說:“不要將軍了,我的小鹿髒了,你再給我做一個吧。”
“好嘞,再做個小梅花鹿。”或許是方才我的小鹿髒了,老伯心中有愧,第二隻鹿他做的特別細致,比剛才那隻還好看。我喜滋滋地拿過小鹿,付了兩個唐人的錢。雖然還是想知道以前發生過什麽事,但是看那老伯抿緊嘴,再不願意多說半句,便隻好暫且擱下,往靜蘭寺給普修老尼拿木魚才是正經事。
越靠近靜蘭寺,街上就越熱鬧。離靜蘭寺半裏有個集市,雜耍賣藝敲鑼打鼓,勾欄酒肆比比皆是。若不是穿著這身尼姑袍,我早就進去耍上一回了。
我突然靈光一現,顧明鳶給我的發套就在靜蘭寺,何不戴著它在這街上玩一圈?這樣一想,好生歡喜,我便一路小跑,回了靜蘭寺。
寺裏的小尼姑念真碰見我,皺起眉心:“無塵,你怎麽回來了?法事不是要做七天嗎?”
“是啊是啊,”我點了點頭,也顧不上和她多說,向大殿跑去,“普修師傅叫我來取木魚,幫我跟其他人打個招呼啊。”
抓緊一分時間,就能在街上多玩一分。
跑進大殿裏,幾位香客正在拜佛求簽,普惠師傅坐在大殿一側,為香客解簽。畢竟我現在是佛門中人,既然來到大殿,便走到佛像前作了個揖,捧起佛像下的小桌上普修老尼常用的那隻木魚就跑了出去。
寺院後麵靜悄悄的,平日本就清淨的寺廟因為少了好些尼姑更顯冷清。我走進我的禪房,輕輕把門掩上,從被褥下麵掏出包裹。這包裹是進城之前給自己準備的。翻開包裹,我不禁大讚自己的先見之明。包裹裏有顧明鳶給我買的裘皮大衣,有顧明鳶給我買的一條天青色的裙子,有顧明鳶給我買的裘皮帽子,有顧明鳶給我買的繡花小鞋……還有……不是顧明鳶給我買的,也就是我自己作主拿的一盞小琉璃燈,兩方帕子,一副鹿皮手套,一個花花綠綠的錢袋,一個小銅鏡……
我盯著那副鹿皮手套,忽然想起這似乎是她剝人皮骨的那雙,本想戴著禦寒,卻立刻嫌棄地丟到一邊。最重要的,是下麵這個小包。我把它解開,一副精致的發套呈現在我眼前。這隻發套是經過顧明鳶特製的藥水泡過的,顯得很有光澤。我將尼姑帽摘下,對著鏡子觀察我頭上的繃帶。
在禹陽城外的茅草屋時,顧明鳶就格外叮囑我晚上睡覺老實點。養成了習慣後,繃帶就很不容易散亂了。
我先將這身尼姑袍脫了去,在襯子外麵套上那條天青色的裙子,提上繡花小鞋,又揣了幾塊碎銀子,一錠五兩紋銀,用那個花花綠綠的錢袋裝著。進丞相府前,我找個客棧將這身行頭換下來就是。
接下來就是頭發。我拿著發套翻過來覆過去,不知道該怎樣戴。折騰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將它戴好。可是我毫無簪花之物,就這樣蓬頭散發出去也太紮眼了。鬼使神差地,我的手慣性般地為自己編了個大辮子。想來我“生前”一定很經常紮辮子吧。我從顧明鳶給我做繡活的那隻小包裏找到一條紫色的布帶,係住了辮子,還打了一個令人滿意的蝴蝶結。
照了照鏡子,確定發套完全遮住了繃帶,我將裘皮帽子扣了上去,披上裘皮大衣,逐漸暖和起來。終於打扮好了,看著鏡子裏的姑娘,雖不施粉黛,卻也是個佳人。等頭發長長後,我一定要挽一個高高的發髻,把那些紅的藍的玉的金的首飾插滿頭。
最後我也沒忘了將普修老尼的木魚裝在包裹裏,背在身上。我將剩餘的東西收拾起來,仍塞到被褥下麵,拉開了門,確定後院無人後,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我不確定這副模樣是否妥當,好在此處離放生池近,不如去晃蕩一圈,看看那些小姐們作何反應?
放生池旁的人三兩成群聚在一起,我緩步過去,似乎也沒什麽人注意我。池子裏的水還是那樣清澈,可能是因為沾了人氣,這裏的水也不曾結冰。那幾尾錦鯉還在石頭邊徘徊,我知道度元每日都會偷偷來喂它們。隻是度元沒有回來,這些魚兒也不知會不會餓死。恐怕餓上幾日,它們便會遊走了吧。度元回來後若是看不到這些魚兒,恐怕要傷心。
我轉身欲走,又想起度元那張清秀的小臉,終是不忍,跺了跺腳,折了回去。
池邊有位姑娘,穿著綾羅綢緞,手執一塊梅花酥在與丫鬟調笑。我走了過去,柔聲詢問:“施……姑娘是來放生什麽的?”
她聽到我說話,轉過身看我,福了一身:“小女是來放生大鯢的,前日我家府內有人獻了兩隻大鯢來,我不忍看它們下廚房,就央了母親,同丫鬟來此處將它們放生。姑娘又是來放生什麽的呢?怎麽不見背簍呢?”她一說話,耳垂上珍珠墜子就晃三晃。
這姑娘生得既水靈又討喜,我見她福身,也連忙福了回去:“姑娘真是好心腸,我才知道這靜蘭寺的後院裏有放生池,又不知該買些什麽放生,故而問問姑娘。”我慢慢向錦鯉待著的石頭邊挪去。
她聽了我的話笑了起來,紅粉衣裳趁得她臉色極好。“原來如此。我見這裏許多人都是放生鱉魚的。像我放生的大鯢,可還未見過。”
“那是姑娘有心了。若是人人都像姑娘這般不殺生而慈心於仁,那麽生命界則可盡其天然。”讀了這幾日佛經,我也記住了一兩句,此刻為了她手中的梅花酥,也少不得奉承她幾句。
這姑娘聽了我的話眼睛一亮,微紅了臉頰。“原來姑娘還讀過佛經,我雖有心向善,佛經確是不精的。今日來靜蘭寺,結識了姑娘,可算有緣。我閨名喚作婧蓉,不知姑娘芳名呢?”
我心裏苦笑,總不能說是無塵吧。看著放生池裏水流清澈,水麵上浮著魚兒點點泡沫,我便隨口說道:“我名作綠沫。”
“綠沫……好名字。真是在好地方遇到了好姑娘。”婧蓉莞爾一笑,彎了一雙柳眉。
“婧蓉的名字才好呢。婧蓉,你來這兒看,這些魚兒多惹人憐愛。”我佯裝偶爾覓得這些錦鯉,探身張望。
婧蓉也探過身來:“可不是呢,黃的呈金,紅的似火。方才我還同印兒說好看呢。”
我微微蹙眉,顯出一副悲憫之態:“哎,隻可惜它們不會說話,就連餓了也不能向人乞食,隻好在這池畔遊徊,盼望能有位有心人投些食餌。我雖想喂它們些東西,奈何今日什麽也沒有帶。”說完,我麵帶哀傷地瞅了一眼婧蓉。
她愣了一下,豁然而喜:“綠沫不必煩憂,你沒有帶,我可帶了呢。”她向丫鬟印兒招了招手,印兒捧著一隻紅漆食盒走了過來。她打開食盒,拿出兩塊梅花酥,遞給我一塊,笑道:“我倆將這梅花酥掰碎了喂給它們不就是了?”
“呀,婧蓉,你不僅生性善良,還十分聰慧呢。”我接過梅花酥,抿嘴一笑,毫不猶豫地將它揉碎了扔進池子裏。
婧蓉微微紅了臉,也跟著我向池子裏投食。
我很快就扔完了梅花酥,卻不小心叫婧蓉看出我舉止粗俗。她似乎不知該說些什麽,隻是說:“綠沫……還真是……不拘小節……”
喂完了魚,我也算是了了度元的心事,衝她咧嘴一笑:“我回去的時辰到了,今日就不陪你了,有緣再會。”擺了擺手,向寺院外麵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