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丞相府深
我把床上的繡線絹布稍微收拾一下,就趕往飯堂。從我開始有記憶起,就不曾做過這麽多活,也頭一次知道飽腹原來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度元似乎已經不生我的氣了,悶著頭幫我打了一碗飯。不過我跟她笑的時候,她好像沒看見。
酉時講經完畢,眾尼正要散去,普修大師忽然喚住了我們:“今日誥命夫人來寺裏,著人明日去丞相府超度亡靈。我挑幾個人,明日跟著我。彌清,彌從,度元,……”
普修點了一大串名字,我聽著卻又像念經一般。我想起上午見到的那個誥命夫人,她看起來和藹可親,想來丞相府也不是什麽壞地方。若跟她們一起去,也好見見世麵。像如今整日窩在這寺廟裏,怕對我恢複記憶起不了多大作用。
普修大師已經念完了名字,這些都是寺裏比較穩重的比丘尼。我連忙說道:“師父,我也想去。”
普修大師看了看我,點頭道:“也好。丞相府不同尋常人家,你們一定要謹慎行事。”
眾尼答道:“是。”
我心裏正為能夠去丞相府而高興,哪裏聽得進那許多。本來以為要與普修老尼據理力爭一番,沒想到她居然這麽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要求。
晚上臨睡前,我跑到寺院後麵的禪房找度元,才發現她和大家是住在一個房間裏的。這時,我才了解原來我真的是寺裏的一個特殊待遇。
我因此心存疑惑,顧明鳶與普修有多大交情?她給了多少錢?雖然佛門也許不看重金錢,但若是捐個佛像金身什麽的想必也不會拒絕吧。
度元倒不詫異我找上門來,她隻當我是缺了什麽東西,走過來問我。我擺擺手:“在寺裏挺好的,什麽都不缺。我就是想問問你,丞相府是什麽樣子的?”
話一出口,屋內的其他小尼姑好像都有些感興趣,若有若無的圍過來。
度元想了想,說:“我沒有太留意過這些事,我隻知道當今丞相叫陸七季,他的夫人經常到我們寺裏來。今天上午還見她了呢。”
“那明天我們是為誰超度呢?”
“是他們的女兒。”
“哦……”怪不得今天見那個婦人那麽悲切,原來是死了女兒。我突然有點同情她了。
天色已經很晚了,因為第二天要去丞相府,所以大家都要早早休息,我也回到了自己的禪房。從度元那裏回來,我認認真真地背起經書,希望明天不要拖大家的後腿才是。
天還沒亮,度元就來敲我的房門,叫我起床。我雖是有些不情願,但想到可以去外麵玩,便欣欣然跳了下來。桌上的燭台“咕嚕”滾了一聲,我這才發現昨夜用功看經書把蠟燭都燃完了,也不知什麽時候碰翻了燭台。不禁又有些後怕,還好是燃完才打翻了燭台,不然靜蘭寺可能已經發生過一起火災了。有了這件事情,我浮躁的心相對鎮靜了一點,昨天的興奮也被抑製住了。我將尼姑帽仔仔細細地扣在頭上,跟著大隊出發了。
早晨外麵的街市還不算熱鬧,賣麵點的攤鋪卻已經開始擺攤了。天色灰蒙蒙的,東方才剛剛露出魚肚白。我們的腳步聲在黎明聽起來那樣清晰,腳下的積雪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一切都像是頭一回感受似的,那麽新奇。我走在隊列裏,不停地問東問西,普修老尼都看了我好幾眼了。我撇撇嘴,瞪我做什麽,待會兒丞相府我不給你添亂就是了。
隊列順著清水街一路走到晟街,我似乎可以看到晟街的盡頭那座巨大的皇宮。不知道那裏麵住的人會是何等的華貴。隊列在一道青色圍牆外停了下來,正對麵是一扇朱紅大門,分了正側三個門。從外麵看著,丞相府與靜蘭寺的規格相比毫不遜色,等到走進去之後,我才發現兩者是完全不能相提並論的。
丞相府給我的唯一感覺就是富貴。不管是一磚一瓦,還是精心設計的假石流水,都讓人望而生歎。即使是隆冬,整座院子似乎能散發出暖氣一樣。我看向房頂,丞相府房頂的積雪果然比靜蘭寺的稀薄多了。我搓著手,猜想房間內的火爐一定燒得很旺。
早有人在門口等著我們,他雖然兩鬢發白,身子骨看起來卻很硬朗。這是陸府的陸管家,他領著我們來到靈堂。一路所見仆人的臉上都是悲傷倦容,這位千金此生也不白活了,死的時候有這麽多人為她傷心。
腦子裏冒出這個念頭後,我覺得我真是愧對我身上的這身衣服,便張口默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靈堂四周墜著許多白紗和黑紗,冷風吹過,頓顯蕭瑟之意。
靈堂中間停著一個大棺槨,看起來應該用的是上好的木頭,雕刻著細密的花紋,打了一層蠟似的發油光。靈柩前麵供著一個牌位,上麵寫著陸七季長女陸璃茉之位。還有一個寫著“麗妃之位”。
我這才發現原來丞相府的女兒不簡單,竟然是宮中的妃嬪。能夠入宮當娘娘,想來生得一定極好看。我抬起頭向棺槨裏張望,希望能看到這位玉人的模樣。都說出家人不問是非,看來我真不是個出家的料。
普修老尼在靈堂裏與丞相夫人寒暄,我們幾個比丘尼站在堂外,一時也沒有事情做,我便開始打量這府中的上下人等,時不時聽聽她們兩個的談話。
誥命夫人麵對著靈柩歎了口氣:“可憐我這女兒,竟然失足在那莽林裏,真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啊。”說著便作勢要哭,普修老尼連忙勸住她:“承蒙皇恩浩蕩,準許麗妃的遺體返回陸府,也總算是葉落歸根。”
她兩個正說著,露安急匆匆地從外麵跑了過來:“夫人,娘娘的儀仗到了!”
話音剛落,一對儀仗開了進來,走在前麵的衛兵個個身著盔甲,氣度不凡。一個身著藍色衣服的小太監走進來,宣道:“靜妃娘娘駕到!”
誥命抹幹眼角還未流出來的眼淚,連忙帶人迎了過去。隻見人來處走近一位身著黑綢鑲白邊衣服的女子,頭上倒也素靜,隻插著一根白玉簪,墜著一串流蘇。我跟著眾尼退到一旁,眼睛卻不老實的向上瞟,想看看這靜妃娘娘的容貌。死的娘娘看不成,還好來了一個活的。這個娘娘莫不是陸璃茉生前在宮中的知己?
她的芊芊玉手輕輕搭在一個宮女的腕上,我注意到她手指上的丹寇塗的很好看。眾人迎過來向她行禮:“參見靜妃娘娘。”
靜妃忙將誥命扶起,說了聲:“母親不必多禮。”
我聽了心中納罕,不覺問出了聲:“丞相府的女兒不是死了嗎?”
話一出口,周圍突然安靜下來,旁人都看著我,陸管家還拚命地朝我使眼色。我自知多言,連忙閉上嘴巴,低下了頭。
靜妃走過來,用她那塗著好看的丹寇的手指輕輕抬起我的臉:“哪裏來的小尼姑,模樣好生俊俏。本宮也是丞相府的女兒呢,裏麵的,是我的姐姐。”她氣吐幽蘭,鋪在我的臉上,我險些迷失了心誌,呆呆地望著她。
普修師父連忙走上來說道:“娘娘息怒,這位小師傅是剛入本寺的比丘尼,未見過世麵,還望娘娘不要見怪。”
靜妃收回了手指,看向普修師父:“常聽母親講普修師父,今日承蒙得見。剛剛多有冒犯這位小師傅,還請小師傅不要見怪。”
雖然我私下裏稱眾姐妹為尼姑,但我也知道尼姑是俗家稱謂,正兒八經的稱呼應該是比丘尼。想來這靜妃的品行也不怎麽樣,居然和我這等人是一個層次的,為了不得罪她,我還是規矩一點。我低著頭不敢看她,隻是輕輕搖搖頭。
靜妃輕笑了下,這才滿意地去看她那躺在靈堂裏的姐姐。二女曾經同在宮裏服侍一夫,父親又是當朝丞相,想來這陸府也是榮華富碩,極致尊貴了。能來到這樣的府邸,我也算是三生有幸。
陸府裏的人似乎都有點怕這位靜妃娘娘,絲毫沒有見到家人的喜悅之感,要麽是遠遠躲著,離得近的也是一臉肅然。難道府上的小姐做了妃子之後,與下人之間的差距就拉得這樣遠了?
靜妃慢慢走入靈堂,在棺槨前停了下來,流了兩滴眼淚。誥命夫人忙勸她不要太過悲傷,她點了點頭,抽出帕子抹了抹眼角,對母親說道:“母親也不要太過悲傷,皇上特準女兒回府多陪陪母親和父親大人。今日雖是為姐姐做法事,可是國事緊迫,皇上才將父親召入宮中商量國事。委屈了姐姐了。”說完又拿帕子抹淚。誥命聽了也是悲從中來。
“阿彌陀佛,二位不要過度憂傷,時辰也不早了,可以開始了。”
誥命斂了愁容,露出一副精明強幹的模樣,吩咐道:“開始吧。”
陸管家應了聲,著人擺弄器械,布置法場,清走閑雜人等。眾尼走進靈堂,靜立兩側。我對於這法事生疏得很,度元很貼心地將我安排在了最末一排。經過這一次,我對普修師父和度元的印象越來越好了。不過也難說她們是不是看在顧明鳶的麵子上才這樣幫我。
走進來幾個小廝,將棺槨上的蓋子啟開了。我掂掂腳,似乎能看到裏麵躺著的人。可惜距離太遠了,那具棺槨又太高了,看不真切。我跟著眾姐妹開始誦經,普修師父捧著一隻黑色的碗,像灑聖水似的往棺槨裏灑著。
靜妃扶著誥命,和一眾家人也在下麵肅穆地立著。靜妃本就生得很美,這一身素靜的衣服襯得她的臉倒是格外清麗,引得我的目光無法從她身上挪開。妹妹都長得這樣美了,還不知姐姐是怎樣美呢。陸府裏的家人不時看看棺槨裏的遺體,有的忍不住又哭出了聲,靜妃從始至終隻認真打量了棺槨一眼,再沒有看一眼她的姐姐。
也許皇宮這種地方,真能使血緣親情隔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