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隱有所感,微妙不可說……
一陣足步聲自身後突忽傳來,法度與普雅同時感知到了這音聲,下意識回身看去。
淡淡的光影間那個次第而來的人,是失魂落魄的蕭淨鸞。
淨鸞的麵目似乎籠罩了一層稀薄的水汽,那張俊美的麵孔此刻覆蓋了寒冷的薄霜,又似乎很快的便融化了去。他整個人很是疲憊,那軀體似乎就要支撐不住,似乎每一步都是那樣的沉重。
二人慢慢的將懷抱鬆開。
法度斂目,且思量著淨鸞現下來此的目的,邊定定的瞧著他。眼下的淨鸞已經退了周身籠罩著的那一層戾氣,整個人看在眼裏是那樣的疲憊,甚至眉目間終於浮現了一層悔愧。又不知道是不是當真悔愧,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隻是錯覺。
普雅在見到這個人的時候,內心卻已經沒了半點兒起伏的波瀾,她整個人都是那樣的平靜,似乎是受了巨大打擊之後自然而然的返璞歸真、沉澱心緒,又似乎是因為有法度在身邊、而讓她尋到了倚靠的緣故。
周遭的氣氛很是安靜,甚至靜謐的有點兒詭異,那樣的讓人感覺不適。淨鸞自己的心念是何其的潦草,時而覺的整個人由內至外被填充的滿滿當當,時而又覺的那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徹底的蕪雜!他輕靴的步子有條不紊的一點點向普雅這邊兒走過來,在距離床榻恰到好處的距離時停住。
由於普雅、法度兩個人是坐著的,故而淨鸞的姿態便顯得有些居高臨下。
三個人都靜靜的看著彼此,誰也不先說話,似乎是等待著對方先說話,又似乎是全都倦了、累了,而不願再多發一言。
就這樣目光相對,平和中又都隱匿著欲蓋彌彰的深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到底是淨鸞頷首微微、先啟了口:“普雅。”他喚她一聲,隔過了法度不予理會。
普雅側目,錯開與淨鸞的對視。這一錯目並不是因為耍脾氣鬧性子,而是因為她忽而不知道該以怎樣的麵貌去麵對蕭淨鸞,她也不知道該怎樣接過淨鸞的話,故而下意識選擇了逃避。
一旁的法度感知著普雅的心緒,可既然淨鸞已經進來,又是這麽一副麵貌,便說明他心中已經思量了明白,是有話要對普雅說的。
故而,必須有一個人先開口真正的打破這尷尬。法度這樣想著,他想做那個中間調解的人,但是他亦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做什麽。中間千頭萬緒委實繁複,凡人的情絲與處世方式從來都是那樣的複雜錯綜!他張了張口,肅穆的眼光看了一眼淨鸞、又看看普雅,喉結微動,到底還是沒能發出半點兒言語。
普雅的反應也是在情理之中,淨鸞自己心中也已經有了個底兒。但他那已經麻木的心此刻還是沒防備的忽然就疼了一下,他竭力的將這心緒克製住,即而頷首,那低低的一句話沉澱在喉嚨裏、徐徐然的喚出來:“我對不起你。”不高,但帶著幾分逼仄。
旋即,不待普雅、法度這邊兒有所反應,那是極快的一下子,淨鸞趁著心頭一抹湍急的情念浮動湧上的當口,猛地一下側過了身子,奔向鑲嵌著貝殼石英的窗台,翻身便要躍下去!
雖然女王的寢宮隻有二樓,可這一處側麵的窗台之下,對應的是一大片寒冰湖。秋冬的時候不予管顧,到了夏天便是至寶,繞著冰湖落座下來,感受著絲絲撲麵而來的涼氣,那大漠至極的燥熱便會消散的無影無蹤。
可是那冰湖委實凜冽,血肉之軀的人一旦跌入,必將寒氣侵體、驅之不得而死!
淨鸞對普雅寢宮一帶皆是熟稔非常,他此舉意在自盡……
法度因不了解這之中諸多大概,故而沒有及時反應過來。
可就在同時,榻上撐著身子的普雅心中一定,陡地明白了淨鸞的意圖!她心底甫一揪痛,下意識顫顫的向淨鸞抬手,幹涸的唇兮囁嚅呢喃,卻因過度急切而發不出任何聲音,想攔而沒能攔住!
這倏然的一下子,法度亦回神,腦海中一閃靈光,很快便解過了淨鸞的意思!他錚地一下站起身子,忙一個淩空翻躍後落地,三兩步便追上了已經傾身出去的淨鸞,自他後腰一把抱住他,把他整個人拽回來。
淨鸞的頭腦自昨夜起就一直沒有清醒過,方才雖然退了周身的戾氣,可他仍然沒能尋回自己失落的清明理性。此刻被法度一把攔住,他下意識拚力掙脫。
法度心念一橫,發著狠的運了功力猛一下把蕭淨鸞拉回來摔向一旁:“蕭施主不要再衝動了,難道因你一念的衝動而釀成的苦果還不夠多麽!”那是厲厲的一聲喝,不是苛責也不是怨怪,隻是告誡,猶如拯救一個瀕臨絕穀的人懸崖勒馬。
很奇怪的,法度此刻這當頭一棒對淨鸞是極有用的。他果然安靜下來,即便胸口仍然因為激動而過度起伏,可整個人的麵目、神情已經一點點有了安定。
雖然淨鸞的腦海依舊時而紛亂時而空白,可這樣的冷靜看起來是一個好的兆頭。法度麵見著他如此,繃緊的心弦在這下意識間緩緩的鬆弛了一下,即而微微傾身,向淨鸞伸出手去。
有片刻的遲疑,淨鸞本能的停頓了一下,接連便抬手覆上了法度的手心,任由法度將他拉起來。
陽光從窗外一縷縷灌溉而入,比方才更為暖溶,將這目之所及處的景致蒙了橘色的華彩,入在目裏便起了春暖花開一般的韻致。
法度向淨鸞頷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一位長輩般的姿態同他交心:“萬事沒有什麽是過不去的,也沒有什麽是大不了的。那些都是自己的一場曆經,其間並無悲苦也並無幸福,本就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旋即緩了緩聲,“而這一切於聖者,是最寶貴的通往佛國的階梯;對愚者,卻是萬劫不複的深淵。究竟是聖者還是愚者,是佛國淨土還是深淵死陰,在於的是自己如何看待、如何麵對、如何去做……蕭施主,該有的因果是逃避不得的,正如該還的債與該收回的債,它就在那裏,便是身死之後也不能夠逃脫,能做的隻有端正心態坦然、勇敢的去麵對。你明白麽?”
這一番話說的委實語重心長,摻雜了法度真摯的善意。他是希望淨鸞可以從自性的囹圄裏解脫出來,本來無一物,喜怒哀樂嗔癡恨怨也都是虛無,是庸人自擾、繩索自負!過去的已成注定,在於的是如何向前走。
淨鸞安靜的聽著法度一句句的講解,即便他與法度之間有著許多莫名的隔閡,但是他並不抵觸佛法。而此刻,法度身上的氣場又是那樣不容他抗拒,那是儼如一位開悟的智者在對迷途的蒼生加以點醒。
淨鸞沒有回複法度,慢慢的頷下首去,眉目隱匿在一抹黯淡的疏影間,良久無話。
法度知道淨鸞多少是聽進去了自己的話,此刻已經算是穩住了身心。他舒一口氣,留給淨鸞充分的思考的時間。
這時有宮娥在進深處向裏邊兒請示,說是女王的湯藥已經熱了好,請女王用下。
法度回神,抬步向門簾處走,自宮娥手中接過了湯藥,略略思量後仍然讓宮娥退下,即而自己親自將這湯藥端了進來,給普雅送過去。他知道普雅這時大抵是不願意見到旁人的,有他與淨鸞在身邊,便就夠了。
普雅的身子此刻已經孱弱不堪,但當法度將藥碗遞過她的近前時,她抬手使力將法度推向一旁。
法度微微一怔,其實此刻的普雅女王根本就沒有多少力氣,但他可以自這柔柔的一推中感知到她的堅韌。
這時普雅隔過了法度,一雙含著水汽、又沉澱了一抹淩厲的眸子向淨鸞看過去,檀唇開合,徐徐中有著堅定,這堅定讓人心疼:“你是我最愛最愛的人,我不能殺你。”她一頓,目光愈凜,“但是……我卻可以殺了我自己!”
陡然一下,法度心中一定,普雅的這句話成功的讓他嚇了一跳!趕在淨鸞之前,法度重又走到普雅近前,半是玩笑半是認真:“殺了你自己,你傻不傻?他要滅你的臣民亡你的國家,你卻還要連自己的性命都賠上……你虧不虧?”
這且玩且認真、又分明字字都昭示著一個真相的字句,令一旁的淨鸞心口甫震。
法度卻不曾再去看淨鸞,對著普雅極快又道:“你身為一國女王的責任呢?嗯?”這時口吻重歸於嚴肅。
普雅一默,下意識頷首未言。
一旁的淨鸞亦是未言。
法度有片刻的停頓,即而抿唇繼續:“這件事縱然有諸多的誤會,可貧僧怎麽也是當事人之一,合該出來做個了斷。”不重不高,篤定自成。
普雅下意識一側目。
淨鸞亦倏然聚攏了眉目:“你要怎麽了斷?”問的順勢。
法度甫一抬手打斷了淨鸞可能的後續,那含灼的目光緩緩的將他看定,在他眉目間一層層的沉澱下去:“給我記住了,好好對待女王!”這是少見的淩厲,他用了“我”而不是“貧僧”,也不再稱呼淨鸞為“施主”。後續這話,聲音是定定的,似是在對蕭淨鸞與普雅梅朵的祝福,又儼然是對自己內心一段莫名情緒的告慰,法度一字一句,“你與女王,會一直幸福下去。”
並未再有過多的強調和滯留,法度轉過眉目深深看了榻上麵露微詫的普雅一眼,那朵美麗的格桑花終有一日會大簇簇的盛開、怒放於陽光之下,漫山遍野次第綻出那至善至純至美的歡顏,順應著成熟的“果”,追尋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夠了,這便委實是夠了!
這一瞬間,法度忽而覺的很是欣慰,他淡然又堅韌的眉目間隱隱含了笑意,即而轉身不再留念,幻似萬般皆放的一步一步出了女王的寢宮,整個人都是輕盈盈的、似在飛翔。
穿堂的風曳曳的撩動起他寬碩的袍角,那蕩逸的韻致令普雅心中微動。倏然間,貼合著神聖與莊嚴,她隱隱察覺到一抹別樣的味道,欲說還休、又沒有由頭。
蕭淨鸞下意識對著法度行了注目禮,一時心情亦是蕪雜。同時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感受困擾心房,那感覺良久良久驅之不散,似是對茫惑未來某種冥冥中的洞悉,又似乎什麽都沒有……
一切,都將回到最初時的那般清貌。
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