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巧才成書、誤會深種
那是一片漆黑無比的黑暗,這黑暗的境地是何等樣的熟悉,似乎早在無量劫以前便一直置身於此,似乎那個時候是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拚盡了氣血神思寸寸願力才好容易逃出去……逃出去已經太過不易,她不願意再這麽輕易便回來,委實不願意就這麽回來!
普雅整個人都被圍困在這天淵彌深探不到底兒、無止無盡沒有邊緣的死陰之地裏,頭腦與神思皆是那樣的迷茫且無助。
她想喊,喊法度、喊淨鸞、至少喊來一個有血有肉的真切的“人”……可是她發不出任何聲音,她的喉嚨已經水腫的有如核桃,她隻能無力的一路奔走、一路倉惶,卻又發現自己好像一直都在原地裏兜圈子打轉,不斷的兜圈子打轉。
她逃不出去,似乎連步子都沒有邁動出去,似乎那所謂的奔逃隻是自己的錯覺。
可前方始終有一束光柱,那光柱是那麽鮮亮那麽明燦,在光柱的中心處站著一個小小的影子,那小小的人兒隻能瞧見一道烏沉色的剪影,依稀是個小孩子,卻辨不得男女、也不知其相貌。
普雅閃爍著一點執著的心念,抬手不斷的向前探,向前探……她下意識的想要去抓住他,抓住那個光束中那麽璀璨、那麽鮮亮灼灼的孩子!多麽想!
可是她沒有辦法,她別無選擇,她隻能那麽無力的看著那個孩子與自己越來越遠,看著那道照亮整個昏沉死陰的光束一點點漸次收束。隨著光影的不斷流轉與收斂,她再也看不到了那個孩子,她永遠的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不,不要,不要!
不要啊……
那是內心無力的慟喊,普雅倏地一下化作了一股風兒般輕靈靈的飛起來,帶著超越一切的爆發力,倏然間掙脫了虛空間看不到的束縛,向著那最後一點燦然的明媚處一路飛躍而去!
“普雅,普雅!”
就這時,耳畔傳來一道熟稔非常的聲色。
“普雅,你醒醒……你回來,普雅!普雅!”
接連著又是一陣,煞是緊密,一陣又一陣。
那是淨鸞的聲音,急切中帶著昭著的焦灼。
飛身於空、追捉光束的普雅被這聲音喚的回了回神,有須臾的遲疑。
這時又聞一陣如潮的梵音次第在她耳畔波及,一字一句一點一滴全都是徹骨的加持與灌頂的智慧!這聲音似乎是法度的,又似乎還有辯駁不出的陌生的回音附和。帶著巨大的願力,超越了空間的幻象,刺穿了生死的格局!
就這樣,淨鸞的呼喚、法度的佛音、上師的加持一起在普雅耳畔混雜交織漫溯潮襲。那聲音似乎不是通過耳朵聽得到的,而是來自心裏,來自靈魂深處一抹無形的默契交集,一種“他心通”的、不容任何人拂逆和拒絕的巨大願力!
就這樣,如是一切都不能由自己控住的,普雅那已經飛躍出去的身子再一次被生生的扯了回來,那是凡塵俗世裏斬不斷的牽牽絆絆喚回了她就要消散而去、陷入妄念與執著的魂魄……
那是極快的速度,這時速似乎已經穿越了無間的輪回、橫跨了莫測的生死。快到來不及普雅有所反應,她驀地一下睜開眼睛!
因為是陷入了長久的昏迷之後突然睜開雙眼,那灼灼的亮色刺的普雅下意識又將雙目閉合。隨著魂魄的回還,她肉體凡胎間流轉的疼痛與疲憊也都跟著一起湧蕩,普雅蹙緊了眉心竭力壓製,即而又嚐試著將眼睛一點點的重又睜開。
有了這樣一個緩衝,她的雙目慢慢適應了室內的光線,醒來後映入眼簾的是淨鸞這一張染就著疲憊、寫滿了深邃的麵孔。
這麵孔有些憔悴,眼角眉梢掛著些普雅看不懂的沉澱。
她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隻是覺的自己的身子很是疲憊與酸疼,特別是小腹那片兒更是稍稍一動、甚至一呼吸便覺抽絲剝繭般的絞痛:“淨鸞……”她顫顫的抬了柔荑,緩緩去撫淨鸞那張染著憔悴與疲憊的麵孔。
淨鸞定定的看著醒轉過來的普雅,麵上的神色有如覆蓋了寒涼的冰,又在這之餘躍動著隱隱的看不見的火。那是他心底深處最真摯的壓抑,那是在徹底的淪陷為魔、與保留一份本質純善間不斷的做著斡旋。
“孩子沒了。”定定的一句,在普雅即將觸摸到淨鸞麵頰的時候,自他口中沉沉的吐出來。
普雅一頓,那纖纖玉指定格在半空裏,打了個僵滯,頭腦卻一懵。
淨鸞的心念已經沉澱到似乎再也不能往下毫厘的地步,此刻的他自己都覺的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魔!他那雙冰冷的眼睛裏此刻浮起可以真切看到的滾燙的火,一躍一躍的,逼仄的似乎能把眼前孱弱的、失了孩子的母親全部徹底的融化!
“對。”他啟口一譏,眉峰舒展,“是我做的。”目光未動,聲音吐露的雲淡風輕。
這是怎樣巨大無比的雙重打擊!
作為一個懷揣著深濃喜悅、真切企盼與虔誠告慰的懷了孩子的準母親,卻在有朝一日一覺醒來時得知自己的孩子沒有了,且這一切正是孩子的親生父親一手做的……這到底該以怎樣厚重的沉澱、怎樣堅韌的心態才能安然承受而不起一絲波瀾?
這一瞬,普雅耳畔嗡鳴、頭腦昏黑,她有如從一個夢過度到另外一個夢,她那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以為自己聽錯了……真的,真的聽錯了,要不就是她在做夢且這大夢還未醒!
可有些人偏偏連一丁點兒緩解的時機都不給她,淨鸞俯身過去,對著普雅那枯槁的脫了水分的側頰吻了一下。這個吻沒令普雅察覺到絲毫的溫度,反倒是那樣冰冷,那是刺骨的冰冷。
“昨晚上臨睡前,你不是答應過我,將來我們會擁有自己的孩子麽?”他的聲音極輕,完全不同於普雅失去骨肉的悲傷,甚至帶著一點兒興奮、一點兒幸災樂禍,還有一些別的什麽……是糾結和不確定,是微微的強自按捺的悔恨,還是別的什麽?
普雅凝目定定的看著眼前這個俊美的不像凡人的男人,她覺的眼前這個男人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魔鬼,一個徹頭徹尾的、邪佞無匹的曠世的魔鬼!
對於普雅眼中閃爍的惶恐與陌生,淨鸞心情異乎尋常的激動。一種報複的快.感與男人的征服欲占據了他的整個心扉!他抬手,以修長的素指緩緩撫摸普雅的麵頰,這般溫存的嗬護有如最親密的情人,不,本就是最親密最得信賴的情人的慰藉……
“很快的,我們便會有自己的孩子了。你是相信我的。”他的聲音極輕極柔,恰似杏花春雨,目光中浮攏了軟款的和煦,“寶貝兒,很快。”又是一句,溫柔的能擰出水來。
這般反複無常的蕭淨鸞令普雅委實害怕,這到底是一個怎麽樣的男人,這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啊!
情潮堆疊在這裏,她一時整個人都發僵發顫,忘記了避開淨鸞這與他所行所做迥然不同的溫存撫摸,她一雙柔然的眸子款款翩然:“我到現在,到現在都不能相信,都不能啊……”唇畔煞是孱弱的啟口,字字句句有若囈語,普雅目頓神癡,“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側眸瀲瀲的看著自己嗜血樣的情人,最後一句陡然揚起來,聲色利利的一嗓子。
淨鸞的火氣一股腦充斥上腦海,就著普雅這利落的一嗓子,他亦陡地揚了口吻厲聲喝道:“你自己做的事情還需要我來回答麽!”不待普雅有所反應,他又是一句,戾氣並著心火不減,依舊聲音高昂,“這孩子根本就不是我的,是你跟那和尚的!”沉澱了幾多的淵深心事就這樣順勢吼出來。
“啪”的一聲,普雅錚地給了淨鸞一個耳光,以這最直接的行動昭著了她內心的憤懣、激動、和失望!
她不知道淨鸞為什麽會這麽想,居然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這不僅是對她普雅梅朵的不信任,也是對法度的侮辱、對佛的侮辱!
就是因為這麽一個不知道怎麽就頭腦發熱的猜度,蕭淨鸞他居然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親生骨肉!
普雅內心堅韌的防線就在這時徹底崩塌!那濤濤的洪水倏一下決了堤。趁著心念的繁複與情緒的堆疊,她酥胸起伏、氣喘籲籲,再也不願意看到眼前這張分明深愛、此刻卻感到無比惡心及齷齪的麵孔,普雅抬手狠狠一指自己的情郎,橫眉冷麵、歇斯底裏:“你給我出去,出去!”那是儼然崩潰的模樣。
麵對著在他麵前發了狂的普雅,淨鸞緩緩的撫摸了一把挨了她一耳光的側頰。經了這猝然的一下子,他整個人的神誌似乎被牽動著恢複了一些。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瘋癲,卻沒有過度的起伏,興許是物極必反的平和、又興許是整個人依舊處於失心斷魂的狀態尚且沒有真正的牽回來。
陽光微影裏,淨鸞緩緩的起了身,想要瀟灑的走出去,卻邁不動足下這步子。輾轉須臾後,他頷首,低聲對普雅道了一句:“對不起。”
普雅心潮起伏依舊,把頭側向一旁不再看他。
這個小動作再一次勾起了淨鸞的心頭火焰,他玩味並著氣焰一齊在胸腔裏翻湧,即而頷首,輕輕且譏嘲的道:“看來你是不願意見到我了……”於此一頓,徐徐然籲了口氣,尾音夾著股幽幽的風,“那好,我叫國師來陪你。”煞是溫柔與繾綣的調子,與這情境如此的不合時宜,愈發襯托的這個人邪佞不祥到令人發指!
普雅甫聞這話,忿忿的一轉目!
就在這時,剛好有婢女貼著進深處的門簾兒向普雅稟報:“女王陛下,國師來了。”
“……”普雅那腦海頓然又是一陣轟鳴!
這麽個節骨眼兒上法度過來,才說了要他過來他便過來,這般頗為玩味的巧合委實令這幾個人都尷尬。
而淨鸞亦是一怔,整個人僵僵的在當地裏停頓極久,半晌之後他那僵定的麵孔終於回過了些常人的神誌,目色陡沉:“普雅梅朵,你行……你好,你好的很!”聲色一利,即而淨鸞薄薄的唇畔徐徐勾動、他層層的展顏,赫然單手負後的轉身,踏著那一殿傾瀉而入的流光,就此狂笑著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