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宋星然甫一睜眼,發現自己竟在床上躺著,額上覆著半幹的棉布。
他將棉布揭下,腦中白了一瞬,記憶還停留在產房前,他見了孩子,還聽說清嘉也安然無恙。
但清嘉生產後,還未見過她。
他心中驀然湧上慌亂,一把將被單掀開,衝下了床,卻發現自己四肢也是虛軟的,一離了床便摔在地上,鬧出好大一陣聲響來,房門馬上被推開,有人跑了進來。
“爺,您發著熱呢,太醫說要好好歇著。”
宋諒將他攙起,宋星然晃了晃昏漲的腦袋,大夢初醒似地抓住宋諒,緊張道:“夫人呢?她還好麽?小公子如何了?”
宋諒呃了聲,眼神閃躲的:“小公子還好,雖然早產,卻十分健康。”
宋星然皺了皺眉:“我是問你夫人。”
見宋諒始終閃爍其詞,宋星然心弦驟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她在何處?我要去見她。”
他走路都不穩當,一路攀扶著桌子架子,宋諒在原地怔了一陣,沒了辦法,才衝上去:“夫人產後大出血,情況不大好,如今太醫還在瞧著。”
“您才睡了兩個時辰,高熱不退,還是歇著吧。”
宋星然眼前一晃,又有要倒下的趨勢,但聽得此言,脊骨寒徹,精神強打起來,踉踉蹌蹌往產房衝了去。
一到產房,容城郡主在外坐鎮著,換了一身衣衫,容色依舊憔悴,宋蔚然蔫坐在她身側,蔫巴巴的,見他來了,甕聲甕氣地喚了一句“哥哥。”
眨了眨眼,竟是要落淚的模樣。
容城郡主眼眸通紅,眸光閃了閃,嗓音也嘶啞的:“你來了,坐下吧。”
清嘉大出血,幸而產房內匯集了許多老練的女醫,暫時是將血止住,但都說沒有把握,情況極有可能反複。
容城郡主當機立斷,寫折子求了太醫署的醫官過府,皇帝也算仗義,很快便撥了三個醫官上門,連院正也在其中。
但恰是太醫上門不久,產房內便說清嘉情況又不妙了,高熱不退,傷口又見崩裂之兆,如今生死仍不分明。
“母親,她——”
“太醫在看,急也急不來。”容城郡主語調很平,因嘶著聲,沒由來顯出一陣哀涼。
宋星然愴然坐下,脊骨似乎被人抽走了,渾身力氣皆無,隻能巴巴地盯著那扇緊閉的門,心中不住湧起令人生怖的預感。
兩三個時辰。
太醫在內忙活了這樣久,是清嘉的情況……
腦海中又浮現出她生產時,渾身是血是汗,哭著與他說沒有力氣,生不出孩子,一顆心好似上了鍘子,鮮血淋漓地切成碎片。
都是他,都是他不好,是他未曾好好照顧清嘉,不在她身邊,叫她一人麵對孟氏病重的艱難境地,她先是生了憂怖,而後獨自於火海中醒來,更是孤身闖出。
宋星然恨不得被火燒死的人是他。
正胡思亂想著,奶娘抱著孩子來了:“小公子喝了奶,才睡了,可是乖巧,哭都少的。”
容城郡主接過,在懷中晃了晃,臉上的笑容泛苦,低聲說:“乖寶寶,咱們一起等著娘親啊。”
新生兒嬌弱,莫說小孫子是個早產兒,本來該好好養著的,但清嘉情況危急反複,容城郡主做著最壞打算,隻能將一家人都叫在一處,原來也通知了祝清許,可國子監卻說,去了城郊采風,如今已遣了馬車去接。
她垂眸盯了一瞬小孫子無辜可愛的模樣,眼中瞬時泛出酸脹來,忙睜開了眼眶,將淚意堵了回去,強裝鎮靜道:“過來,好歹抱一抱你孩子吧,清嘉冒著生死之險給你生下來的孩子。”
宋星然原來盯著緊閉的門扉,聞言仍訥訥的。
他側轉身來,小心翼翼地將孩子抱了起來。
新生兒,總是見風就長,隔了兩個時辰,小寶寶的模樣已與初生時大相徑庭,褪去了初生的紅,變得白皙而舒展,輪廓也逐漸分明,小巧的鼻子,微微帶笑的小嘴,十足漂亮秀氣,像極了清嘉。
宋星然抱著兒子柔軟的枕骨,眼圈一紅,又滾出眼淚來,落在孩子的腮邊,他小鼻子動了動,竟緩緩睜開了眼,烏靈靈的,與宋星然悲痛的眼對了個正著。
宋星然心底更澀,生出了種自己是孤寡男子,帶著個柔弱可憐的小娃娃之感,他挑了挑眉,同兒子打了個招呼,低聲的:“寶寶,娘親不會丟下咱們的,對不對?”
孩子不大理會他,緩緩閉眼,又睡了。
此時,房門倏然推開,是院正姚闊。
宋星然將孩子遞給乳母,才敢疾步跑上去,焦急的:“姚院正,我夫人如何了?”
姚闊額上汗珠細密,袖口、衣角染著斑斑血痕,足見情況慘烈,宋星然眼眸一縮,安慰自己似地低語:“她一定沒事的。”
姚闊手背擦了擦額頭汗珠,才緩緩道:“尊夫人孕中受了驚悸,邪風入體,產後又血流不止,如今堪堪止住,卻非常虛弱,這幾日,大約能保住性命,但後續如何,老夫卻也不敢保證。”
宋星然神色木訥,隻神色空洞地眨了眨眼,良久才找回理智,問:“那——有何良藥可治,我等該如何應對?”
姚闊失笑:“價值連城的靈丹妙藥,想國公府也都不缺,但夫人的病灶在五內,需得慢慢拔除,急也急不來,老夫會回稟陛下,暫且在國公府住下,每日為夫人施針療藥,卻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宋星然雙手作揖,深深地衝姚闊鞠躬:“全仰仗姚院正妙手了。”
他此生罕見的不理智好似都在清嘉生產這幾日集中地發泄出來,得知她暫且安然後,宋星然逼著自己冷靜下來。
宋星然為孩子取名為曦。
因為他是天光破曉,晨曦時分出生的,也希望他來日光明燦爛,更祈願著他能為清嘉帶來活下去的曙光。
孩子生下三朝後,他便重回了朝堂。
範州皇帝父母陵寢的看守之人,宋星然已交由皇帝,但遲遲不見動作,隻是在朝堂上對趙嚴掣肘頗多,且他冒著賢妃小產,心情不佳的名義,大刀闊斧地清洗了許多官員,各派各係都有,其中又以趙嚴一黨遭殃最多。
頓時朝臣皆戰戰兢兢,行事愈發小心。
但皇帝對宋星然的倚重卻顯而易見的。
他重新上朝那日,襲爵的聖旨登時便到了信國公府,宋曦一個未及滿月的小兒,已是信國公府的小世子了。
橫亙三個月,清嘉依舊不見蘇醒。
姚闊等太醫都已離開國公府,都說,清嘉身體大約是無礙的,好好將養,定能蘇醒的。
清嘉自出了月子後,宋星然仍舊與她歇息在一處,夜裏抱著她安睡,晨起上朝時便親一親她的小嘴,告訴她:“夫人,我上朝去了。”
也會替她擦洗身子,梳頭編發。
隻是性格便不如從前溫和了,一點小事也能大動肝火的,每次下人送去的澡豆與香胰味道不對,他都能發好大一通脾氣,說是她聞到不喜歡的味道,愈發不願意醒來了。
下人都說,國公爺有些瘋魔了。
但聽雪與觀潮這等清嘉身邊的老人,每每隻覺得心中苦澀。
這夜,宋星然在書房處理公務,門房傳來消息,說有故人求見。
他略一沉吟,將人拒了。
可門房的小廝清楚瞧見,來人身形嫋娜,烏發如練,是個活色生香的美人。
當下謠言便不脛而走,說夫人昏迷許久,大約國公爺素不住,又在外麵置了一頭家,新夫人更是尋了上門。
次日晚膳,宋星然便不曾在家中用,而是去了久不曾現的雲琅閣。
雲琅閣是仍舊的聲色靡靡,隻是來往的有多是京種權貴,見宋星然現身,麵上皆露出別有興味的表情。
這才對嘛,宋小閣老,從來也是個風流快意的主兒。
宋星然一來,徑直去了樓上包廂,那是他用慣的地方。
房中早有人在等候。
飄揚的紗帳後,有個曼妙的人影,手中扶著柄琵琶,輕攏慢撚地,撥出輕靈的樂聲,宋星然聽出,大約是飛花點翠。
在江南時,清嘉心情好了,也願意捧著琵琶彈幾曲小調的。
宋星然默默站了一陣,紗帳內的演奏之人卻倏然亂了,曲調也散得不成樣子,“錚”地一聲,她捏著裙子站了起來:“大人——”
宋星然在圈椅坐下,手中捧著盞茶,並不作聲。
那人才著急放下琵琶,掀開紗帳,邁著小碎步行至宋星然身前,鬢發上簪的步搖都亂了,有個鎏金的小蝶上下撲動著,一如女子紛亂的心緒。
此女名喚唐昭昭,早年是雲琅閣的花魁娘子,也曾名噪一時。
昔年雲琅閣也才開業不久,並不是很成氣候,宋星然花了不少力氣,才將唐昭昭捧紅,至今京城中還流傳著她的豔名。
但她是個有想法的,有名氣後,便表示不願在風塵中浮沉,說誌在天下,要四處遊曆。
宋星然不喜歡強人所難,走了一個,再捧一個就是了,便也大方放她離開,還給了豐厚的銀子。
是在範州,又重遇了唐昭昭。
他原來將守靈人安置在一處農莊,到了範州後,才發現那處的官僚早已被趙嚴收買,守靈人也被掘了出來,困在範州知州府上私牢。
他喬裝密探時,才發現,唐昭昭搖身一變,成了知州府上的琴娘。
後來他將守靈人救出,唐昭昭卻說要隨他回京,還願意重回雲琅閣。
唐昭昭算幫了他些小忙,宋星然也願意給她這個臉麵,便帶著她一同回了京。
她是個好手段的,區區三個月,如今京城炙手可熱的花魁娘子,有有了她唐昭昭的名字。
但沒想回京月有餘,宋星然卻再沒出現過了。
唐昭昭心中著急,所以才星夜出現在公府,說有要事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