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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鬱的夜空幾乎要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九鶴朝陽燭台在黝暗的宮殿中拉扯出扭曲的影子。
穆太后的腦袋一沉,人突然驚醒過來,不遠處正在剪燭花的芍藥無聲無息的福了福身,穆太后開口,喉嚨中嘶啞得厲害:「皇上用膳了嗎?」
芍藥搖了搖頭,輕聲道:「除了熱茶,飯食一點未動。」
穆太后揉了揉額頭,膳食的菜色已經換過了三輪,都是往日里皇帝最愛的那些,哪怕已經初春,御膳房連鹿肉火鍋都做了一道,即使如此,皇帝依然一粒米都沒用,更別說肉食了。
「什麼時辰了?」
「剛過子時。」
一天兩夜了,再這麼餓下去身子也會出毛病。三公中餘下的太保和太師,一個隨著長子外任而去了任地,一個回了老家,就算送了消息過去,也遠水救不了近火,都是枉然。
此時此刻,穆太后才突然發現,皇帝真正信重之人根本沒有幾個,連自己這個太后都沒法將皇帝從緊閉的宮門中拉扯出來的話,那麼還有誰能夠勸導皇帝重新振作?
穆太后閉了閉眼,身子也越發沉重,前所未有的疲憊如潮水一般的襲來。
好累,好冷啊!
整個朝安殿就像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帝王陵墓,空曠、冷寂、一聲嘆息都有無數的迴音。
穆太后緩緩的摩擦著掌下冰冷的裹金扶手,看著那燭芯爆出一個又一個冷花,然後,一片寂靜中,殿門再一次被打開。
小吳子領著一個模糊的人走了進來,穆太后老眼昏花,低沉的問:「誰來了?」
小吳子攔著魏溪,自己俯下身去,回道:「稟太后,皇上宣魏氏女入宮覲見。」
「魏氏女?」穆太后抬起頭來,極力睜大眼看向那道人影,恍惚中好像覺得對方那身姿有一些熟悉,「哪個魏氏女?」
小吳子低聲道:「魏將軍的女兒魏熹。」
穆太后像是從久遠的夢中醒來,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魏,溪?」
小吳子抖了抖手中的拂塵,也不解釋,側身避過穆太后略帶驚慌的神情,引著魏溪往內殿而去,還特意低聲提點:「魏姑娘,這邊有台階,請小心腳下。」
穆太后猛地一震,喉嚨深處爆發出低吼:「站住!」眼見著那道人影就要消失在內殿,她疾步沖了過去,拖尾的裙擺在空中劃出大片陰影,她大喝,「魏溪!」
沉重的殿門被外力推開,魏溪單手撐在門邊,在昏沉的冷燈之中回望。倏地,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來。
穆太后動作一頓,整個人差點撲倒在地,踉蹌了幾下才勉力維持住身形,雙手環著身子,不可抑止的顫抖起來。
內殿中並沒有燃燭,清冷的月光從微敞的窗欞縫隙中穿透進來,像是鋪開了黑暗的金刀,格外的刺目。
魏溪偏偏佇立在黝黑的最深處,無聲無息的環顧著殿內蟄伏著的黑色暗影。
「誰?」秦衍之嘶啞的質問憑空出現,就像是地獄最底層浮出的猛獸。
魏溪靜靜的站著,背後是早已緊緊關閉的殿門。
一道影子出現在月色之中,消瘦而鋒利,他再一次質問那一團黑暗:「是誰?朕不是說了不許任何人來打擾嗎?」
他一步上前,隨手從虛空中抓取了什麼物件,朝著門口投擲過來:「滾!」
一道脆響正巧在腳邊炸開,魏溪一動,反手就扣住了殿門的銅鎖,眼看著就要打開了宮門,那道黑影霍地往她背後一撲:「你……!」
背後那人冰涼的觸感幾乎連衣角都被冰凍了似的,魏溪打了個冷顫,掙扎:「放開!」
熟悉的葯香,熟悉的氣息,甚至是熟悉的拒絕,秦衍之抱緊了懷中的身軀,喃喃的問:「你怎麼來了?」
魏溪用腳去踹他,秦衍之不為所動,反而將整個腦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點點收緊手中的力道,固執的問:「你怎麼來了?」
魏溪道:「不是你讓我來的嗎?」不吃不喝閉門不出,太后臣子們都勸不動,導致小吳子只好出宮求助,說不是他故意的,魏溪怎麼會信?
秦衍之長了兩天的鬍鬚扎在她的臉頰上,依戀般摩擦著,磨蹭著,然後扣著她的後腦,唇瓣上一冷,魏溪阻止不及,整個人就被他鎖在了懷中。
對方的唇太冷太過於冰涼,呼出的氣息微弱得不帶一絲漣漪,只是那固執的雙手彷彿有著無窮的力氣讓人掙脫不得。他急切的索取她身上的熱量,奪取她的反抗,不容置疑的攻城略地,就像高高在上的將軍,揮舞著刀劍毫無旁騖的無視敵人的反擊,砸開城門,長驅直入,將城池攪得天翻地覆屍橫遍野。
魏溪被抵在了殿門上,背後的雕花摩擦著她的背脊,身前的男人是冰冷的,身後的宮門是冰涼的,她彷彿被投擲在兩塊巨大的冰塊之中,煎熬又難堪。
對方的糾纏不知道持續了多久,久到魏溪嘗到那咸哭的淚水,臉上唇上都是濕漉漉一片,秦衍之的氣勢才逐漸微弱。沉甸甸的頭顱埋入她的頸脖之中,噴洒的氣息撫慰著她的肌膚。
魏溪摸索著推開他,擦乾了嘴邊混雜著口水的淚水,恨恨的道:「禽獸!」
秦衍之輕笑,笑著笑著,鼻音又濃重了起來,魏溪怕他再發渾,轉移話題般的問:「餓嗎?」
秦衍之點頭,魏溪看不見,他又後知後覺的咬了她的脖子一口,魏溪道:「看樣子是餓了。回來后就沒吃過東西了,喝點粥吧。」
秦衍之搖頭。
魏溪問:「那吃面?」
秦衍之低聲道:「想要吃辣得,辛辣辛辣。」辣得涕淚橫流最好。
魏溪拒絕:「你現在的腸胃受不了。」
秦衍之如小時候那般耍賴的強求:「我要吃!」
魏溪一拳頭敲在他的腦袋上:「不許吃辣,對傷口不好。而且,」她踢了踢他光禿禿的腳丫子,「會拉肚子。」
秦衍之:「……」後面那句不用說了,麻煩你!
小吳子打開殿門的時候,果然聽到裡面的一迭聲吩咐,立馬喜笑顏開。不多時,御膳房煮了一碗熱騰騰的面和一碗甜絲絲的燕窩來,在穆太后殺人般的瞪視中送入了內殿,順手關好了殿門。
魏溪問小吳子:「藥箱在哪裡?」
小吳子愣了愣,轉頭就看到皇帝一雙腳板血肉模糊,門口果然是一地狼藉,都是皇帝自己投擲的花瓶碎片。小吳子心疼得眉頭直跳,自己跑去暗格拿藥箱,魏溪親手接過,翻出鑷子一點點挑出腳底的碎渣。
秦衍之坐在桌案邊呼嚕嚕的一口就喝完了燕窩,然後才抱起那一碗紅彤彤的蔬菜牛骨湯麵來,吃一口撇頭看魏溪一眼,吃一口又看一眼盤中血淋淋的碎渣。
小吳子問皇帝:「您疼不疼啊?」
秦衍之道:「這算什麼?」
小吳子嘶嘶的道:「等會上藥會更加疼。」
秦衍之嫌棄的瞥了小吳子一眼:「沒出息。」
小吳子摸著腦袋嘿嘿的道:「奴才沒出息無所謂,等會皇上您可得有出息點。魏家的傷葯不同尋常。」
話音才落,魏溪就毫無預兆的將半瓶藥粉都灑在了傷口上,秦衍之『嗷』的一聲慘叫,整個腳被刺蝟扎了似的瘋抖起來,魏溪瞪他一眼:「別動!」
秦衍之咬緊牙關雙眼含淚,恨恨的又呼啦啦的吃了半碗面,一邊吃一邊流鼻涕,也許是真的辣,眼淚根本就沒止住過。偏生殿內餘下的兩個人,一個盯著他的腳丫子感同身受般的抽著冷氣,一個冷血無情的摧殘著他的傷口。
魏溪抽空問他:「這一天做了什麼?」
秦衍之乖乖的回答:「就是發獃。」
魏溪再問:「發獃會忘了用膳?」
「我不餓。」秦衍之划拉著碗里剩餘的幾根麵條,「我總覺得……太傅是因為最初幾年勞心勞力太過,才……」
「聽說你時常去找太傅商議朝事?」
「嗯。」
魏溪重新拿起鑷子,仔細在那洗得發白的皮肉裡面查找更加細小的碎屑,聞言淡淡的道:「朝廷這麼多臣子,你不壓榨他們這群拿朝廷俸祿的,反而去騷擾掛著虛職已經榮養的老太傅,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才是他老人家的孫子吶。」
秦衍之抽了抽鼻涕,小吳子立即遞上了絲巾,秦衍之抹一把,道:「我也想要有他這樣的祖父。」
「不發他俸祿,還活活累死他!」
秦衍之唰唰的又開始無聲的流眼淚,魏溪視而不見,反而罵他不停:「你養著這群朝臣是吃乾飯的嗎?有什麼大事不會找他們解決嗎?就算他們有私心,提出的建議不合乎你的心意,難道你就不會質問嗎?」
秦衍之:「質問什麼?」
「質問他們的提議是真的為了朝廷還是為了他們個人啊!」
「他們肯定說是為了朝廷肝腦塗地!」
「那你就讓他們當庭肝腦塗地給你看看,保准肝腦塗地了一個,絕對不會再有第二個了。」
秦衍之無語了一會兒,才道:「腦漿灑了滿地,不好看吧?而且,味兒也不好……嗷喲,痛痛痛!」
魏溪抬起他的塗滿了藥粉的腳丫子,問:「好看嗎?」
秦衍之搖頭。
魏溪:「好聞嗎?」
秦衍之瘋狂搖頭。
魏溪:「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嗎?」
秦衍之點頭又搖頭。
魏溪:「錯在你縱容滿朝的酒囊飯袋合夥累死了老太傅!」
秦衍之,小吳子:「???」
魏溪道:「既然朝臣們沒法給你好的提議,那麼你留著他們做什麼?你的銀子是養著他們吃白飯嗎?想不出解決問題的好辦法,那就革職,讓有謀略有膽色有智謀的人來擔任。在其位謀其職,懂嗎?」
秦衍之瘋狂點頭:「懂!」
魏溪欣慰:「愚子可教。」
秦衍之抱著雙腿,顫抖著問:「所以,可以上藥包紮了嗎?」結果,等到兩隻腳都上完了葯,大半個時辰都過去了。
魏溪推開他的黏糊:「臭死了,讓小吳子伺候你沐浴。」
秦衍之抬起袖子左邊嗅嗅右邊嗅嗅,然後還去嗅魏溪的頭髮:「你也被我熏臭了,一起洗吧?」
魏溪的回答是一針直接扎在了皇帝的狼爪子上。
結果,皇帝直接在浴桶里睡著了。小吳子喊了兩個粗壯的太監一起將皇帝洗刷乾淨抬到龍床上,對魏溪道:「多謝姑娘了。」
魏溪道:「藥效只有三個時辰,等他醒來就招禮部大臣來商議太傅安葬之事吧。」老太傅為朝廷操勞了一輩子,肯定是要御賜個謚號,更有甚者還可以陪葬帝陵。嗯,老太傅陪葬估計也是陪在先帝的寢陵旁邊。
一切安排妥當后,小吳子問:「你現在就出宮嗎?太晚了,等會吧,沒多久宮門就要開了,我親自送你回去。」
魏溪一頓,頗為疑惑小吳子的小心翼翼,抬頭望著對方來不及收回的忐忑,頓時想到朝安殿內還有一尊大佛還沒送走。為了自己的小命計,魏溪此時也真的不能走了。如果真的再出意外,她不知道自己還有另外一條小命再活一回不。
魏溪說藥效有三個時辰,實際上一個半時辰秦衍之就醒了,魏溪正準備出宮,披風才披上,秦衍之就赤腳跑了出來,拉著她:「你去哪裡?」
魏溪道:「我得回家。」
秦衍之扣著她的手腕:「你別走。」
魏溪:「我不能永遠留在宮裡。」
秦衍之搖頭:「你可以,你陪著我啊!」他上前一步,身後是劇烈跑動后無數黏糊的血色腳印,他的音調急切得顫抖,「陪著我,在這裡,一生一世,好不好?」
魏溪盯著他的眼睛:「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秦衍之道,回視著魏溪的眼睛,似乎想要將她眸中所有的情緒都看個透徹。他的身軀半彎著,還是春日,單薄的褻衣空蕩蕩的掛在身上,顯得整個人格外的消瘦且脆弱。他幾乎是哀求的,祈求的訴說著,「我在求親!求你嫁給我。」
終於聽到這句話,魏溪不知為何居然如釋重擔般的松下了肩膀,提醒他:「你是皇帝!」
秦衍之抱住她的腰身,低聲的宣誓著:「我知道,我想要娶你,照顧你一輩子,不離不棄。」就像你的父母,像你的兄嫂。
兩人胸膛相貼,魏溪幾乎都可以感覺到他明顯的顫抖,他在害怕,他在忐忑,或者裡面還帶著即將達成願望的興奮,種種情緒交雜,讓他掩飾不住,甚至不去掩飾的傳達著他的渴望。
渴望,魏溪給予他回應!
敞開的內殿中,暖香一點點的縈繞,魏溪垂著的手臂一動不動,眼睛卻望向殿外另一道身影。
穆太后憔悴得撐在龍柱邊上,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的兒子,不可置信的神情幾乎要擊潰她殘留的最後一絲希翼。
「魏溪,別走!」
「魏溪,陪著我!」
少年天子低緩的哀求一聲聲回蕩在殿宇之中。
清晨第一縷日光從屋檐灑落進來,風暖了,人也溫熱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