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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不疑有他,端著羊奶喝了兩口,似乎覺得味道還好,一邊喝一邊含糊地問:「我母妃去了哪裡?母后什麼時候能夠讓我見她?」
鳳梨一邊給他脫鞋脫襪,一邊接過喝完了的空碗,給他擦了嘴,道:「沒多久,你就能見到德妃娘娘了。」
「真的?什麼時候?」
鳳梨眼神若有似無得飄到德妃窺視的圓孔,嘴角的笑意怎麼看都透著殘酷和諷刺。她說:「等到了十八層地獄的時候。」
「雋兒——!」德妃驚恐地大叫,瘋狂的扒拉著牆壁,似乎想要將那小小的圓孔給拉扯大,涕淚俱下:「雋兒,不關我雋兒的事,你們要毒就毒死我好了,與我皇兒無關啊,雋兒……」那嘶吼,像是困在籠中地母獅發出的絕望悲鳴,聞者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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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珠上蒙著地絹紗再一次掀開來,整個大殿被突然綻放的光彩照耀得無一絲陰暗,越發襯托得內部金碧輝煌。
夏令姝就在燦爛地光芒中聽取了宮女們的彙報。
「德妃又哭又叫,說是她想要毒死太子,一人做事一人當,求娘娘饒恕大皇子的性命,她願意以自己的性命換取大皇子存活的機會。」
夏令姝點了點頭,下意識地揉著太陽穴,不多時,方嬤嬤湊過來親自替她按摩,張嬤嬤奉上一杯人蔘茶給她喝了。
「原昭儀那邊如何?」
皇后的另一名親信宮女竹桃道:「毫無所動。」
夏令姝挑眉:「她沒看到你給二皇子餵羊奶?」
「看到了。可她沒多久就暈了過去,奴婢已經傳了太醫給昭儀看視。」
夏令姝揮揮手,竹桃站起身來出去了。顧雙弦坐在不遠處,冷冷地道:「擬旨,德妃不淑不賢,妄圖殘害太子……」
「等下。」
顧雙弦瞪著她:「你想要求情?別告訴朕,你現在想要反悔了?」
夏令姝落子無悔,就算她這一次大發善心不要德妃的命,她也不能取消與皇上之間的約定。夏令姝自然知道那個男子在想什麼,她只是掛著譏諷地笑意:「德妃完全是以為大皇子性命不保,這才出此下策,由此看來還真的不是她。」
顧雙弦冷哼地站起身來,踏步到皇後面前:「那會是誰?」
夏令姝不答,只是端著茶水緊一口松一口的喝著。兩人再一次在沉默中對持,一人站著,一人坐著,誰也看不出誰的心中更加煎熬,誰的痛苦更加深刻。
定唐王顧雙弦淡定地數著那金沙漏斗,看著時辰在那兩人的指縫中輕易地穿過。
差不多四年,這兩人到底有多少次如今夜這一般一而再,再而三的對持。他們又是否是借著這一次的凝望,想要確定些什麼,記住些什麼,然後,等到明日的明日,明年的明年,每每沉默的時候就拿出來緬懷下。
偏門再一次打開,竹桃三步成一步地跑上前,喘息著道:「回稟娘娘,是原昭儀。」
夏令姝端著茶碗的杯蓋在杯沿上發出『叮』地脆響,像是護國寺那一口大鐘的撞擊聲。顧雙弦就在這喪鐘般地聲響中抬頭,怒問:「原原本本地給朕說來。」
竹桃下意識地驚得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地回憶著方才的一切:「原昭儀昏迷之後,奴婢一邊讓人去請太醫,自己來給皇上和娘娘彙報。等奴婢回去之時,太醫跟奴婢說昭儀根本沒有昏迷,她只是假裝睡著了,太醫讓奴婢將二皇子給抱來放在昭儀娘娘的身邊。之後我們一起出去,從外面偷偷瞧著。沒多久,原昭儀似乎醒來了,她先看了看二皇子的中毒狀況,確定了房中沒有任何人之時,才從自己的簪子裡面倒出一顆藥丸,給二皇子吃了。之後,」她吞了吞唾沫,「她又拿出另外一個手鐲掰開,裡面有一些粉末,準備灌入二皇子的口中……奴婢上去搶下了簪子和手鐲,特意再將手鐲中粉末拌入羊奶給小貓喝了,等了一會兒,那貓兒就氣息微弱狀弱重病。」
夏令姝問:「二皇子如何了?」
竹桃道:「大皇子與二皇子都只是喝了摻了迷藥的羊奶,現在都昏睡著。原昭儀給二皇子的解藥並無其他毒素,太醫說一切無礙。」
顧雙弦猛地拍桌子:「好個毒婦!」不由分說的跑了出去。
夏令姝對審判宮妃沒有興趣,她也猜得出顧雙弦會如何對待原昭儀。轉頭對著張嬤嬤道:「去太醫院把太子給抱來。」張嬤嬤身子一震,只是單獨的一句話就知道夏令姝的意思,強制掩下悲傷,出去了。
夏令姝又對著鳳梨道:「去給本宮換一杯新茶。」半閉著眼眸,揉了揉太陽穴,讓人研墨,開始寫信。
信件有三封,第一封是給夏家當家夏祥天,言明此次太子中毒事件的始末,自知自己犯了大忌,與其等著御史彈劾,不如自縊速死,避免因為她而影響夏家在朝中的地位。請夏祥天以大局為重,未因為她而為難皇上,另請保護好她三房的家人。
顧元釩在一旁看著,等到紙張干透,無動於衷地折好信件收入懷中。
第二封信件是給弟弟夏令乾,讓他保護好娘親以及姐姐。言人終須一死,無需替她悲傷,她會代替家人提前去照顧爹爹。希望他能夠秉承爹爹的遺志,以民為天,為民造福。
端上茶水的鳳梨已經泣不成聲,一圈圈的淚水濺在信封上,幹了又濕,濕了又干。不等顧元釩靠近,她就已經將信套入信封,梗著脖子道:「王爺,此處是皇宮,不是你定唐王府,請您自重。」
顧元釩看看鳳梨,再望向周圍沉默中怒視的眾人,抿了抿唇,看著夏令姝寫第三封信。
最後一封,是給姐姐夏令涴的。這封信比較長,一直從小時的生活寫起,與爹娘在平遙的無憂日子,再到書院的相助學習,然後是生平第一次的被綁架。她還記得姐姐當初對她的保護,記得那牽著她一路奔跑的小手的人,記得聽到定親之時,爹爹念出良人的姓名那一瞬她心中掩飾不住的狂喜。
信到此處,夏令姝不由得頓了頓,獃獃地望著那一段話一動不動。顧元釩瞧著,隱隱約約猜出了那良人是誰。
原來,皇后對皇上是……可惜了,皇家容不下這份情,它太容易讓人瘋狂,讓人看不清朝局,讓人失去所有的理智。
夏令姝喝一口茶,筆鋒一轉,開始怒罵趙王是混蛋,很小的時候就喜歡欺負姐姐,若是等她到了地底再看到趙王欺負夏家人,定然讓他每夜裡與牛頭馬面下棋。想來她對趙王是積怨甚深,知道以後沒了機會,索性藉此恩威並施地都使了殺手鐧出來。估摸著,以後趙王也沒有安穩覺睡了。
神鬼之說雖然是無稽之談,不過,相信夏令涴會好好利用這一點消遣趙王也不定。
信件都收好,方嬤嬤又捧來了一疊書本,夏令姝從裡面挑出兩本遞給鳳梨:「這上面是關於太子的教育細則,以後你們都隨在太子身邊好好的保護著他。每一年要學什麼,看什麼書都在上面有詳細記載。另外的書上都記下了每一年必須的用藥,不用去管那葯的毒性,只要每日里按照要求的分量給他吃了,保准以後百毒不侵。這裡還有我整理地兵書和詩詞目錄,再加上作為太子必須研讀的書籍等等,都寫在了上面。到了五歲,就都給太子讓他自己選擇了看吧。」鳳梨竹桃等人哽咽著,跪接了。
子時,皇上身邊的梁公公來見夏令姝,道:「皇上親自審問了原昭儀預謀毒殺太子的細節,下令原氏一族滿門抄斬。德妃保護太子不力,貶為美人。大皇子與二皇子由太后親自教導,擇日入白鷺書院就讀。」這樣一來,整個後宮都只能由太后做主,其他的妃子翻不出風浪了。
夏令姝點頭,讓人打賞。另一邊擺駕鳳弦宮,讓人準備沐浴等物,自己親自抱了睡沉了的太子去沐浴。
子時二刻,顧元釩在喝酒,間或遙望著長桌上那一杯只喝了一口的茶水,沉默不語。
殿外,隱約地身影一步一個腳印地踏雪而來,走到殿門,與依欄而望的顧元釩點點頭,問:「她呢?」
顧元釩搖了搖酒壺,嘆道:「六哥,你說皇后死了,夏家會挑動世家大族反抗皇權么?」
顧雙弦乾笑道:「不會。只要皇后之位空著,世家們就不會被夏家輕易煽動。那些老狐狸一個個野心大著,哪有那麼容易被利用。」皇后死了,夏家就失去了後宮的控制權,後宮的權勢重組,直接能夠影響前朝局勢,本來以夏家馬首是瞻的世家大族們會自動自發的產生矛盾,皇帝再讓他們慢慢分化,遲早會收回大部分的皇權。
顧元釩啐了一口:「毒瘤。」
顧雙弦不答,只是抬頭望著那黑如墨的夜空。沒有了飄雪,也沒有月光,展眼望去都是死氣沉沉的黑,伸手不見五指。腳底升騰起抽絲般的冷,逐漸爬上膝蓋,到腰間,最後盤踞在心口,一陣陣勒著,讓他喘不過氣來。
顧雙弦低下頭去,再問:「她呢?」
顧元釩沉默。
顧雙弦苦笑,再抬腳的時候覺得身子都不穩了,喃喃地問:「九弟,你當年為何不願意呆在皇宮?是因為父皇母后都不疼惜你么?」
「不,」顧元釩道,「是因為這個皇宮太冷了。」他用腳尖挑了挑台階邊的積雪,乾澀地問:「六哥,除了皇位,你還擁有什麼?」
顧雙弦想了想,輕聲笑道:「我也不知道。」說罷,他露出一副再也不願意多話的神情,獨自一人走入靜謐的宮殿中。
鳳弦宮,大雁朝歷代皇后的居所,也是後宮中最富麗堂皇的寢宮。在這裡,有太多位皇后榮極一時,也有更多的皇后在此黯然仙逝,這裡是榮華開始的地方,也是野心與愛戀湮滅的地方。
在內殿的那一張龍鳳床榻上,即將再多一縷香魂遠離苦塵。
他遙遙地站著,看著不知哪裡來地微風吹著床簾穗子,金色的條穗一會兒搖擺著,一會兒停止了。龍鳳呈祥的床簾很厚實,他卻似乎可以想象出夏令姝懷抱著小太子顧欽天沉睡的模樣,只要他掀開帘子,對方就會睜開那一雙平靜地眼眸,望他一眼,再撇過頭去,懷抱著太子的手臂會不自覺的緊一緊。
然而,這一次,裡面一無所有。
顧雙弦猛地眨了眨眼,掀開被褥,床榻上只有一個豎著放好的玉枕孤零零的躺著。
夏令姝,不在!
太子顧欽天,也不在!
「來人!」顧雙弦大喊,怒吼在空曠地殿內嗡嗡迴響。三門之外,小卦子跌跌撞撞地跑進來,顧雙弦問:「皇后呢?」
「皇后,她不是在沐浴么?」
顧雙弦一腳踹開太監,直接竄入偏門,沿著黑寂的長廊狂奔,溫湯的熱氣從另一頭撲面而來,沒多久就讓他額頭冒出了汗。
沒有,湯池裡面根本沒有人。
顧雙弦怒火中燒,沿路一個個殿門踹了過去,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們去了哪裡?
「找,給朕找出來。」
夏令姝走了?還是自己另外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她還帶著太子,她是想讓他後悔一輩子還是?
顧雙弦不敢想,一個人在整個鳳弦宮打轉,發瘋地找尋著,噼里啪啦地瓷器物品都被掀倒在地上。這邊鬧騰得怒火朝天,那邊已經有人大叫『走水了』,顧雙弦一愣,箭步地沖了出去,一眼正好看到東宮方向起火了。那裡是他作為太子之時的宮殿,自從他登基以來,東宮就已經關閉,晚間連蠟燭都不會點一支,為何會起火?
「皇,皇上,有人看到皇後去了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