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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丑時,夏府。


  三房的後院正廂房的哀痛一陣陣持續了幾個時辰,夏三爺不時從正廳拐了過去,在門外長廊焦急的走了幾圈又耐心的聽了一會兒,木然的看著一盆盆血水出來,每一次開門裡面的痛叫都讓他勉力站直的身軀僵直一會兒。


  今日不同往日,換了平常婦人生產拖個一天一夜也是尋常,可三房幾個孩子的生死未卜為這個新生的娃娃也帶來了一絲不詳。老太太本是被人勸著睡下了,半夜折騰來去怎麼也睡不著,又爬起來去了三房,坐在正廳中焦急的等待著。老太太都不睡了,其他幾個媳婦子自然不敢擅自安穩,也只得打起精神陪在一塊。大房的高氏隨著穩婆在裡屋指揮著下人,二房的桂氏守著老太太,沒了多久連一直安然在府邸等著消息的黎氏老太太也沒了耐心,親自指派了大媳婦晉氏來看看。


  正廳裡面一屋子太太媳婦,夏家的另外兩位爺自然不好獃在裡面,見得夏三爺木頭人似的愣著就拖著他去了旁邊的花廳守著。


  夏家大爺讓人泡了一壺燙茶來給自家三弟暖暖身子,低聲道:「方才黎家的大媳婦讓人轉敘說黎家早已派了人去尋幾個孩子,你不要太擔憂。」


  夏三爺端著茶,只覺得手心冰冷臉皮凍成了豆腐皮,聞言點點頭。


  夏家二爺拍拍三弟的肩膀:「宮裡也有人守著,一有消息我們也會馬上知曉。放心好了,不管政見如何你始終都是我們夏家人,幾個兄弟不會放任你被人暗算而不幫忙。皇后那邊想要讓你背黑鍋那是不成的,就算她想,大皇子那邊為了拉攏你也不會讓她輕易得逞。」


  夏三爺苦笑:「兩位兄長,不是小弟固執,我真的……只想為朝廷做事,對世家與新貴之間的權斗不感興趣。」


  夏家大爺眉頭一挑:「你真的不會偏袒那些平民新貴?」


  「不會。」


  「那好。」夏家大爺讓身後的書童去叫得大管家來,對著他三弟道:「有你這句話怎麼著我也要保你們這一房裡裡外外的平安。」話音一落,從黑暗中隱現一位白髮的老伯,夏家大爺從身上拿出一塊玄鐵牌子給來人道:「去調三十名死士,將這方圓一百里的地翻個邊也要將孩子們找到,否則讓他們提著腦袋來見。」老伯躬一躬身,悄無聲息的隱了。


  夏三爺震驚道:「大哥,這……是家族最精悍的護衛,千萬不可為了……」


  「不要說了,老三。」夏家老二給他換了一杯茶,道:「這本是哥哥們應該做的,幾個死忠的護衛算得了什麼,哪裡抵得過孩子們的安全。」


  三人一陣靜默被一迭聲的『生了,生了』給打破。沒多久,就有婆子打開大門讓丫鬟們魚貫而出。夏三爺似被蜇了的貓一般飛竄了出去,才一到門口,就真看到大房的高氏抱著一個包裹得嚴密的娃兒出來。


  他單手撐在門邊,盯著那懷中的新生的孩子,心裡隱隱覺得有些奇怪。夏二爺走了過來,咦了聲,問:「怎的沒聽到孩子哭?別是嫂子你捨不得下手吧,來來來,給我拍一巴掌絕對會讓小侄子叫得嘹亮。」


  高氏微微閃過夏二爺的手,緩緩將孩子伸到夏三爺的身前,哽咽道:「三叔,你……節哀。」


  夏三爺猛地一震,屏氣懾息,居然倒退了一步,想要接手又不敢碰觸的模樣。旁邊的夏二爺已經拉開覆蓋著孩子臉頰上的單被,露出一張皺巴巴的小臉來,緊閉的雙眼,發紫的肌膚。他緩緩地將手指放在孩子的鼻翼之下,頓了頓,放開,再探了過去,就這麼放著不敢轉頭看身邊兄弟一眼。


  夏三爺深深的吸上一口氣,從高氏手中小心翼翼的抱過孩子,似乎這樣就不會傷到對方:「是……男,還是……」


  「……是小侄兒。」


  夏三爺霍地一倒,差點帶著孩子撞到身後的夏家大爺。


  「三弟!」


  「我沒事。」夏三爺摟緊了孩子,再一次挺直了脊樑,將孩子的臉頰帖在自己的耳邊磨蹭。天色太暗,屋內的燭光都映照不出門口三個漆黑的身影。他輕輕的將唇印在孩子的額頭、眼睛、鼻翼、臉頰上,連那小小的耳垂也不放過,甚至扒開孩子身上的錦繡被褥,將耳朵靠近那還帶著一點體溫和腥氣的心口想要聽取一丁點的心跳。沒有,什麼都沒有。


  沒有孩子的哭泣聲,也沒有亂舞的拳腳,更沒有輕微的心脈跳動。


  半響,他才將孩子重新包裹好,問:「廣絹如何了?睡著還是……」


  吉祥正拉開隔間的珠簾從裡面走出來,啞聲道:「老爺,夫人醒了,想要看看小公子。」


  「知道了。」夏三爺答道,將孩子交到高氏手上:「嫂子,你先幫我守著他,我等會再來。」高氏掙扎地想要勸慰,夏家大爺已經拉著她抱著永遠安靜的孩子走了出去。吉祥招手讓屋裡的媳婦婆子們陸續的出來,然後關上房門。


  鴛鴦已經捂著臉靠著牆嗚嗚地哭了起來,吉祥站在旁邊拉扯了她幾次都不成,最後索性抱在一起相互支撐著,哀哭。


  屋裡靜謐得詭異,接而一聲悲鳴,像是夜空中炸開的一道閃電,落在人們的心坎上讓他們驚慌又害怕。鴛鴦幾乎是下意識就要衝進去,吉祥使命的抱著她的腰哭也不沒有聲音喊叫都變成了一種沉痛。


  「我的孩子……你把我的孩子給我……」情凄意切的、痛徹心扉的、嘔心抽腸的哭叫在昏暗的房間里傳來,如地獄中最絕望的嘶吼,又如絕望中母獸的踣地呼天,讓人不忍聽不忍去看更不忍去想。


  「哎喲,這是幹什麼啦!一個個哭喪著臉給誰看呢。」刻薄的話語將門口的眾多丫鬟婆子們給震了醒來。


  鴛鴦一把攔住門口,對著來人道:「你來這裡做什麼,這裡沒人要見你。」


  柳氏擺了擺腰肢,捂嘴笑道:「喲,你一個丫鬟倒是管到我的身上來了。讓開,我要找老爺。」


  吉祥站在鴛鴦旁邊,冷言道:「老爺現在沒空見你。」


  柳氏哈的譏笑:「就算老爺不想見我,可他不會不見自己的兒子。」


  「你說什麼?」


  柳氏藉機推開大門,返身對著兩個驚呆了的丫鬟耀武揚威地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我剛剛讓穩婆替我把了把脈,我有喜了!」


  鴛鴦尖叫:「你胡……」叫聲戛然而止,眾人不自覺的都望著夏三爺遲滯著腳步走來,他瞥著柳氏問:「你方才說什麼?」


  柳氏一甩袖子,嬌笑地靠向夏三爺的懷抱,貼著他的心口道:「老爺,我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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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寅時三刻,密林。


  夏令涴確定自己是真的走不動了,而不是跑不動。她也不願意再趴在顧元朝的背脊上讓對方背著自己汗流浹背的艱難前行,她甚至注意到了太子臉上那越來越焦急與不耐煩的臉色。對,她看出來了,別以為她真的不在意別人對她的看法,她只是刻意忽略,而現在這種情況下誰都知道哪個人最為重要,哪個人又最不重要,同時哪個人是累贅。


  她不想承認自己是累贅,可事實總是如此,你越是不願意坦誠它就越是將殘酷的一面呈現在你的面前。


  「姐姐,我走不動了。」這次發出訊號的不是最小的夏令乾,反而是夏令姝。


  顧元朝再一次停下來喘氣,半依靠在他身上的夏令涴滑了下來,蹦跳了這麼久的一條腿已經麻木了,滑下來的時候她幾乎是跌在草地上,細小的石頭陷入了手心裏面,她也不覺得疼。


  夏令姝貼心的爬行到姐姐的身邊,沒有哭可是滿臉的淚水。她從來沒有被姐姐拋下過,只要她願意去依靠,姐姐總是無條件的安撫著她陪伴著她。夏令乾本來被太子半抱著,他最小太子最大,可長時間的緊張夜行也已經讓十三歲的太子殿下耗盡了力氣,夏令乾輕聲的道謝,然後搖搖晃晃的走到了姐姐身邊。三個小傢伙相互握著圍成一團,將兩位皇族屏蔽在視線之外。


  顧元朝突地有些焦躁,看了看黎明之前最為黑暗的天空,因為是冬末,就算是日出也總是陰暗的灰沉沉的。而他們走了太久,也太累,他有點後悔當時沒有一刀殺了那個女人,否則就不會這麼狼狽的逃竄。天知道,去給大皇子通風報信的黑衣男子什麼時候帶著另外一群黑衣人出來,一起見證太子與自己的死亡。他可不是天真的夏令涴,以為那些人真的會放過自己。當然,大皇子真的派人來了,也不會放過夏家這三個孩子。


  斬盡殺絕是皇族教育中最基本的學習內容之一。


  他的六皇兄——太子殿下,再一次如在木屋之中一般,開始給他打眼色。皇子們雖然暗地裡較勁,可沾點親戚關係的兩人在惡劣的情況下總是相當的有默契,一致對外。


  顧元朝從對方的眼眸中看出了他想要表達的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他有些猶豫,轉頭看著那聚在一起的三個疲累的小腦袋瓜,幾次想要開口又抿緊了唇瓣。


  夏令姝膽怯的偷窺著外面兩個少年的臉色,悄悄的對著自己姐姐耳語道:「我們躲起來,只有我們三個人。躲貓貓誰也找不到我們,就好像在家裡一樣。」


  夏令涴摸著自己腫得老高的腳踝,另一隻手摸摸安靜的夏令乾:「爹爹說過,令乾是最重要的。」


  「姐姐在哪來,我就在哪裡。」小弟抱著姐姐的胳膊,不哭也不鬧。


  夏令姝比夏令涴聰慧,看的書比姐姐多,懂得的道理自然也比夏令涴深刻些。世家大族裡面,重男輕女關乎於家族興衰和權勢,跟你本身的能力沒有關係。學識再廣容貌再好女孩兒也抵不過一個恪酢醍懂只會玩耍的小弟弟。


  「休息夠了就起來,繼續趕路。」顧元朝將夏令姝從夏令涴的身邊抓了起來,極力忽略身後太子如刀子的瞪視。他架起夏令涴一隻手臂掛在脖子上,對著另外兩個小屁孩道:「到我哥哥身邊去。」不是太子殿下,也不是皇兄,而是哥哥。夏家的孩子聽不出話里的意思,顧雙弦卻懂了。他站在原處半響,看著顧元朝不容拒絕的拖著夏令涴走出了幾丈遠,這才主動去牽起兩個小孩子的手:「走吧。」


  夏令姝目中碎碎點點的光芒慢慢聚攏,低聲應了,遠遠的望了望前方相互扶持的兩個人,再看了看自己與少年緊握的手,悄聲的綻開一個笑。


  天色逐漸由墨色的暗轉為陰陰的灰,北極星的光芒總算看不見了,密林的那一頭隱隱可以看到某些亮光在逐漸闊大。


  兩個帶路的少年稍稍放鬆了僵硬的肩膀。只要看到路,就能夠看到人,也就不用擔心死在這荒郊野外無人知了,獲救也只是遲早的事情。


  「不,」太子霍地喊叫,跺了跺腳:「快跑,有人追來了。」


  身後樹林中如被濺起了黑芝麻一般飛出大片的鳥雀,唧唧嘎嘎的從眾人頭上竄上高空,更遠處可以聽到馬的嘶鳴。


  「是大皇子的人!」幾個孩子跌跌撞撞的,帶著驚喘的向前方的亮光伸出手臂,盡量邁動著疲憊不堪的腿,面上一半是想要生存的掙扎一半是對死亡的抗拒。


  「哥,」顧元朝大喊,「你帶著他們兩個去另外一邊,我們引開追兵。」


  顧雙弦頓了頓,平日里倨傲而不近人情的臉頰上扭曲成一種奇怪的表情,似乎是痛苦,又似乎是喜悅。


  「跑啊,別回頭!」顧元朝在原地來來回回的踩下凌亂的腳步,又拖曳著夏令涴往完全相反的跑去,一邊跑一邊丟下身邊眾多無用的飾品。夏令涴直到看不見自己妹妹和弟弟的身影才調轉回頭,哽咽著喚:「小龍哥哥……」


  「想哭就哭,只是不準太大聲。」


  「我不哭。」


  「那我讓你哭的時候再哭,那時候你得給我使勁的嚎叫。」


  「我不是野豬。」


  「我也不是英雄。」兩個人絮絮叨叨,不管摔了多少跤也毫不停歇的爬起來,再跑。夏令涴的淚水和汗水糊成了一團,身上的襖子都濕了。顧元朝乾脆將兩個人外面的精綉皮襖、頭冠、錢袋子全部丟了,到了最後連夏令涴手腕上的翡翠鐲子都給砸到了樹榦上。


  也不知道這麼跑了多久,慢慢的地面震動越來越強烈,清晨朝露的空氣中似乎多了一些什麼氣味,像是血腥氣,或者是殺氣?


  「不——」顧元朝哀嚎,傻傻的停了下來。


  他們的身前已經光禿禿的一處懸崖,身後是高大的樹木和……已經越來越近的馬蹄聲。


  明明已經看到了光明,可那一襲黑衣再次出現在眼帘的時候,兩個孩子才發覺這一整夜的濃墨重彩已經在心底有了烙印。


  夏令涴躲在顧元朝的身後,兩人不停的倒退。他們面前的馬匹高高的揚起腦袋碰著鼻息,馬上的眾多黑衣人帶著對生命的漠視居高臨下的睥睨著他們。


  黑衣男子憤恨中的眼眸是對仇人的決絕,他首先揮起了那把熟悉的長劍:「去見閻王吧!」


  夏令涴肩膀一抖,腳下一滑,本就退到了懸崖邊緣的身軀如飄零的落花般在空中緩慢的綻開葉瓣,她想要握住少年的雙手虛抓了兩下,堪堪與少年的指尖劃過,一句:「小龍哥哥……我怕……」還在喉嚨深處打轉,就已經被殘冬的狂風給吹散。


  小小的身軀遠離了少年驚恐萬狀中五內俱崩的面龐,往下再往下,風刮著耳垂,手指發麻,漸漸的,對方的身影也望不見了。


  她微微轉頭,只能看到深淵底下奇石林立,如刀錐,如利劍,連那奔騰的河流都張開了怒吼的牙齒,等待著吞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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