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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壽殿,六部侍郎都陸陸續續的到來,除了三公外,內閣成員也逐步亮相。諸多朝廷重臣們三五成群,或閑聊或試探,視線都若有似無的飄向高高在上的鳳座。
太皇太后穿著繁複的朝服,頭戴九尾鳳冠,如同一隻即將展翅高飛的肥鳥,金光閃閃的端坐在上頭,她的下首隻有一位王爺,賢王。
太皇太后居高臨下的環視了一圈周遭的臣子們,慈愛又莊嚴的聲音迴響在殿堂內:「諸位大人,哀家為何召見你們的原因,不用說,眾位也知道了吧。」
兵部侍郎首先出列,道:「皇上會痊癒只是時日問題。聽聞齊太醫已經研製出了新的藥方,只要確定能夠有效抑制瘟疫,皇上很快就會恢復如初。」
太皇太后顯然是有備而來,語調不急不緩的反駁:「皇上太小了。他的父皇生前也體弱多病,一年三病兩痛從未間斷,皇上出生后也是如此。否則,整個宮裡也輪不到他最先傳染疫病。要知道,哀家可是個老婆子,老少老少,他都病了這麼些時日,哀家還精神抖擻,可見,皇上天生就不是個長壽的主。」
這是詛咒皇帝早死啊!不論這話是從誰嘴裡說出來都是大逆不道之罪,哪怕是太皇太后,皇帝的皇祖母,那也足夠驚天動地了。
有哪家嫡親的皇祖母詛咒自己的親孫子早死早超生?尋常百姓家也不會出現此等刻薄寡恩的祖母吧?何況是皇家!
偏生,太皇太后說這話的時候,就好像是在評價一個不相干的外人。若不是知道皇族血脈不可能出現紕漏,在座的眾位都要懷疑皇帝是不是太皇太后的親孫子,是先帝的親兒子了。
好些大臣們的臉色都有些難看,他們都知道太皇太后不喜歡皇帝,可是不喜歡到在朝臣面前詛咒皇帝,這事也做得太絕情了!對待自己的親孫子都絕情絕義,對待臣子們呢?
太皇太后話音剛落,就有大臣或真心或假意的驚呼:「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眉頭一挑,諷刺道:「怎麼,你們這些做大臣的整日里謊話連篇,就不許哀家實話實說了?」
早已投靠了賢王的臣子們一看六部中最重要的兵部吏部侍郎冷肅的臉色,頓時有些心慌。他們早就知道賢王會讓太皇太后打頭陣,可是,太皇太后這個人實在是腦子不大好。明明是籠絡朝臣們的關鍵時刻,她一句話就把所有的重臣都劃到了河對面去了。
什麼『謊話連篇』?大臣們之間打機鋒,相互試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是常態,這就成了她嘴裡的謊話連篇!
什麼『實話實說』?不喜歡長子,長子做了皇帝;不喜歡孫子,詛咒孫子早死,這種大實話說出來也不怕壞了自己的名聲,連帶著拖累賢王。
眼看著兵部吏部侍郎臉如豬肝,有人幾乎是哀求般的想要提醒:「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直接抬起手來打斷了對方:「好啦,哀家沒那份心思與你們爭論,哀家就是告知你們,皇上就要不行了,他年紀小,又是獨子,這皇位的下一位主人,諸位可有了人選?」殿中幾乎一半的人都置若罔聞了,太皇太后也不在意,接著道,「沒有的話,哀家認為他的皇叔賢王就很不錯。」
當下,兵部侍郎就嗤笑了起來,笑得賢王都有些尷尬,開始懷疑讓太皇太后拉攏朝臣的主意是不是太蠢了。只是,如今也只有太皇太后能夠召集這些臣子了,換了賢王自己,估計有大半的朝臣們在這種敏感時刻是不會回應他的召喚,到時候落得更加窘迫。
禮部掌管吉、嘉、軍、賓、凶五禮,是最重規矩的一個衙門。兵部首先發難,禮部侍郎也在眾位重臣們的示意下硬著頭皮出列,斟酌道:「太皇太后,現在說這些還為時尚早。」
太皇太后冷笑:「不早了。皇上三歲登基,如今虛長一歲,哀家問你們,他於邦國,於朝廷,於百姓可有何建樹?一個沒有任何建樹的皇帝,要了作甚?或者說,你們根本不關心皇位上坐的人是誰,你們唯一關心的是那個人能不能被你們所操控,被你們所左右!」
當下大半的臣子們破口大罵:「太皇太后,請您慎言!」
太皇太后在後宮跋扈了幾十年,早就養大了野心,也早已習慣了肆無忌憚,面對朝臣們的大喝絲毫不退卻:「哀家說錯了?沒說錯的話,那你們為何不早早確定下一位帝王的人選?或者說,除了賢王你們還有其他的選擇?歷來皇位繼承人除了立嫡就是立長。賢王既是哀家的嫡子也是哀家的第二子,除了他,哀家想不出還有誰比他更加適合那個位置。諸位大人,你們意下如何?」
還能意下如何?
太皇太后話里話外的意思很明白:你們繼續保小皇帝,不是為了江山社稷,而是為了私慾!為了吸百姓的血,為了控制朝廷,為了掌控皇帝,是權臣,是佞臣,是奸臣!相反,若是願意支持賢王登位,那麼你們就有了從龍之功,是忠臣,是能臣,能夠流芳百世!
選小皇帝,還是賢王?
小皇帝還不知道能不能活,他不能活的話皇位遲早還是賢王的,他能活的話……不對,他活不了!
昭熹殿在後宮,不在前朝!伺候小皇帝的人或多或少有太皇太后和賢王的耳目,哪怕是太醫們,也與幾位王爺有著千絲萬縷的糾葛。
為首的兵部與吏部侍郎們早已想到了這一層,只是他們心底都還抱有僥倖。畢竟,後宮之中,最近一直是穆太后佔據上風,太皇太后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暗算皇帝有點困難。壞就壞在,小皇帝病得太久了,快有半個月了。皇宮裡,乃至皇城裡,因為疫病死去的人每日里都在增加,誰都不知道小皇帝是不是下一個被橫著抬出去的人。
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甚至背後的家族親眷全部壓在一個不可能活著出來的小皇帝身上嗎?
所有人都沉默了!
這種沉默帶著壓抑、沉悶,還有絕望。兵部侍郎的背部幾乎被汗水濕透了,他眼神沉鬱的與吏部還有戶部侍郎們膠著著,無聲的交流著。
高位上,賢王如謙謙君子一般走了出來,他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和緩:「眾位大人們請放心,只要諸位能夠保證讓本王登上那至尊之位,那麼,本王也能夠保證大家能夠更進一步。」
更進一步是哪一步呢?
現在在永壽殿中的大臣們全都是侍郎,他們的頂頭上司全都是尚書!也就是說,只要他們支持賢王登基,那麼原六部尚書的屁、股都要挪一挪位置了。
「太皇太后召見了內閣諸位大人!看樣子,他們等不到皇上病癒了。」永壽宮召見了諸多大臣們的消息是瞞不過康雍宮的,不多時穆太后就猜測到了太皇太后的目的。
「太後娘娘!」
穆太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由著身邊的大宮女替她不停的撫著胸口,她苦笑,頗有些哀莫大於心死的味道:「哀家沒事。大不了,皇上去了后,哀家也跟著去就是了。橫豎,這個大楚已經容不下我們母子了,早一日與先皇團聚也是好的。」
趙嬤嬤剛剛從太醫院回來就聽到穆太后這番話,立即安慰道:「太后,齊太醫的藥劑已經著人試用了,說不定這一次能成呢!」
穆太后自己卻清醒得很:「成不了了。就算別人活了,我兒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趙嬤嬤驚訝:「您是說?」
穆太后拂開宮女的手,倒在靠枕上,咳嗽了兩聲,哀戚道:「現在宮裡的人已經不聽哀家使喚了,齊太醫的葯不管成不成,太皇太后也不會讓人送到皇兒的手中了。」
整個皇宮裡,幾乎所有人都認同了穆太后的話。昭熹殿也的確明裡暗裡有人盯著,只是魏溪不說,小皇帝病得半死不活也沒去想過。
明明在皇城的最中心,他們卻像與世隔絕了一般。
「今晚的月亮真圓啊!」
魏溪將窗戶關小了些,隨口道:「今日正好十六。十六的月亮比十五還要圓一些。」從小皇帝得了疫病起,快半個月了。
小皇帝今日又腹瀉了好幾次,吃的東西全都吐了,整個人渾身無力的躺在軟榻上,話音軟軟的,小小的:「怪不得。我聽人說月圓的時候,人就會團圓了。你說,我是不是就要與父皇見面了?」
魏溪想要拖動炭爐,一個人不得力,思索了一會兒就出了殿門。
小皇帝還在自言自語:「父皇見到我會不會高興?他會不會怪我太頑皮,跑出宮去玩,反而把自己給玩沒了?其實我也沒玩什麼,他們會的我都不會,只是在一邊呆看著。」
魏溪領了一個人進來,兩人合力把炭爐拖到了小皇帝身邊,聽到他的話,嗤笑道:「那你還約胡歆兒出宮?」
小皇帝看了眼另外一個人,居然是許久不見的小吳子,見到皇帝望著自己,小吳子放好了炭爐行了禮,從懷裡摸出一個小銀壺來,放在炭爐上烘烤。
銀壺裡也不知道裝了什麼,一股子酸味,被熱炭一烘越發的酸澀。等到壺口開始冒出熱氣,小吳子就拿來一個小盆,將壺裡的白醋倒了出來,用帕子沾了,開始將宮殿內所有的器皿傢具擦拭了一遍。
小皇帝默默的看了一會兒,才想起方才魏溪的疑問,輕聲道:「宮裡很無趣。」他拉了拉魏溪的衣袖,「而且,你都不搭理我。我就想著,你不陪我玩,我就找別人玩。」
魏溪添加炭火的動作一頓,回頭看他:「然後把自己的命給玩完了。」
小皇帝猶豫了一下下,垂頭喪氣:「我錯了。」等不到魏溪的回答,又抬頭去看她的臉色,小心翼翼的問,「魏溪,你在生氣嗎?」
魏溪忙完了炭火,與小吳子一起擦拭桌案:「沒有。普天之下,誰敢對皇帝的置氣呢。」
小皇帝勉力支撐起身子:「魏溪,別生氣了。若是我病好了,我就什麼都聽你的好不好?對了,我封你做我的皇后!」
魏溪冷笑,埋頭幹活:「誰稀罕做你的皇后。等我到了二十五歲后就出宮,自由自在的,看誰順眼,誰最聽我的話,誰最疼我,我就嫁給誰。我才不要陪你守著這一片紅牆綠瓦,坐井觀天一般過一輩子呢。」回身洗了帕子,繼續擦拭窗欞,「再說了,你的病也好不了了。」
「嗚嗚嗚……」
「嗚嗚……」
「嗚……」
魏溪覺得頭又開始痛了,直起身來狠狠的瞪了小皇帝一眼,冷道:「別哭了。」
小皇帝消瘦得成皮包骨的手抹了抹自己的眼淚:「連你都嫌棄我!」
魏溪切了聲:「你才知道啊。」
小皇帝睜著因為病弱而顯得奇大無比的眼眸:「那其他人都走了,你為什麼不走?」
魏溪冷靜的回答:「我是宮女,也是醫女,照顧病人是我的責任,我不能擅離職守見死不救,知道么?」
小皇帝點頭:「哦,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就是這個意思。」魏溪以為對方終於開竅了,沒想到,小皇帝后一句話幾乎讓她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
小皇帝低著頭,揉著自己的袖口,臉上神色坦坦蕩蕩:「那,那我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了!」
小吳子:「……」
魏溪大怒:「秦衍之!」
小皇帝:「你同意了嗎?」
魏溪砸掉手中的帕子,疾步沖了過去:「我看你就是欠揍!」
抬手,摁著小皇帝的背又是一陣拳頭!
時隔多日,小皇帝終於又嘗到了皮肉之苦。這次,明明已經病入膏盲了,他卻覺得心底泛出無數的甜蜜來。
齊太醫協同太傅和穆大人走進昭熹殿時,原本以為會看到一群死氣沉沉的孩子,沒想到,才剛踏入門檻呢,就聽到小皇帝的求親,一時之間,眾位長輩的心中五味雜陳。
皇上,病痛之中都忘不了調戲女子,您是好色呢還是好色呢,果然是好色之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