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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44|23.9.07

  子時,昭熹殿內那座海馬拱星燈的炭爐里火星已經半明半滅,眼看著就要熄了,一塊黑炭又適時的添了進去,哧的一聲,一簇小火苗騰的竄了起來,沒過多久,殿堂里又溫暖如春了。


  小皇帝睡得迷迷糊糊的醒來,恍惚中感覺床邊站著一個人,正彎腰收攏著剛剛換下來的寢具。整個宮殿里空蕩蕩的,除了床邊的人,再也不見其他太監宮女。


  小皇帝左右張望了半響,才有氣無力地張了張乾裂的嘴唇問:「魏溪,挽袖姑姑呢?」


  魏溪頭也不抬的道:「病了。」


  連挽袖姑姑都被他傳染了,看宮殿里的情景,挽袖姑姑應當是昭熹殿伺候的最後一個宮人了。小皇帝很想捂住自己的眼睛,又實在沒有力氣抬起手來,頭腦混沌地仰望著床頂金線綉著的白龍降雨圖,隔了很久,他才後知後覺的道:「你怎麼在這裡?快出去吧,不然你也會生病。」


  魏溪站起身來,揉了揉自己有點酸痛的腰:「我走了,昭熹殿就只有你一個人了,不害怕嗎?」


  小皇帝如今也只有眼睛可以轉動,極力在宮殿裡面左顧右看了一遍。往日里這裡面少說也有十多個伺候,人多的時候還不覺得,現在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就顯得大殿空曠了起來。除了他們兩個人,就只有香爐裡面的寥寥青煙還在晃動著,連窗戶縫裡面飄進來的冷風都帶了一股寂寥的味道。


  大殿里燃著不少的燭火,可蠟燭越多,越顯得大殿空寂。


  小皇帝笑了笑,渾然不覺般道:「不怕,我是皇帝,身邊總會有人伺候。」


  魏溪點點頭,將所有沾了穢物的被褥床單等塞在了竹籃里,單手抓的提手頭也不回的道:「好吧,你是皇帝!」


  小皇帝張張嘴,想要挽留,又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最終只是麻木的看著魏溪漸漸的地離開了自己的視線。


  這個時候,突然覺得昭熹殿似乎大得的太過分了些,連他無力的呼吸聲,都能在空中回蕩很久。


  小皇帝無事可做,魏溪走後,果然沒有一個宮人前來,也不知道是穆太后沒有安排新人進來,還是安排了人卻都躲懶了。


  小皇帝病了這麼多時日,宮人們從最開始的慌張到謹慎到馬虎,在昭熹殿抬出第一個被傳染的宮人後,大家看待皇帝的目光就變了。原本眾人求之不得的近身伺候變成了燙手山芋,誰都不願意碰觸他一下,甚至不願意靠近他,等到宮人接二連三的被抬出昭熹殿,所有人就開始視小皇帝為洪水猛獸,恨不得除之後快。


  這一些事情小皇帝雖然大多時候是昏迷著,可幾次醒來看到的都是宮人們越來越不同的態度,小小的他還是敏感的察覺到了一些問題。


  他本就心思敏銳,三歲登基后因為太皇太后和皇叔們的打壓,更是及早的嘗到了宮中的人情冷暖,早就由原來的憤怒逐漸變成了失望,最後演變成了冷漠。


  如今再嘗試一次,他也感覺不到難受,單純的視之為理所當然了。


  無聊之時,他的視線大多落在了對面牆壁上掛著的一柄黑鐵鑄造的長劍。上面沒有繁複的雕刻,也沒有光彩奪目的寶石,劍鞘里的劍柄全都是黑鐵鑄造,沒有一絲多餘的線條,乾淨利落。


  那是他的父皇親手給他打造的劍,劍很長,他人又太小,每當練武練得很辛苦的時候,他就喜歡站在劍下沉思。


  如今他連站都站不起來,就這麼獃獃的望著黑黝黝的長劍,也不知想些什麼,最後視線越來越渙散,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幾個時辰,他覺得喉嚨里火燒火燎一樣,手指動了動,嘴裡喃喃的喊:「來人,給朕拿水來!」


  宮殿里落針可聞,卻是沒有一個人聲來回應他。


  皇帝歪著腦袋再喊了一聲:「來人!」


  寂靜,寂靜,還是寂靜!


  最終「咳咳咳……」的咳嗽聲久久的在宮殿裡面回蕩,一波一波,逐漸掩滅無聲。


  小皇帝都不知道自己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等到感覺自己的頭被人抬起時,那一聲熟悉的聲調又出現在了耳邊:「喝葯。」


  小皇帝的眼睛勉強睜開一條縫,沙啞的問:「你不是走了嗎?」


  魏溪端著葯碗很冷淡的道:「現在我負責照顧你,走不了了。」


  小皇帝把腦袋移了移,半響才發現自己還在原地,依然被魏溪摟在懷裡,他賭氣的道:「我不要你照顧,我是皇帝,身邊有的是人伺候,你走!」


  魏溪的眼圈下一層烏黑,照顧小皇帝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再也沒有心思對他好言好語,把葯碗往茶几上一放,道:「好吧,那你叫人來給你喂葯。」


  「……」小皇帝覺得自己的臉頰上定然燒得很,哪怕心裡想要喊人,嘴巴卻咬緊得跟河蚌一樣開不了口。


  魏溪嘲弄般地看著他,冷冷的道:「沒有人會來了。」


  過了好一會兒,床上的人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我是皇帝。」


  魏溪眼睛彎成一條好看的弧線:「世上最窩囊最愚蠢最短命的皇帝。」


  小皇帝沉默了下來,腦袋瓜裡面終於認清了一個事實:「我要死了?」


  魏溪回答的漫不經心:「也許吧。」


  小皇帝鼻子一酸,乾澀的眼睛瞬間布滿了紅血絲,他偏過頭去,哽咽的賭氣道:「你走吧。」


  魏溪把葯往他前面一送,很是冷漠的道:「喝了葯我就走。」說完,手一沉,小皇帝的頭被動的往後一仰,魏溪手腕一翻,一碗葯等不到皇帝反抗的就灌了下去,等到他喝完,把人往床上一丟,端著葯碗轉身就走了。


  半夜,魏溪剛剛摟著被子倒在軟榻上,眼睛還沒閉上,就聽到殿內傳來是細小的哭泣聲:「母后,嗚嗚,母后,你在哪裡?」


  魏溪把被子蓋到頭頂上,咕噥了:「好吵。」


  翻個身來,小皇帝在哭;翻個身去,小皇帝還在哭。


  魏溪忍無可忍,掀開被子,走進內殿,小皇帝哭的鼻頭通紅,眼睛濕漉漉的,頭髮亂糟糟的,像一隻驚嚇過度的兔子。


  「魏溪,我好害怕。」


  魏溪實在想要睡,不耐煩道:「人都是要死的,怕什麼?不管是什麼人,一個人來,自然也是一個人走。你是皇帝也不例外,別以為皇帝這個身份真的有什麼不同。」


  挨了罵的皇帝縮著脖子:「可我還是害怕。」


  魏溪氣呼呼的道:「怕有什麼用?單純的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小皇帝憋著嘴,圓溜溜的眼睛凝視著對方:「魏溪,你陪著我好不好?」


  魏溪斷然拒絕:「不好。」


  小皇帝的眼淚唰的一下又下來。


  魏溪覺得非常的煩躁,口氣惡劣道:「你知道你的祖母現在在忙什麼嗎?」冷笑,「你病著的這幾日,她正忙著召見賢王等人,商議是等你活著的時候寫即位遺詔,還是等你死後又大臣推舉賢王登位。」


  她索性拿了一張凳子坐在皇帝的身前:「你的賢王叔,早在你父親重病時就準備好了冕袍,這次你再重病,他連帝王常服都趕製出來了。當然,皇冠玉璽也早就備好了。」


  「至於你的母后,她正憂心你的病情。太醫們已經討論出了幾個方子,正一個個在宮人身上驗證。不過,她為何沒有來見你,這就只有天知道了。」她攤開雙手,幸災樂禍,「至於你的臣子們,一半忙著給賢王遞帖子,一半還在六神無主隨遇而安中。」


  魏溪笑凝著眼,問:「還有什麼想要知道的嗎?」


  小皇帝早就忘記了哭泣,眼中是一片茫然:「他們之中……就沒有真心盼著朕能夠痊癒的人嗎?」


  魏溪擺了擺手:「有吧,我也不知道。」


  宮殿里又沉默了起來,魏溪見他不再哭泣,自己又抱著被子回到了軟榻上,閉眼,徹底的睡了過去。


  次日清晨,小皇帝被煙熏著醒來,極目遠眺,驚慌的喊道:「魏溪,你在燃炭嗎?好大的火。」


  魏溪從窗口伸進腦袋來:「我在燒你換下來的衣衫寢具。宮人們都怕沾染上你的穢物,只能燒了。」


  應該說,宮裡的人只要看到皇帝換洗下來的東西一概避如蛇蠍。誰都惜命,不是么!

  魏溪也不想洗。如今都是她一個人照顧皇帝的起居,不單要熬藥做飯,還得給他換洗,兼打掃宮殿,累得很,能夠怎麼省事她就怎麼省事的來。


  燒完了衣服被子,爐子上的粥也熬好了,小皇帝病歪歪的還傲驕得很:「我不想喝粥。我好餓。」


  魏溪把碗筷往桌上一放:「這是葯粥。現在有葷你都沒法吃,腸胃受不住。」說著就自己喝粥吃肉起來,饞得小皇帝流了一桌子的口水,可惜無福消受。


  兩個人在一處,魏溪忙裡忙外,小皇帝是不是抱著自己的馬桶相親相愛,兩個人各自忙活各自的,倒也額外和諧。


  到了午歇,魏溪照例抱著自己的被褥去了軟榻,小皇帝喊住了她:「魏溪,我把龍床讓你一半好不好?」


  魏溪怔住了,眼神複雜的望著小皇帝默默無語。


  她這般神色倒是讓小皇帝誤會了,乾笑道:「我忘記了,離我太近的話你也會被傳染疫病。」自顧自躺下,趁著魏溪還沒走,又說,「魏溪,我好冷。」


  魏溪深深的嘆口氣,搬來一床被子加蓋在了他的身上,青天白日的,又把炭火移到龍床邊,自己更是把軟榻從屏風外移動來了內殿,以便隨時照看。


  小皇帝笑眯眯著眼,看著魏溪睡著了后,自己才捨得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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