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三十九

  這樣的情況, 這幢房子勢必不能再呆下去了。


  王朝如今與盧士特貿易往來頻繁, 東方使團代表的是一國的外交,而她,她雖然曾為艾倫一世、海瑟薇出過力, 卻並不是不可取代的——本來皇室就招攬了不少的東方文人。


  林黛玉又一向堅持只做事, 不投誠。皇室是捏了她的把柄的,清楚她的來歷, 更說不上信任她。


  雖則一時庇佑她, 但是如果東方使臣堅持要拿她, 皇帝恐怕也不會過多堅持。


  她便當機立斷,叫瑪麗簡單收拾了一下她的行李, 救人救人救到底, 又詢問了瑪麗一家人,願不願意徹底與海瑟薇斷了聯繫,跟著她一起離開。


  瑪麗沒想到她在這樣的世道里, 危機時刻, 還想著帶著自己一家老弱病殘的累贅, 不由熱淚盈眶, 連聲答應, 立刻便叫了弟弟, 拉著大病初癒的媽媽,扶著老父親, 跟著林黛玉上了另一輛馬車。


  他們一行人剛剛離開這幢房子不久, 王朝的使節已經趕到, 只見人去樓空,不由氣火攻心,帶著使臣團去向艾倫一世討要他包庇別國要犯的說法。


  馬車上,歐內斯特和克雷夢特才知道,安娜.林,竟然就是東方使團通緝的要犯林黛玉,參與過東方的革命,是東方出了名的文賊。


  歐內斯特試著念了幾遍「黛玉」,怎麼也捋不直舌頭,老是發成呆魚兒的音。


  克雷夢特道:「怪不得你言行舉止,與別的女子大為迥異。」


  林黛玉笑道:「什麼迥異?」


  克雷夢特便打量她幾眼,含笑不語。


  馬車離開了波拿城區,空氣一下子新鮮起來,空氣中的惡臭消散許多。


  出城的時候,三人還見到城牆處的驢車,皇室雇傭的清潔短工,正從城裡一車車地拉淤泥、糞便、垃圾出去填埋焚燒。這是艾倫一世的政府最近的新舉措。


  林黛玉嘆道:「皇帝.……他或許真有心做個好皇帝。」


  歐內斯特道:「再有心,他想做的也是皇帝。」


  林黛玉微微地垂下眼,不再說話。


  他們離開之後不多時,皇室果然命令警察配合東方使團,通緝東方政治犯安娜.林。


  此後,黛玉便隱姓埋名,避居在波拿郊野的一棟歐內斯特等人提供的別墅里。


  窗外澄藍的天,綠茵茵的草地,再遠處是一片白楊林。與經常大道上塵土飛揚,街旁隨處堆著垃圾,除了七月之外總是飄著臭味的波拿截然不同。


  她避居住在此,因有文藝審查制度在,即使更名換姓,也難以通過報紙、出版社發表文章,竟閑了下來。受歐內斯特等人便委託她,幫他們寫一些諷刺性較強,帶著小故事的小冊子,宣傳自由、平等。


  她文筆清麗又頗有嚴峻之氣,筆下諷喻的小故事也能動人。這些枯燥的宣傳小冊子竟然極受歡迎,即使是不關心政治者,也願意從分發者手裡撿一些,或者聽分發者讀講,當做茶餘飯後的消食。


  無事時,她便讀書。


  林黛玉從小受的是私人教師的教育,學的是四書五經,詩詞歌賦,學得極雜,雖是女兒身,卻因爹媽愛護,當作男兒一樣教養讀書。


  後來幼年喪母,童年喪父,不得不寄居舅家。


  在賈家,雖則有祖母疼愛,但賈家風氣,便不甚重視女子讀書,老師教的也有限,更缺少約束,她便靠自己讀書,由著性子,博收廣讀。因靈心慧性,過目不忘,又以讀書為樂,年幼之時,便能對著字書,一點點自學泰西文字,極富耐心地通讀《神曲》、《伊索寓言》等文。


  直到離開賈家,後來隨叔叔林若山遠遊,在叔叔指導下,梳理了一遍自己所學,從頭學作文,學習中原的文史,更完整地學習泰西文字語言,閱讀了大量叔叔刪選挑揀的泰西著作。


  可惜,後來中原烽煙四起,叔叔忙著大事業,對她讀書學習的教導,只能居於其次,再往後,划長江南北分治,她也被捲入狼煙烽火,一時不得脫身,只能忙裡偷閒地看幾卷書,更無從向學。


  算到而今,竟再沒有大段的時間專門讀書學習了。這對她來講,是一件頗為遺憾之事。


  而此時外面世道紛亂,戰爭頻繁,因被通緝而避居鄉野的緣故,她竟然倒得以過了一段素來嚮往的幽居冶學的日子。便更是埋頭苦讀。


  歐內斯特等人有自己的渠道,弄得來大量在盧士特禁止出版的書籍。她便請朋友們為她帶來大量的各國圖書拓印,將早百年的一直到近些年的,泰西各國翻譯成盧文的文章,到外國的原文,都一一通讀下來。


  從《君主論》到《論紳士風度和自由教育》、《培根隨筆》,再橫跨《天體運行論》,從《心血運動論》、《人體的結構》到《自然史》等。她甚至頗為耐心地研讀了一些歐內斯特從他大學里拿來的數學教材,了解泰西的數學。


  歐內斯特、克雷夢特見此,邀請她參加他們地下集會的科學討論。


  這個地下集會,叫做太陽會。據說最開始是為了紀念被神教燒死的一位堅持日心說的學者。


  太陽會集會的時候,討論的內容從文學、繪畫、音樂,至於物理、數學、生物、天文等等,無所不包。經常地,也會議論時事。


  受邀參加太陽會的,大部分是立場站在君主制對立面的大學教授,文法學校、公學等中等學校的老師學生,受過至少阿加米德中等教育者的青年商人、工匠等人。


  參加了這樣的聚會之後,與會者便能有了渠道較多較完整地學習一些泰西之地當下最新鮮的知識,還能交換一些珍貴的書籍。


  林黛玉欣然應邀。


  歐內斯特向她介紹:


  太陽會的發起者,主持者,一般坐在中央的那個圓桌。因此被叫做主席。主席通常有三到五人。


  加入者,需得遞交一篇文章,任選日常談論話題中的一項。倘若與會者看了文章,都認可了該申請者至少有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主席再拍板決定對方加入。


  林黛玉聽說了這規矩,便整理了自己品論三一律的文章,仔細刪改修訂之後托歐內斯特遞了去。


  原本,太陽會的成員都對這篇文章以及文章中體現的作者獨立之思想,質疑權威之自由,讚不絕口。


  熟料,一位主席,是看過報紙上新古典主義劇作家與安娜.林關於三一律的論戰的,一下子就說出了這位新的申請者竟然是個女人。


  太陽會內霎時爭論不休。


  原來,太陽會是不允許女子參加的。


  當下大多數盧士特的開明紳士,認定女子殊無行政之頭腦,又不能參與大部分的公共事務,只適合學習讀寫算術,與典雅的音樂文學藝術,學能夠管家與風花雪月即可,從此在家裡生兒育女,以自己的學識教養啟蒙兒女。


  只待聽說新加入者,是被皇室通緝的著名作家安娜.林女士,歐內斯特與克雷夢特、休伯特等人又舉薦力保,據理力爭,太陽會目前的三位主席商量之後,出於與皇室作對的念頭,才捏著鼻子鬆了口氣,允許這位女士作為預備成員旁聽。


  休伯特,是一位律師以及公證人,從文法學校畢業后,又到大學里進修了法律,他雖生得高大健壯,眉眼犀利,像是一位武士,卻性情最是溫和不過,自小父母早亡,被家裡終身不嫁的姊妹們拉扯著長大,對待女性尤其尊重。


  他平日里是老好人,此時卻少有的抱怨不休:「要我說,連艾倫一世在這方面,都比有些人開明。」


  林黛玉卻道:「不礙事,只要能學到一些知識,這些只當做耳旁風了。」


  中原的那些文人學士,又有幾個不是這樣呢?就連商盟里如李白泉先生那樣的,雖說把女子當人了,卻也只當是次了幾等的人,如果不是羅剎女那等強人,他是萬萬不會對著尋常女子低頭的。


  當然,再怎麼樣,商盟里,總是至少把女子當人的。


  哪怕是次了幾等的人。


  只是,平心而論,誰願意無論才無論學,只因天生,便低人幾等?

  但,少有的幾個例外,如她叔叔,如壽先生,卻也都已不在世了。


  她自來盧士特之後,便知曉了,盧士特的女子,雖則比中原王朝三綱五常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生生死死由不得自己的女子多了幾分表面的自由,卻仍舊是卑微的。盧士特爆發晚宴革命之後,枷鎖才鬆動許多。


  歐內斯特卻後悔不迭:「安娜,你別去受那些鳥氣!都是我的錯,邀請你來這種鳥地方。如果你需要知識,我為你把那些討論中有價值的部分記錄成冊,你別去受那些鳥氣!」


  見他們比她還憤憤不平的,林黛玉又是感動,又是好笑,因笑道:「你們這是看不起我么?」


  三人搖頭。


  「他們難道會直接趕我出去么?」


  克雷夢特道:「那不至於。通過了的事就得遵守。」


  「是我做過甚麼虧心事嗎?」


  歐內斯特道:「安娜你從來坦坦蕩蕩,行事作風,比那大多數人都要磊落。」


  林黛玉略帶傲氣,笑道:「既然如此,不過幾副風刀霜劍刮來的眼光,我何必在意?何必心虛?我未曾負人,是人以偏見負我。他們允許我列席,我大方而去,方顯女兒本色。」


  果然,席上萬眾矚目,林黛玉只坦然落座,面不改色地聽完了全場討論,偶爾還能一針見血地提出自己的見解。


  一次集會結束,太陽會裡刺她的眼光便少了許多。


  此後,太陽會的每次集會,她也都不曾落下。


  城市裡的氣氛日益緊張,戰爭的陰雲籠罩不去。


  鄉間別墅莊園的生活卻幽靜而節奏緩慢,地下的太陽會時不時聚攏,激進的青年人們時不時相聚,談論地面上顯得過於激進的科學知識。


  她在這樣的環境里,將上一世紀出名的書籍大體讀完的時候,太陽會裡來了一位貴客。


  青年黑髮藍眼,穠艷的眉眼,白到病態的肌膚,紅潤過頭的唇,像一朵病懨懨的玫瑰。但渾身上下一絲不苟,衣領最上方的紐扣嚴嚴實實扣著。


  他掃了一圈房子里的會員,驚奇地「咦」了一聲:「啊呀,什麼時候會裡改規矩,招收女子了?」


  林黛玉抬頭看他,他看清了她的容貌,面上怔了瞬間,便笑道:「噢,東方的美女子,這位是傳說中的安娜.林小姐?」


  「你怎麼回來了?」站起來的卻是一向溫柔靦腆,比起言語,更願意微笑的克雷夢特。


  林黛玉這才明白自己為什麼一眼見到這陌生青年,會覺得他眼熟——這青年容貌和克雷夢特頗有幾分像。


  兩人同是黑髮,只是克雷夢特的綠眼睛像湖泊一樣,來者卻生著一雙深藍色的眼睛。


  眉目上更有相似之處,只是一個澄澈靜美,顯得溫柔純凈,如同健康的百合花兒;一個五官穠艷,氣質高傲,像一朵驕人卻有點病懨懨的玫瑰。


  「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青年笑道:「你知道的,我是太陽會的創始人之一呀,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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