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十九
話音落時,宮室俱寂。
台上的音樂驟然停下, 樂師、演員渾身發抖, 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大氣也不敢出。
鏘, 宮內出列一排侍衛,刀劍出鞘, 虎視眈眈。
果然如此。林黛玉心道。將背挺得更直, 鎮定自若地反問:「我不怕殺身, 只怕冤枉無辜, 有損陛下英名。陛下說小女影射宮廷,卻不知有何證據?」
艾倫一世怒極反笑, 拍拍手,叫了宮人呈上了三個劇本:「海瑟薇,你對著劇本,給她講講朕的生平。」
海瑟薇行了一禮:「是。」
她首先拿了《鐵王座》:
「當年晚宴逆流之中, 暴民誣陷老陛下勾結神教, 暴起焚燒砸毀神教廟宇, 與宮廷內的賊子勾結, 在老陛下的壽誕晚宴上,裡應外合,攻下王宮,將老陛下和當時的教宗一起推上了斷頭台, 佔據了國家。
幸而有一位忠心耿耿的男爵, 為了保下皇室後嗣, 冒死喬裝打扮,換出陛下,自己卻血濺當場。陛下為了以圖復國,在忠義之士們的保護下,先行撤退到國外。最終韜光養晦,在盧士特內外交困之際,重返國都,清除賊人,重登御座,大赦天下。」
其次是《錯姻緣》:
「陛下與皇后相識微末,皇后家族本是皇室的反對者,與皇室一向不和,陛下幾次求娶,皆遭拒絕。后因晚宴逆流之故,皇后家族也受牽連。待陛下重返盧士特之後,清除賊人,幾次不計前嫌,幫扶皇后家族脫出困境,最後兩家重歸於好,陛下與皇后大婚,普天同慶。」
最後一出《牡丹夫人》,海瑟薇拿起又放下,望了皇帝堂哥一眼。
艾倫一世的怒意,在海瑟薇的敘述中,似乎又平靜了下來,他敲敲扶手:
「朕自己說罷。朕也曾見過東方的牡丹,當時因其國色,以之曾比莉蓮。便重金購置,與玫瑰一起,作為莉蓮的添妝之一。」
頓了一頓,他沒有說出後面的話。
林黛玉卻已經瞭然。
過去,現在,未來。牡丹夫人,恐怕皇帝以為影射的是未來了。
這和她之前猜測的類似。
她苦笑道:「如果小女說,這都是巧合,陛下信嗎?」
艾倫一世沉默了片刻。
他生性多疑,一次是巧合,兩次或有因緣,三次,便說什麼也不信了。
海瑟薇接到他的眼色,連忙笑道:「我之前就說了,陛下素來和藹,倘若真是巧合,你從實說來便罷。」
林黛玉便將自己在一路上早已想好的講來:「陛下,如果不論其他,您覺得我這幾齣戲,寫得如何?」
艾倫一世道:「單以水平論,遠勝一干庸才。」
「那陛下相信世上有生而知之者嗎?」
艾倫一世嗤笑一聲:「奇談怪論。」
林黛玉一笑:「陛下,人非生而知之者,我年紀輕輕,初來盧士特,文筆生疏,尚不熟悉貴地情形,為生計急得滿頭汗。哪裡就能如此思如湧泉?概因這幾齣戲,都系有根有源之劇。」
「,確系採取自東方歷史中的一對傳奇帝妃生平,後來更有白居易之長恨歌,洪大家之長生殿,歷代演變刪改,時過千百年,方成一劇,風靡天下。」
「中,男女生死相許,家族阻撓,在中國之地,也是久有的。前有梁祝之故事,後有南朝孔雀東南飛,再有唐時元稹作鶯鶯傳,董、王二人爭相改做西廂記。」
「再論,中國之地,史書浩繁,正如貴地神教一句話曰:日光之下無新事。晉文公一事名在史冊。後世有紀姓,取之以作趙氏孤兒,並晉文公身世,合做一部。」
她總結道:「說來慚愧,小女不過是在這些中國故事,高人大家的基礎上,雜糅百家,略加刪改,以博一笑。不料遭逢如此巧合,倒教我有口難辨。」
室內漸漸安靜下來。
御座上的皇帝敲了敲扶手,忽然下令:
「你將這些故事都一一講來。」
林黛玉這才鬆開已經出汗的手:「是。」
等她最後講完晉文公身世的時候,艾倫一世饒有興緻地追問:「最後戰國統一了沒有?是這個晉文公統一的?」
「不是晉文公,是秦始皇嬴政。」
林黛玉看皇帝興緻正好,便又將嬴政的身世講了下來,說到最後秦國最終在嬴政手上統一六國,四海歸一。嬴政乃自鳴德過三皇,功蓋五帝,號曰始皇帝。
六王畢,四海一。
書同文,車同軌。
從此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聽到這裡,艾倫一世身體略略前傾,目光炯炯地,忽然喝了一聲好。
他不知想到了什麼,揮了一下手,刀槍收起,宮人侍衛重新站回原位。悠然神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豐功偉績,一代雄主,確實配得上始皇帝這個稱號。」
「海瑟薇。」
女大公上前一步。
「明天起,撤了禁演令罷。」
林黛玉便禮道:「多謝陛下隆恩。」
艾倫一世道:「先不必謝。我可沒有說恕了你影射宮廷之罪。」
敲了敲扶手,他突然問:「不知道安娜小姐的新作是否得了?」
「秉陛下:之後,小女只做了一出,為的是答謝收留之恩,知遇之情。」
金髮皇帝擺擺手,明顯知道這齣戲,卻不感興趣:「雖然是巧合,也或許是博取百家,銜來東方文化的緣故。但以這幾齣論,即使是改編,安娜小姐的才華,也不容置疑。安娜小姐的才華,不當局限浪費在這些小劇上。大可以多寫些題材嘛。」
這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要她以文抵罪?
林黛玉微微沉吟,略帶試探道:「不知道陛下的意見是?」
*
海瑟薇領著她出來的時候,撞見了一位光艷絕倫的金髮尤物,身邊簇擁著一群侍女,正向此處宮殿來。
海瑟薇立刻站住,笑道:「皇嫂。」
林黛玉跟著海瑟薇行了一禮,在退後一步的地方暗自打量,不由十分驚奇。心道:盧士特的皇后竟然是這樣一位艷后,難怪艾倫一世要以國色比她。
皇后也注意到了女大公身後的東方面孔:「海瑟薇,這是誰呀?」
「皇嫂,這就是安娜。」
皇后愣了一愣,寶石似的綠眼睛里浮現驚喜:「啊!她就是安娜!是艾倫知道我喜歡她的作品,才叫她來的么?他真好。」
?皇后不知道自個丈夫下的是逮捕令嗎?
皇后不知眼前人的心思,只不住地打量:「這樣的美人兒,果然是我想象當中的作者。」
她拉住林黛玉的手,笑道:「你來波拿,以後住這嗎?」
不待黛玉回答,海瑟薇笑道:「這是當然。安娜要在波拿住好一段時間呢。陛下說,要我好好安排安娜的住所。」
皇后興高采烈地問道:「那我以後可以時常邀請她嗎?」
「當然。隨時。」
她們二人一問一答間,全然沒有顧及當事人的意思。
等皇後走遠了,海瑟薇才略帶歉意地解釋:「抱歉,皇嫂她不太懂人情世故,一向性情單純天真。」
「您說笑了,承蒙殿下青眼,榮幸之至。」林黛玉道。
從前在中原故地的時候,皇朝的帝王之家,一向是這樣的做派,乍然「重溫」,倒是一時有種另類的「親切」。
倒是這位女大公,身為皇親國戚,卻總是這樣春風八面,玲瓏至極,頗叫人玩味。
「走罷。你難得來了七月之都,這裡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多得很。我給你找了一所上好的公寓。既然要久住一段,便不能委屈了自己。對了,你的錢夠么?如果不夠,只管找我,或者找玫瑰花劇院的老萊斯利,他那還存了一大筆稿費,原就是預備給你的。」
一面走,海瑟薇一邊細細地將她在波拿此後一段時間的生活安排鋪來。
她越是面面俱到,黛玉越是心驚,這位布朗伯爵夫人,竟然早就長了眼似的,將一切都排好了,似早有預料。
只得一一應下。
等出了宮門的時候,海瑟薇已然和黛玉談笑風生,兩個玲瓏剔透人,說話間,只似親姐妹了。
待要相攜上馬車之際,迎面來了一個大鬍子的粗魯男人,穿著一身皺巴巴的華服。
海瑟薇面色一變,正待轉身,那男人卻已看見了她們。涎著臉走上來,眼睛黏在林黛玉身上,嬉皮笑臉地:「夫人,這是誰啊?」
林黛玉被他垂涎欲滴的目光盯得渾身發寒,十分不快。
海瑟薇面色更冷,手一伸,擋住了他越湊越近的臉:「安德烈,這是陛下的客人。」
「噢?這是哪家的貴族小姐?我怎麼從來沒見過?小姐,您芳名啊?」安德烈.德.布朗卻似沒有發覺黛玉的避之唯恐不及,甚至又湊近了一厘。
啐!半個波拿的貴族小姐你都要毛手毛腳過去了,還敢說出這話來!
海瑟薇沉下臉時,隨之而來的另一個人替她們解了圍。
「安德烈,你怎麼在這裡呢?」嬌滴滴,天真的說話聲。紅髮的「安琪兒」驚訝地出現在安德烈身後。
安德烈一聽這聲音,登時面露猶豫,戀戀不捨地釘了一眼黛玉,才往安妮的方向去了。
趁此機會,海瑟薇拉著黛玉立刻上了馬車,順利脫身。
黛玉上馬車前,回身一看,只見安妮.史密斯正笑嘻嘻地挽住了男人的手,只向她眨了一眨眼。
她又幫了她一次。
等上了馬車,海瑟薇略鬆一口氣:「這是我丈夫安德烈,是個一等一的渾人。你以後如遇到他,一定不要理睬。」
林黛玉點頭稱是。
見她點頭,海瑟薇才道:「你住下后,便好好寫稿子罷。陛下很期待這一篇稿子。」
「盡我所能。」
見她如此表態,女大公面上露出一絲欣賞,只壓低聲音囑咐道:「寫的時候,注意安全。」
等送她到已經租好的一間上等公寓,海瑟薇告辭了。
林黛玉才坐下,微微地出了一口氣:
她這算是被皇室扣在波拿了么?
也罷。
畢竟,艾倫一世提議的題材,與她本來想要寫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