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十八

  馬車尚未真正駛進波拿的時候,七月之都的上流人物里, 私底下已經傳開了安娜被押來波拿這一消息。


  畢竟, 這個月,半個波拿地區的文學沙龍, 不是在議論《牡丹夫人》、《錯姻緣》,就是在爭辯《鐵王座》被禁演的緣由。


  有資格出席這些沙龍的, 除卻著名的詩人、小說家、劇作家, 便是達官貴人了。


  舉辦好一個沙龍所需花費的財力, 不是平民做得到的。


  沙龍的主持者, 泰半都是貴婦人。


  她們周旋帷幄於一群激情奮發的男子中間,裙擺香風過處, 便平息了一場場過於激烈的爭論。


  其中,最有名的沙龍,一個屬於女大公海瑟薇.德.布朗,一個由安妮.史密斯小姐舉辦。


  只是, 女大公常年周旋於宮廷的事務, 尋常權貴難以見她一面。


  安妮.史密斯小姐, 倒是一年的沙龍從不停歇。


  人們漸漸在所有的文學沙龍上竊竊私語。


  包括安妮小姐的沙龍。


  出身貴族的青年詩人正在與朋友談論新近得知的消息。


  安妮小姐好奇地撐著臉蛋:「咦?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小姐。」威廉騎在馬上, 與馬車並排,對著馬車裡的林黛玉說,「夫人早就在宅邸里等著您了。」


  忽然,馬車被迫停下了。


  威廉光顧著側頭說話, 險些沒勒住馬, 撞上另一匹馬車。


  迎面而來的馬車上沒有家徽。


  威廉皺著眉頭, 提高聲音:「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請閣下讓一讓,不要堵在我們的線路上。」


  他話音剛落,對面馬車的帘子被一雙豐滿健康,白裡透紅的手掀開了,那手背上還有幾個小窩窩,簡直像是最可愛的兒童的手。


  先是紅色的捲髮晃晃著掉出來,然後探出了一張小臉:「啊!威廉爵士!」


  這是張叫人不能不喜歡的臉蛋。


  長長的打著卷的睫毛,汪藍的眼,嘴唇兒像春天最柔嫩的花瓣。桃心形的臉上有幾點雀斑,卻絲毫不影響她比蜂蜜還甜滋滋的笑容。即使成年了,也永遠帶著討人喜歡的天真。


  人們一見這張面容,就要想起聖母身邊的安琪兒。


  安琪兒——安妮從馬車上爬下來,背著手在身後,蹦蹦跳跳走到他高大的白馬面前,故意裝作老氣橫秋地嘆了一口氣:


  「我沒有堵在你的線路上,我是堵在你的人生上啦。」


  威廉一見是她,再聽這話,便漲紅了臉,手下一緊,勒著馬不自覺往後退:「安妮小姐,在下公務在身,請您不要糾纏!」


  林黛玉在馬車裡噗嗤笑了。


  安妮側著頭往發出笑聲的方向看去,看到了馬車裡坐著一個黑髮的東方美人兒。


  她「啊」了一聲:「你就是安娜?《鐵王座》的作者?」


  威廉原先以為她是來調戲自己的,聽到這裡,忽生警惕,伸手擋住了她的視線,聲音冷硬起來:


  「史密斯女士,我是奉旨押人。您不能在我這裡胡鬧。否則,我不客氣了。」


  「兇巴巴的。」安妮撇撇嘴,向他做個鬼臉,忽然覷了一空,繞過他喊道,「美人兒,我叫安妮噢~我最喜歡《鐵王座》啦!」


  「你!」威廉被她繞了一下,登時氣急敗壞自馬上去拎她,安妮便挺起胸膛,瞪大眼睛看著他。


  威廉面對著她藍汪汪的眼睛,「你」了半天,終於沒能下手。


  「安琪兒」便露出一個得逞的笑容,晃晃捲髮,笑嘻嘻地跑了。


  等那輛馬車都不見蹤影了,威廉還在猶自懊惱,林黛玉略帶狹促地笑道:「先生好艷福。」


  這位可憐的純情騎士立刻擺擺手:「小姐,您誤會了。」


  見她不信,他連忙解釋道:「您是個好人兒,我是說,即使我與您相處得不多,但我知道您是位有尊重的女士。但這位安妮.史密斯小姐,或許叫她夫人?還是小姐吧,她過去才十幾歲的時候,雖沒有成婚姻,卻迷得老大公暈頭轉向。現在更是不得了,又迷住了不少新貴,滿城小半男士都是她裙下之臣。向……向我調笑,也不過是習慣成自然罷了……」話雖如此,不自覺地,最後幾句倒有幽怨之色,說得自己也局促起來,便不再往下說了,只顧叫車夫埋頭趕路。


  林黛玉卻已套到了自己想聽的話。


  原來是大貴族的情婦啊。


  可這位史密斯小姐,到底為什麼要幫她呢?

  她輕輕的垂下了眼帘,想到之前那一照面,這位容貌天真甜蜜的「安琪兒」無聲無息做的嘴型:

  晚宴逆流。


  馬車載著她,直接駛往了布朗伯爵府。


  嫵媚又不失端莊的女大公,親自帶人出來迎接她。


  黛玉謹慎而絲毫不錯地向她行了禮,她回了禮就向黛玉眨眼:「久聞不如一見。從柏紗那聽說了你之後,我就想見你很久了,安娜。」


  便親親密密地攜了黛玉的手往宅邸里去。


  黛玉因記著安妮.史密斯的提醒,不由提起一心,輕易一字一句,都要在心裡過了幾遍,才說出口來。


  海瑟薇倒是似無所覺,只是攜著她說了一會話,聊了聊她對文學、戲劇的看法。


  等到她略微放鬆下來,女大公才不動聲色地問道:「安娜你博聞強記,不輸學者。初來我國,卻了解頗多啊。」


  「您過譽了,之前為了生計,狠下功夫,讀了一些貴國的文史書籍。略知皮毛罷了。」


  「那想必你對之前的『晚宴逆流』也有所了解?」


  林黛玉心裡一驚,如常笑道:「聽人提過幾次,但看史書上也記載得含糊其辭的。倒不大理解。有意打聽,又怕犯了什麼忌諱。」


  想起安妮之前的提醒,結合這段時間的思索所得,某些猜測頓時越來越肯定。


  海瑟薇微微笑道:「倒算不上忌諱。」便不提了,又教導了她一些宮廷禮節之後,叫了馬車夫準備,囑咐:「別怕,雖說是下了逮捕令,但是我以為恐怕是個誤會。陛下一向最是和藹不過,你有什麼話,如實講來便可。」


  盧士特的皇宮,比起中國的宮城,規模上稍稍有所不如,卻因以石料為底,另有一番肅穆雄壯。


  等彎彎曲曲不知道繞了幾層花園、壁畫,雕像林,終於到了內宮。


  一踏入內宮軟得直接能陷入腳去的羊毛地毯,她就聽見了一陣陣的歌聲:

  「十六年長成在富貴,無憂無慮渡青春。一朝得聞血海仇,不由我、天翻地覆悟蘭因。」


  這是《鐵王座》中東方帝國的皇子知道自己身世的剎那,發出的感慨。


  海瑟薇含笑低語:「陛下他,非常喜歡你的呢。」


  等入了主殿,只見左下角有一戲台,演員正在上面表演。而台階層層往上,王座端正,正一金髮男子在御座上懶洋洋地打著節拍,和唱了一段下面的唱段:


  「肝腸寸斷慰養母,怒髮衝冠提寶劍。


  人生無常難料定,國讎家恨在今朝。」


  他明明和著拍子,頗為慵懶,卻渾似雄獅卧榻。


  海瑟薇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陛下,安娜.林已帶到。」


  原來這就是人們口中的艾倫一世。


  林黛玉行了宮禮,艾倫一世才移過來眼光,略帶興味地打量了她一遍:「果然是東方之民。來人,給這位安娜小姐,設一個位置。」


  宮人設了位置,就在台階下方。


  好像下了逮捕令的全然不是他一樣,艾倫一世又和氣地招招手:「來,安娜小姐,坐在這吧。朕請你看戲。這裡的演員可是整個盧士特最頂尖的了。」


  海瑟薇貴為大公,皇帝堂妹,也尚且站著。要她坐下?

  林黛玉躊躇片刻,看二人都滿面笑容地看著她,似乎不覺有異,便橫下一條心,鎮定地向皇帝道了謝,便坦然坐下了。


  艾倫一世欣賞地看了她一眼,拍了拍手,果然請她繼續看戲。


  只見主人公趙公子總是做夢,夢到自己童年時候似乎經歷過血海一樣的噩夢場景,雖然家庭富貴,生活輕鬆,卻也總是耿耿於懷,甚至懷疑自己的爹媽不是他親生父母。


  在某一日,一不小心撞見母親祭拜一個無名的孤兒墓時,才終於得知真相:


  他確不是一個富家公子哥,而是背負著血海深仇,國家被奸人篡奪的皇室遺孤。他當年能活下來,竟然是養父母犧牲了自己親生兒子,將他掉包出來的。墳墓里就是養父母的親兒。


  他如受重創,終於在得知真相后,攜劍離國,遊歷四海,結識各種能人異士,想要恢復故國。卻在途中,救下了異國的公主,與之相戀,公主願以國家拱手相讓,留他做國王。


  趙公子經歷一番掙扎,質問著上蒼,質問著自己:生存還是死亡?


  最終,他決定放棄拱手可得的富貴,去奔赴前程不定的復國之旅。


  在公主和同伴的幫助下,他終於回到了在奸人統治下,民怨沸騰的故國,揭竿而起,處決了奸人,在一呼百應之下,重新登基。


  故事落幕的時候,黛玉聽見艾倫一世含笑,卻帶著幽險的意味問道:「安娜小姐,覺得這出《鐵王座》好看嗎?」


  林黛玉從座位上起身,不卑不亢地答道:

  「皇室演員的水平,的卻高超。」


  「朕倒是覺得,不是演員演得好,是安娜小姐的劇本寫得好。」


  不知不覺當中,艾倫一世已經坐直了,正似笑非笑地盯著她:


  「寫得比朕親身經歷的都更精彩。」


  笑意霎時轉冷:「那你可知,影射宮廷,是要砍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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