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十四
晚風裡, 聖歌聲聲。
明明風停雨住, 她卻如墜冰谷,手中一直捧著的花束驟然落地。
不遠處,教堂下起了衝突
小修女的屍首被家人解了下來,神教的教士正在驅散圍著教堂竊竊私語的人群。
一個年長的高級教士面色不愉地教訓她的家人,為首的男人被指責得唉聲嘆氣,中年女人哭得淚人一樣,卻不斷地誦念經文。
正在此時, 一個青年衝進了人群,對著吊死的修女的父親, 狠狠地來了一擊。他還要對高級教士動手, 另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連忙擠進去,死死抱住了青年。
「你是姦夫?」高級教士陰陰地盯著這個膽大包天的青年。
「唾!」青年被死死纏住,動彈不得, 卻狠巴巴地唾了一口唾沫在他袍上。
當眾對教士不敬, 看他打扮,還是一個第三等級的青年,足足低了僧侶兩個等級, 神說,人生來就站在各自的階梯上, 他怎麼敢如此行事?
黑袍教士們虎視眈眈, 只等高級教士一聲令下, 就要將青年拖走。
氣氛一觸即發之際, 克雷夢特抬眼一看, 一向柔和溫雅的他,也變了顏色:「歐內斯特!」
他甚至再也顧不得林黛玉,風一樣卷了過去,在高級教士張嘴前,搭住了教士的肩膀,露出一個無害柔軟的微笑,耳語了幾句。
高級教士聽罷,陰沉著臉看了那青年一眼,才揮揮手:「神對自己的羔羊總是寬赦的。」
克雷夢特便微笑著,手上動作卻強硬地將歐內斯特拉住:「不要胡鬧了!」
褐色眼睛的青年見是他,有些意外,卻不再動作。聽克雷夢特向他低語了幾句后,更是垂下頭,恢復了冷靜,最後回頭久久地看了一眼被白布蓋著,只露出來的一雙滿是傷痕的赤腳,跟著克雷夢特離開了人群的中心。
回到黛玉身旁,克雷夢特才輕輕吐出一口氣:「安娜小姐,您見笑了。這位是我的朋友,他.……」
「我認識他。」黛玉說。
克雷夢特面露詫異。
黛玉略略向前走了幾步,走到青年歐內斯特跟前,凝視那雙乾淨的棕色眼睛,嘆道:「又見面了,先生。」
*
回到住處的時候,又開始下雨了。
頭一次,熱朗夫人對她避而不見。
晚餐的規矩,首次嚴格的執行了。
晚餐放在桌子上,伏蓋小姐卻早已咯噔噔地下樓去了。
林黛玉垂下睫毛,伸手把餐盤端過來。
樓下,還聽得伏蓋小姐和熱朗夫人說話的聲音。
熱朗夫人疲倦地感慨:「唉,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她們談論起這一樁震驚了整個阿巴特的新聞,這位虔誠溫柔的夫人淚漣漣地:
「龔古爾家的小女兒,我小時候也見過她。之前,我聽說她不知道為什麼逃離了修道院,為她違反戒律的行為念了一夜的經文。這可憐的孩子,現在,又年紀輕輕……唉,可憐。」
外面的雨有點冷,林黛玉想伸手闔上窗,卻一眼看見了被她放在梳妝台上的那束鮮花。
它有點枯萎了。
伏蓋小姐的大嗓門,即使刻意壓低,還是連樓上都聽得清清楚楚:
「夫人,我聽說,她不知道和誰通姦,是大肚子私逃出來的。被送回了家裡,家裡要她贖罪,她不肯,又逃了。」
這是我的罪。從前快活俊朗如陽光一樣的青年險些崩潰,聲音字字低沉:我以為,晚宴革命之後……不至於.……
「天吶!」熱朗夫人發出一聲驚呼:「這.……這.……唉,唉。」她連連嘆息,最終虔誠溫柔的夫人,一如既往,溫柔和善地囑咐伏蓋小姐:
「好了。不許再談論這些悖德的醜行了。」
不至於什麼?那時候,青年沒有能夠說下去,漸漸由崩潰而哽咽了起來:是我和舅舅將她送回家去的!是我將她送回家去的啊!她卻對我說謝謝!
梳妝台上,花束散落枯萎。從窗戶飄進來的雨漸漸濡濕了地毯。
林黛玉驟然想起,那天,同樣的風雨中,瘦弱的小姑娘冒險來到她的窗下,囁嚅著嘴唇。
便終於想起那時候小姑娘囁嚅著說什麼了。
那孩子說:謝謝您。
她短短的一生沒有受過什麼善待,一無所有,面對唯有的幫助過她的人,只捧得出一束鮮花,一句謝謝罷了。
樓下,門鈴響起。
片刻后,伏蓋小姐不情不願地叫她:
「林小姐,您訂的報紙!」
她低低地應了一聲。下樓取了報紙。
熱朗夫人見了她,便遠遠地避在一旁,驚恐地在胸□□握雙手祈禱。
自從那天透露了自己是《錯姻緣》的創作者后,霎時這座宅子里的氣氛便全變了。
伏蓋小姐陰陽怪氣,熱朗夫人從此後,更不同她說一句話了。
只是大約是礙于波拿傳來的皇后的讚賞,阿巴特大人物們的青眼,或者是當初的介紹者,也或許是因為這段時間相處下來的感情,熱朗夫人和伏蓋小姐都不曾提過將她趕出去的話頭。只是彼此之間,似乎生疏得就像尋常的房客,還帶著警惕。
她低垂著眼帘,回了房間。
報紙上的新聞滿是對《錯姻緣》的歌功頌德,甚至還有說《錯姻緣》最後的復生展現了神的慈悲的,似乎皇室的一句誇獎,頂過之前所有的不是。
唉。
她輕輕地吁出一口氣。
窗口,風將她《錯姻緣》的原稿吹得簌簌翻了起來,停在了最後一頁:
「原來神教似孔教,竟然他鄉類故鄉。」
*
墳頭雙樹交纏著長成,天上降下安琪兒,神光降臨。
一對有情人從墳墓中蘇醒。
兩家家長欣喜若狂,大團圓的結尾,人們將情侶從墳墓里扶了起來,簇擁著他們要去舉行婚禮。
這對情人自復活后便顯得分外溫順,似乎再也沒有了此前的激烈叛逆,任由人們高呼著神恩成全婚姻,在歡喜的氣氛里,被簇擁著離開。
身後,安琪兒們卻還停在那株樹上,悲憫地低垂眼睛,看著那空了的棺材里,還留著一對兒折翅的卑微蝴蝶。
蝴蝶一隻首身分離,一隻渾身枯萎。
喜劇結尾了。
宮廷演員們戰戰兢地俯卧在王座前,等待皇帝的評價。
艾倫一世挺拔英俊,劍眉斜飛入鬢,沉沉地壓住了野心勃勃的眼睛。單看面目身姿,大有虎踞龍盤之勢,似乎有著無窮的精力。
他坐在王座上,品評了一句:「有意思。」
海瑟薇笑道:「我也覺得這齣戲里那個似是復生,其實諷刺的結尾最為有趣。特意叫了他們排了我帶回來的原稿呢。」
艾倫一世隨即嗤笑一聲:「堂妹,這齣戲最有意思的,還不是這個結尾。」
「那陛下,您覺得哪裡有意思?」
艾倫一世卻敲敲扶手,揚一揚眉毛,笑而不語:
「以後,莉蓮那再演什麼戲,都和今天一樣,報到我這裡來。尤其是這個作者的新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