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八

  「震驚!據某不知名人士透露:《牡丹夫人》作者竟是女性!」


  「爆料:《牡丹夫人》是抄襲!」


  「太可怕了!某貴族看完《牡丹夫人》后, 竟每天都要兩次,每次時間都不短!」


  小報的報童散著手裡的報紙,大聲嚷嚷。


  「三個便士。」馬車夫拿了一張街頭小報, 遞給庫克爵士。


  庫克爵士一目十行掃過報紙上「不倫之劇,疑是女性作者」的標題,臉色一下子刷地轉黑了。


  《牡丹夫人》明面是沒有什麼大錯的, 但它確實有不倫的情節。如果是男作家寫來,頂多遭公眾戲言。如果是女作家,卻不然。


  按照神教傳統的倫理, 女子講究貞靜,最好是些須認得幾個字, 只知道讀經祈禱、操持家務, 順從丈夫的淑女。


  他一直不聲張作者,正是因此。雖然自晚宴逆流之後, 神教遭受了重創, 捆在眾生身上的枷鎖有所鬆弛, 但幾千年貫徹下來的以神教為首的倫理深入人心, 在阿巴特這種遠離首都波拿的地方尤其如此。


  本來社會傳統對於女才子的容忍度就不高, 在波拿出名,拋頭露面的幾個所謂「女才子」,也不過寫一些家庭喜劇, 或者小情小愛的才子佳人的小詩。


  一位女作者寫出《牡丹夫人》這樣的劇作, 即使是采自真實歷史, 即使結局符合社會道德, 也往往飽受攻訐。


  碎嘴市民咀嚼口舌倒不需要怕,怕的是神教頗有些瘋子。


  何況《牡丹夫人》演的火熱,肯定觸犯了神教的宗教劇的利益。


  幸而那個揭露的人還知道顧忌熱朗夫人在阿巴特的特殊地位,不曾牽涉真正的地址。也沒有確切的證據。現在只是流言而已。


  他慌忙叫馬車夫迴轉劇院,果然大老遠就看見幾個黑袍教士在門口徘徊。忙大聲地喊:「門子,叫他們走開,妨礙我做生意,我是要請衛兵的!」


  門子也被這些教士整的心慌,咽下一口唾沫,虛張聲勢:「幹什麼?四月法令說了,在一位貴族的私人建筑前傳教,是要經過貴族同意的!這劇院是我家老爺的私產!」


  幾個黑袍教士瞄他一眼:「兄弟,我們只是好奇新演的劇目而已。」卻斜斜瞥著庫克爵士的馬車,嗤笑著走開了。


  庫克爵士眼覷著他們走了,才擦了一腦門子的汗。


  當天,林黛玉就收到了一份小報。


  伏蓋小姐買菜回來,談論起街頭巷尾的消息:「天吶,聽說《牡丹夫人》竟然是個女子寫的!」


  熱朗夫人蹙著眉,難得呵斥了老僕:「我不願意聽這樣齷齪的消息。」


  林黛玉低頭看了看報紙,再看了一眼尚且閉目祈禱的熱朗夫人,平靜地將那份小報隨手丟了。


  她被悄悄引到庫克爵士的一幢私人房屋的時候,庫克爵士對她說:

  「你最近出門要小心。」


  「您會因此拒絕演出我的作品嗎?」


  庫克爵士想到牡丹夫人一次就為他帶來的幾百金收入,斬釘截鐵:「小姐,我是個生意人。只要您的作品能為我帶來源源不斷的收入,這點風險我還不放在眼裡。」


  林黛玉那張總是偏於蒼白的臉,流露了一絲笑意:

  「那麼,趁熱打鐵吧。這是我寫好的新稿子。放心,和牡丹夫人不一樣。」


  這才幾天,就又寫好了一出?

  勤奮高產!難得這位女士不像那些拖稿成性的懶鬼!


  只是一部好作品不可多得。誰能本本高人一等呢?


  庫克爵士吃驚之下,急忙讀出題目:

  《錯姻緣》?

  *

  外面下著雨,丹尼爾失落地又錯過了今天《牡丹夫人》的售票。


  紳士劇院的看門人不甚在意地掃了這個褲腳粘著泥的年輕人一眼——一看就知道連坐公共馬車的錢都沒有,只能在一層泥垢的骯髒大街上徒步過來。


  「坐滿了,先生。」他漫不經心地說:「您可以去隔壁的市民劇院看看。那裡有站票,擠多少人都擠得下。」


  只是吵鬧了點,演員粗糙了點,地上還有菜葉子。他看慣了的。


  丹尼爾捏緊手裡用稿子換來的四個先令。不太甘心。


  他想起他的意中人,一位時髦的小姐,搖擺著羽毛扇和同伴談論新劇《牡丹夫人》的時候,嘲笑的口吻:「天吶,你們竟然沒在紳士劇院看過戲?」


  他悻悻地問售票員:「算了,來都來了,來一出別的戲吧。」說完想起今天的晚餐,省下兩個先令,自己和妹妹可以吃上一頓好的,又有些怯怯地補充了一句:「要兩個先令的戲。」


  門子為這窮酸貨色而翻了個白眼,不耐煩地答道:「沒有,先生。我們這最便宜的戲也是三個先令的。」


  丹尼爾很失望,眼睛轉了一下,憤憤地一指:「那張海報上不是寫著兩個先令嗎?」


  門子順著他的手看過去,那是一張今天剛新貼上去的海報,漿糊都還是新的,上面寫著:《錯點姻緣》/兩先令一場。


  這是一出喜劇。


  *

  「小姐。」庫克爵士皺著眉,「恕我直言:這是一出喜劇?大團圓結局?」


  「是的。」


  庫克爵士的肥臉上顯出了很糾結的神色:「您這是自毀名聲。牡丹夫人正在整個阿巴特飽受歡迎,起了個好頭的時候,您卻寫了一出這樣大團圓結局的喜劇。」


  林黛玉微微有一點迷惑:「是劇本上有什麼缺憾嗎?」


  「不。您的劇本很精彩。非常精彩。」庫克爵士走了幾步,為難地沉吟:「只是,這是一出喜劇。」


  *

  一出喜劇。難怪這麼便宜。


  丹尼爾自己也投過稿,寫過戲,當然知道如今盧士特的宮廷新古典主義下,喜劇被貶做下賤。


  但他確實只買得起這一出,只好打腫臉,故作矜持:「我倒是挺喜好偶爾嘗鮮。那就買這齣戲的票。」


  在門子的白眼裡,他接過戲票,在劇院的地毯上不太體面地蹭了蹭劣質皮鞋上的泥污,才左顧右盼地走了進去。


  「窮鬼裝大頭!」門子在他走進去后,唾了一口,罵罵咧咧的時候,臉上連忙一變,變作了畢恭畢敬:

  「老爺,女士。」


  庫克爵士正諂媚地笑著,送一位高貴的女士出來。女士的腰在寬大的裙撐下顯出掐得極細,姿態款款,網紗半遮著玉面,對庫克爵士輕輕頷首:「這個劇本我就帶去七月之都了。」


  老庫克連聲應答。


  這位女士是皇帝陛下的表妹,當今宮廷的紅人,她願意將阿巴特一個無名作者的劇本帶回以文藝出名的波拿,簡直足夠他吹噓上一輩子。


  男僕撐著花邊傘,地上鋪著防止女士鞋子濡濕的毯子,女士在女僕的攙扶下,即將登上馬車人。忽然抬頭一掃間,無意中瞥見了一張海報。


  她被吸引了視線。


  風雨如晦中,一對兒青年男女。他們背對而立,十指緊緊相扣,各自的一側都有著無數刀槍劍戟。


  「錯姻緣?」女士輕啟朱唇,念出了這齣戲的名字。


  「夫人,這是一出喜劇。」


  庫克爵士連忙解說:「是《牡丹夫人》作者的新戲。」


  「喜劇?」海瑟薇的唇微微翹了翹,「能寫出牡丹夫人的人,寫的喜劇。」


  盧士特新古典主義的掌門人據說和宮廷關係匪淺,怕她因此一起對《牡丹夫人》也心生厭惡,庫克爵士連忙描補:「夫人明鑒,這絕不是那種以低俗荒誕取樂的卑賤喜劇。」


  海瑟薇想起從老庫克嘴裡知道的,這位作者竟然是個年輕女性。她不甚在意地點了點:


  「那麼,把這一出也一起帶回去吧。」


  馬車咕嚕嚕走遠了,門子還呆立在那,抬起頭嗅著空氣中殘留的香風。


  庫克爵士示意身邊的夥計一巴掌拍了下去:「《錯姻緣》賣出幾張票了?」


  「一、一張。」


  *

  「您不該寫喜劇的。自從莫里哀之後,好喜劇卻難尋了。我固然對喜劇沒有什麼偏見,但世人有。您應該趁著牡丹夫人的東風,多寫幾齣悲劇鞏固的。」


  林黛玉稍稍一蹙眉,隨即鬆開,帶著清傲,不以為意地回答:「我相信我的劇本。」


  *

  接連幾天下著雨,空氣是悶的,人心也是悶的。


  因為對自己的劇本有著自信,林黛玉交出第二本之後,便鬆了一氣,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前些日子心裡憋悶,熬夜寫稿子積累的病氣一發,就咳嗽起來了。


  她的身體自從在海上落難以後,就又有點壞事了。


  無奈何之下,林黛玉只好選擇去出門看醫生買葯。


  因聽了庫克爵士的忠告,她選擇租了一架伏蓋小姐介紹的可靠馬車,從一條小道走。


  她在馬車顛簸中,閉目想著劇評。


  「曲詞清麗,流暢自然。前半部傳奇式的如夢似幻的氛圍籠罩始終,更將東方帝國的皇帝與牡丹夫人這一對帝國盛世象徵的恩愛披了一層童話一眼華麗的色彩。然而前半部越是夢幻,而後半部迷濛雨中,牡丹夫人一死時,仍殘留的帝妃在霓裳羽衣曲里的夢幻色彩,配著極其現實的家國破敗,黃土壟上,皇帝的無可奈何,牡丹夫人死前的驟然夢醒,就越是殘酷。」


  「皇帝愛牡丹夫人嗎?我想是愛的。他愛她,如同愛自己的放縱。」


  這對傳奇的帝妃,在中原,千古之下,一直都是文人騷客,話本戲曲中的常客。


  被她攜到異國他鄉之後,仍舊是爭議紛紛,激起了人們無窮的興趣。


  小報上各色評論不斷。卻沒有一個她中意的評論。


  正凝神想著,馬車夫驟然一停,馬車劇烈震蕩,她險些被拋出去,連忙扶住扶手。車夫正在


  破口大罵:「擋路找死就直說!」


  然後是一個青年的聲音:「她快死了,求求你們,我可以付雙倍的價錢。」


  「裡面是一位女士,早就包車了!」


  林黛玉打開車門一看,一個青年扶著一個一身黑衣,包著頭巾的女人,那女人虛弱得連站都站不起來。


  車夫低聲說:「女士,這是神教的修女,修女一般都在修道院里清修,沒有監護人和院長同意,一般是決不可能出來的。看他們這樣,怕是私逃出來的。他們的事,不好管。」


  她打量那個修女,按照盧士特人的面目來看,年紀大約只有十五六歲,臉色蠟黃里又發白,臉頰深深凹陷下去。一件寬大的黑衣遮著全身。


  那個青年扶著她,卻不親密,只扶著肩膀,身體盡量不去觸碰她。


  他也聽見了車夫的低語,一時那雙可見澄澈的棕色眼睛里充滿了哀求:

  「救救她,她是無辜無罪的。我可以付雙倍的錢。真的,我是去找私人醫生,不會拖累你們的。」


  林黛玉見他抬頭,怔了一怔,她素來頗有過目不忘之能,這個棕色眼睛,褐色捲髮,皮膚白凈的青年,是她之前在成衣店裡見過的那兩個大學生之一。


  他們幫過她。


  而這個女孩子這樣年幼,看起來,卻十分不好。她不是久病成良醫,但也因過去閨中久病,算頗知一些望聞問切。一看這女孩子的臉色,便知如果耽誤下去,恐生不測。


  漫說不是私奔,就算是所謂私奔,以她的眼光來看,也不至於見死不救。


  「上來。」她說。


  「女士!」車夫見不妙,叫了一聲。


  林黛玉搖搖頭:「倘若有不好,都是我的責任,與你沒有干係。雙倍的錢。去吧。」


  她幫青年將修女打扮的女孩扶上了車,讓她可以靠著休息。


  青年大鬆一口氣,一屁股坐到馬車夫身邊,低聲囑咐:「去第三區的18弄六幢第一百八號。」


  林黛玉收回手,看見自己扶過女孩的手上,滿是血痕。便不動聲色地將手收回,定睛一看,果然那件黑色的修女服,幾乎被血浸透了。


  她輕輕咳嗽著,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了女孩身上:「墊一墊,擋一擋。」


  不能在馬車裡留下太多血痕。


  女孩氣息奄奄,不能回答,青年倒是回頭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阿巴特的文風不盛,文學沙龍也不多,最出名的一個就是伍德肯特家的這個。


  連開幾天的沙龍,網羅了整個阿巴特稍有名氣的文人墨客。


  只幾個以查理.貝克特為首的劇作家沒有到場。


  「今天我們來聊聊有什麼文壇新秀吧。」有人提議今天的主題。


  「我對新秀沒興趣。」伍德肯特嘴裡這麼說。


  「哈,老喬,」一個作者說,「你別招惹他了。他最近連看五遍牡丹夫人,更想看牡丹夫人的作者的新劇想瘋了。」


  「唉。『我心中有了一朵牡丹,難再與俗花笑』。」伍德.肯特倒也不反駁,只是吸了一口煙,悶悶地吐了一句《牡丹夫人》中皇帝的台詞。


  出版商喬治也是個戲劇愛好者,不由嘆息著點點頭。確實,這些年來,出色的劇作家越來越少,何況一向不被文人墨客所喜的阿巴特。他們所能見的,不是庸脂俗粉,就是宗教說理劇的晚娘臉。


  看過《牡丹夫人》這等傑作,再去回顧那些庸俗的劇作,簡直是一種折磨。


  幾人談興正濃的時候,「天吶!」、「啊!」一陣驚呼聲從外面的門房處響起,僕人女傭一片驚慌失措,奔跑聲大起。


  真失禮。沒有女眷只這點最討厭。


  肯特先生站起來,沉下臉,走到走廊幾步,正要叫管家來問,忽然一陣帶著血腥味的風卷了近身。青年顧不得:「舅舅,人命關天,快叫醫生來!」


  是他那個令人頭疼的外甥,他懷裡還抱著一個修女.……等等,修女?!


  伍德.肯特的臉青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才壓下暈眩的感覺,叫管家的妻子和幾個女僕一起把這個修女抬到客房去。


  冷冷地瞥了一眼外甥,準備叫人去叫和他相熟的可靠的醫生,卻忽然看見侄兒身後還跟著一位小姐。


  這位小姐生著一幅惹眼的異國的面容,看起來年紀也沒比外甥懷裡的修女大幾歲,模樣十分美麗——是即使是盧士特的人審美有所不同,也能感受到的那張清潔、憂鬱,孤高到極點的美麗。


  她見了這一幕,似乎微微鬆了一口氣,向他一禮,隨即又向青年告別:「那麼,告辭了。」


  事情暫時告一段落,歐內斯特向她敬禮,總算又有了心情笑,撓了撓頭:「謝謝你,安娜小姐。」


  「安娜」?伍德.肯特愣了一下,等他想起來哪裡聽過這個名字,激動起來的時候,那位陌生的小姐卻已經微笑致意,告辭回身,走出了一段路了。


  但貿然叫住一位年輕的、素未謀面的小姐,對於一位老牌的紳士來說,是不恰當的。


  也罷。畢竟,叫安娜的女子實在是太多了。雖然是異族面孔,但也不一定就是。


  而等這位小姐都上了馬車,不見了人影,「啊呀!」歐內斯特才一拍掌心。


  「你又怎麼了?」伍德.肯特對外甥正是頭痛,沒好氣地問。


  歐內斯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忘記還安娜小姐斗篷了。」那件斗篷似乎不是很便宜,而這位小姐的衣著來看,經濟似乎也不寬裕。


  「下次吧。」只是再下一次,去哪找她呢?歐內斯特有些發愁。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肯特先生敲敲手杖,鬍鬚都氣得翹了起來:「你現在給我解釋解釋你抱來的這位渾身是傷的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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