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七
新戲《牡丹夫人》, 一夜之間, 紅遍了阿巴特。大凡是愛好戲劇者,必然或多或少聽人提起這部戲。
阿巴特出名的劇評人伍德.肯特這樣寫道:
「年邁的君王掩面痛哭, 不肯說出自己的選擇。
大軍沉默著沒有回答。
這位素日驕奢單純至極的夫人,此刻卻如此的鎮定。她似乎意識到了自己將為平日的恩愛付出代價。她甚至沒有向君主乞憐,而是鎮定萬分地主動走到了白綾前。
她似乎替君王做了選擇。
但是,她深知自己沒有選擇。
當我看到牡丹夫人即將套上白綾的時候, 回首深深望了自己的愛人一眼,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斷斷續續叫道:'三郎、三郎.……你別怕。謝你多年的恩愛。妾,不教你為難。別了。』
我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為這齣戲進了劇院的,基本上都是紅著眼睛出來的。
各色小報、坊間談論,無不好評如潮。上至貴族,下到市民, 都在談論這位傳說中美貌冠絕東方一個朝代的「牡丹夫人」。
庫克紳士劇院一時門庭若市。
庫克爵士讀著各路劇評, 不由喜笑顏開。一想到死對頭們也嘗著他昔日門庭冷落的苦楚,心情一暢快, 那張肥臉上的肉都散開,看著更慈祥了。
他在自家的海報前走來走去, 盯著那位雍容華貴的夫人, 宛如看著一隻會下金蛋的母雞。顛來倒去不住地吩咐手下心腹:「稿費,一定要給安娜小姐送足了。少一分都不許。不許少一分。不, 加一成!」
又叫門子:「給我睜大了眼睛, 別放任何一個別的劇院的探子進來。」
想了一會, 猶且不足,又叫回心腹:「那些狡猾的傢伙,不行,我要親自去拜訪安娜女士。」
*
文學沙龍如期舉行,肯特先生的一些老朋友在他家裡紛紛落座。
一位家裡從事銀行業,自己投身寫作的老朋友對這齣戲非常感興趣:「這作者可真是個妙人兒,連我這樣自認對於悲劇早已看厭的人,見到牡丹夫人之死時,都掉了眼淚。不知道是哪位高才的大作?」
「老庫克不肯說。」伍德.肯特說,「他可算是風光了一回,疑心病就洶湧而來,任誰來打聽,他都覷著對方是來挖他那位寶貝作家的,嘴風比蚌殼還嚴實。」
愛博爾是一位傾向於共和派的詩人,他反覆琢磨著劇中的詞句,問老朋友們:「你們覺得這位作者是個怎麼樣的人?我是說,我看他在劇中寫君王失職,甚至於最後,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你們說他是傾向於王黨、虛君還是共和?」
「看不出來。」第三等級的紳士們紛紛搖頭,肯特先生擺擺手:「不管是哪派,我看他是個聰明人。他事先就聲明了,這戲劇的劇本來自東方的歷史原型,與他本人的觀點沒有干係。但看報紙上,從貴族,到市民,甚至是宗教的老頑固們,都沒有對他的黨派有什麼非議,都覺得作者是自己人,是個穩妥人。可見其小心謹慎。」
出身銀行世家的作家說:「好了,敏感時期,雖然艾倫一世表現得像是和我們蜜戀之中,但多談點文學戲劇。少談點政治,總是不錯的。我很欣賞這位作者,不過,牡丹夫人中,明顯沒有遵從三一律。恐是要遭攻訐的。」
「去他的三一律。去他的新古典主義。只有那些王黨文人才對它頂禮膜拜。」愛博爾冷冷地唾了一口。
場內的老朋友們已經開始了激烈的文學爭辯。
伍德.肯特獨自窩在一旁,一邊抽煙,一邊再三回味著牡丹夫人的劇情。他有一些話沒有告訴老朋友們。
老庫克失口的時候,說這位寶貝作家的筆名叫什麼?
安娜。
雖然也有作家刻意取女名,可是也有可能是一位女士?
這可真是出奇了。他們阿巴特不像首都波拿那樣頗有一些女才子。這裡絕大多數還是上著教會學校,只些許認得字,會讀些禱文便罷的保守女子。
哼,那些老古董們。如果真是一位女作家,還是萬望她不要被一些極端宗教人士找上麻煩吧。
*
一邊翻檢著今天報紙上時新的戲劇評論,霍克男爵一邊吐出一口煙氣。
他過去在戰場上受過傷,到現在都有隱痛,需要煙草鎮痛,因此常年煙不離身。
他對面坐著的夫人則不喜這樣的煙草味,眼睛都被煙草刺激得有點微微的發紅,卻因有求於人,不能表現出半點的厭惡,如常笑道:「不知表哥意下如何?您不是最尊崇艾倫陛下的嗎?現在,適逢陛下重組軍隊.……」
霍克男爵抖了抖煙槍,饒有興緻:「海瑟薇,我記得你從前很愛看戲,國王劇院里你可是常客。我們阿巴特最近有一出新戲,其中的一段,我一直印象特別深刻。你聽來。」
「昂貴的釵環散落在泥土上,牡丹凋謝。
這位至尊的君王,在那一剎那,多麼小,多麼小,多麼萎縮。
等到她死去很久之後,兩鬢蒼白的君王,身邊伴著幾箇舊人,在雨夜徘徊在牡丹夫人死去的地方,喃喃著自問:『她在深宮,從不過問政事,又能有什麼罪過呢?』
曾與大軍站在一起,逼君王最愛的人去死的大臣,磕著頭一語道破真相:
『夫人是無辜的。但您沒有做好一個君王。您又愛她。她就有罪了。罪不在她,在您。她之死,不在我們,在您。她是替您去死啊!』」
「海瑟薇,」霍克男爵雖然粗豪,卻還保留著一些老式貴族文藝教育所遺留的品味,朗誦罷,意猶未盡,「你該去看看這一出新戲的。」
海瑟薇.德.布朗怔了怔:聽著,像是一出悲劇。大臣逼君王殺死自己最愛的女人?
霍克男爵叫人取了一張票給這位從首都遠道而來的王黨表妹:
「這齣戲有意思。城內的貴族,包括我在內,都覺得作者是個妙人兒。你看完再來找我吧。」
城內的貴族.……?海瑟薇垂下眼,看著手中那張戲票,半晌,站起身:「那麼,願你安好。表哥。」
優雅地行了一禮,布朗夫人囑咐馬車夫:「去城內最大的紳士劇院——要演《牡丹夫人》的。」
看著這位表妹走遠了,霍克男爵拿起報紙,繼續讀著一位小貴族發表的劇評:
「偉大的悲劇:王權至上,非君王至上。」
*
尖頂的教堂里,天鵝絨低垂,主教喃喃地祈禱。
禮拜結束的時候,人們悄悄地爬起來,退出教堂。
就在教眾還尚且沉醉在神聖的幻想的餘韻中時,遠遠地,一個少年不懂事的大聲嚷嚷飄進了禮拜室:「喂,今天刺激的牡丹夫人的票買到了嗎?我可不要再看宗教說理劇了!」
主教皺眉,放下手中的禱告物,睜開眼。
一位助祭拿來了今天教區統計的戲劇門票。又有四分之一根本沒有賣出去。
在晚宴逆流之後,艾倫一世重返盧士特,神教向這位國王要求歸還在晚宴逆流中被異端們和逆賊們用暴動佔去的神教土地。
艾倫一世這個滿嘴謊言的騙子,嘴上答應的好好的,卻絲毫沒有歸還的打算,甚至還下了四月法令,允許這些土地「保持現狀」。什麼保持現狀!呵,不就是保持他們這些暴動分子佔有主的土地的現狀么?
但是神教自晚宴逆流之後,早已元氣大傷,艾倫一世又頗得各黨派,上至王黨,下至甜心派的擁護。最近更是吆喝著重建軍隊,以抵禦外敵。神教只能捏著鼻子忍氣吞聲。
主教想到這裡,嘆了一口氣,憂心更甚。
阿巴特也不例外。神教從土地所得稅收大減,但是還要維持教區的各種開支,譬如布施、譬如撫慰教眾、譬如翻修教堂、維持教會學校不被第三等級的初等學校吞併。
以往不太重視,只做宣講用的宗教說理劇,在教區的收入里分量越來越高。
只可惜時移世易,觀眾越來越少,教會不得不聘請了一些文人,專門為神教撰寫一些既能吸引凡俗,又能巧妙地傳達宗教哲理的劇本。
阿巴特這地方文風不盛,當地劇院里的世俗劇有一些水平還不如千錘百鍊的宗教說理劇。教區的這部分收入尚能維持。
如今殺出個莫名其妙的《牡丹夫人》,一夜之間,轟動阿巴特,人人爭相購票,各種演舊了的劇目,觀眾都被分走了大半。何況宗教說理劇。
想要找麻煩么……這牡丹夫人雖然有不倫的父子奪妻劇情,卻到底是以悲劇結尾,教訓了那縱慾的君王。明面上,沒有什麼差錯。
主教這樣想著,從窗戶看出去,教眾里有一半走到路口分流了:那一半是去往世俗劇院,都是去看牡丹夫人的。
他不由沉下臉,攥緊了手珠。
*
「去給我找那位作者!無論如何,買下牡丹夫人的劇本,或者是請那位作者為我們也寫一個!」劇院老闆對幾個手下的怒吼聲猶在耳畔。
還有他對自己不復往日的尊重。
他配嗎?忘恩負義!也不想想,他過去為他寫了多少劇本。
一想到這裡,查理.貝克特的臉就拉得老長。
查理.貝克特作為阿巴特小有名氣的劇作家之一,一向是各大劇院爭著搶著的座上賓。
今天,他寫的劇本,卻意外遭遇了冷落。
他的劇本排的戲,更是一天下來,沒有排到幾個場次。
牡丹夫人、牡丹夫人、牡丹夫人!人人都在排隊看這齣戲!
他嘗試著模仿牡丹夫人的故事寫了一個劇本:父子之爭、□□。、死去的美人。
卻遭遇了劇院老闆奇異的眼光:他過去寫的劇本,因與一樣庸俗的作家放在一起比拼,尚且顯示不出來什麼,與牡丹夫人這等上好的劇本放在一起,就顯出了其不合時宜——無論是開頭的長篇大論,極其誇張僵硬化的人物,還是生硬的必須在一天之內完結的寫法。
甚至是從來沒有人敢這麼對他說話:「先生,您的劇,過時了!我們要——要牡丹夫人那樣的。」
他想起那天坐在劇院里看完牡丹夫人,正要離開的時候,隱隱聽到的老庫克和一個女人說話的聲音。形狀頗似驢臉的面上露出一抹冷笑。
前面的老庫克還無知無覺地坐在馬車上,查理.貝克特囑咐馬車夫:「給我跟緊了那輛馬車。」
*
黛玉送走了親自來送稿費的庫克爵士,她大略數了數,大約有三十多金吧。這還是不算後面的分成的。
這是大半年的生活費。
伏蓋小姐好奇地問:「庫克爵士是來為您送稿費的嗎?如果您的戲劇上演了,還請您一定要告訴我們。」
她們似乎並不知道,火遍全城的《牡丹夫人》,是她們美貌的房客所作。
林黛玉簡單地「嗯」了一聲,並沒有絲毫說的打算。
她還記得,等牡丹夫人都在一些最深居簡出的貴婦嘴裡流傳了,熱朗夫人才剛剛從伏蓋小姐嘴裡知道了這齣戲的大概劇情。這位在傳統的教會教育下長大的夫人,聽說《牡丹夫人》時,流露滿面驚恐:「天吶,不倫!噢,主,寬恕我,這是什麼人才能寫出這樣惡魔的劇本來?」
直到她聽說了老庫克宣傳的這是根據海外真實的歷史故事改編的,後面的劇情里,這兩位主角,「因為不倫而受到了懲罰」,她才鬆了一口氣,拾起慈悲心,禱告「這不幸的人兒」。
即使也是傳說自東方背景而來的故事,她卻絲毫沒有懷疑到她的房客身上,以熱朗夫人的看法是:一個好女孩兒,怎麼會寫出有不倫的情節的劇本來呢?神純潔的羔羊不會聽,不會看這樣的故事的。
倒是伏蓋小姐,這位出身市民的老姑娘,倒是偷偷地去看了一回牡丹夫人,摸著眼淚回來了。
林黛玉沒有時間去考慮這些。
她算過一部《牡丹夫人》所最終能分得的收入:每場四先令,共兩場,八先令。而在市民劇院則便宜得多。
當初庫克爵士留了個心眼:他的所謂分成,是僅限於他旗下的紳士劇院的,不算市民劇院。
阿巴特這座海港城市能去紳士劇院消費的人數實在不算多,據庫克爵士說,總共兩千多人而已,經常去劇院的,也不過是八百多人。她從伏蓋小姐嘴裡知道的,也大概是這個數字了。
即使有人反覆去看,她最後大概能分到六十金便至多了。雖然這個數目足夠她在阿巴特過上相當一段時間的「舒服日子」。但這段時間,她了解過,對於波拿的物價來說,想要久居,還要吃住體面,六十多金是不足的。
畢竟,她還不知道到底要在波拿住多久,才能夠重遇自由軍的使者。因此,她必須在離開阿巴特去往波拿前,就攢夠在波拿久居的錢財。
她心算了片刻,只得輕輕一嘆,只得再提起筆來,撰寫新的劇本。
天色漸晚,煤油燈在薄薄的窗帘上映出她俊秀的剪影。
查理.貝克特在花園的住宅外,確認老庫克是將稿費送到這樁房子,望著這個明顯是女子的剪影,露出一個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