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逆流(五)
太陽是金紅色的。地面是火烤的。
海面沒有一絲風。海水藍得近乎純色
刑台設在港口。
在經過沿街的敲鑼打鼓公示之後, 廣州, 萬人空巷。
人群擁涌擠擠在港口,黑壓壓的的一片人頭,間雜一些黃腦袋,紅腦袋。
「這不吉利。」人群里有低聲嘟囔的, 「從沒有在碼頭處刑的先例。」
可是早兩年,朝廷治理廣州府的官員, 竟被商賈砍了腦袋。這不也是從沒有過先例的嗎?
人群中,還有的衣著富貴的商盟官員,礙於自由軍全軍出動, 正在一旁虎視眈眈, 只得由家人僕人陪著, 臉色陰沉地等著昨夜狂風暴雨的一場風波的解釋。
待到囚車被咕嚕嚕地運過來。
須臾, 沒有聲音了。
無數的眼睛, 一見那些面容, 無論貧富高低, 全都瞠目結舌地望著那些穿著囚衣的「犯人」。
偌大的碼頭,一時只剩下了風聲。
高高搭起的台上, 林若山拿起一卷羊皮紙,抖了一抖,羊皮紙乍然卷開,拖了長長一地。
一旁因嗓門洪亮而被選出來的力士接過羊皮卷的時候, 因從沒有當眾出過這樣的風頭而渾身激動。
他清了清嗓子, 開始宣讀:
「商盟二年, 經半月之餘的查處,江南商會會長李石漱,
江南商會副會長許由,
雲南商會會長丁世豪,
雲南商會副會長岳衡,
安徽商會會長秦時茂,
安徽商會副會長鄒應壽
……」
一口氣念了十幾個名字,都是商盟裡面有名有姓的,各地商會的頭臉人物。
他清清嗓子,喘了口氣,在林若山的示意下繼續往下讀。眼睛剛剛掃了幾行,看清了文字,便如鯁在喉,不由自主咽下一口唾沫,嗓音發顫:
「以上人等,勾結朝廷,牽連義軍叛徒,出賣盟友。致使渡江一役,朝廷大軍南下,義軍全軍覆沒,聖京被屠,黎青青戰死……」
他話未說完,台下已一片嘩然。
不少人扯著嗓子喊「什麼聖京被屠?聖京那邊不是早就解圍了嗎!?」
還有人喊「渡江戰役不是我們商盟聯軍的水師去遲了嗎?難道是故意拖延不去?」
場面太過混亂,林若山叫了一聲身旁一位自由軍制服的青年。
「肅靜————」
百來個自由軍士兵齊聲大喝,隨後,另外百來個繼續大喝,一聲接一聲地傳遞下去。
震天的喝聲綿延不絕。
人群為這驚雷一般的喝聲所攝,方才漸漸安靜下來。
林若山接過羊皮卷,示意被這場面嚇的腿軟的力士先行下去。
年過五十,依舊挺拔俊朗的他,素日風流溫潤的聲音宛如鐵鑄,
「李石漱,接收海關名帖一封,皇帝親自蓋章。
丁世豪,接受……」
他每念一聲,就一波波如海浪似的,由自由軍士兵齊聲再吼一遍。
而不斷地,有人將一封封從這些人家中,密室中搜出的密信、證據,一箱箱證據搬到台下。
渡江戰役,趁義軍北渡佔領江北大營,他們故意磨磨蹭蹭,拖延水師速度,甚至趁機攻城略地佔領義軍江南領地。
以至於義軍精銳被朝廷兩面夾擊,盡沒江北大營。
聖京之圍,他們表面上答應支援聖京,實際上無人發兵。
以至於黎青青孤軍奮戰,死於城下。
以至於聖京城破,王子騰血洗聖京,金陵盡赤。
以至於聖京城破之後,朝廷再無阻礙,得已分兵南下,進逼兩廣!
人們長久以來的一些隱隱綽綽的疑問,驟然得解。
死寂。
死寂。
彷彿世間只有這一聲又一聲的吼聲。
人們不願意相信。
但是在鐵證如山面前,人們的心漸漸沉了下來。
半晌,人群中,人群中終有一位書香門第打扮的老人,年過花甲,顫顫巍巍地走上去,仔仔細細地把其中一封密信看了一遍。
她又撿起了一封。
她的聲音先是如此的微弱,
然後是如此的尖利,
「兒啊!」
「兒啊!」
老人喊到第二聲的時候,已經是合在一起的無數人的聲音了。
「你們還我兒來!」
那喊聲甚至使海浪都震了一震。
聲沖雲霄。
老人撲了上去,只是年老體弱,甚至打不了林世豪、李石漱幾下,便昏了過去。
卻有更多的人撲上去,補上了一腳,三拳……打不到的,就有人上嘴咬他們的頭皮了。
跟著黎青青去往台州,馳援聖京的,多是青壯年人。
有獨子,有愛女,有當家的男人,有叛逆的妻。
多是小商人、工人、匠人之家的出身。
這些青年人是懷抱著建功立業,改天換地的夢想去的。
無一不優秀,無一不純潔。
他們可以接受自己的孩子英勇地為理想而犧牲,卻不能接受這些優秀的青年人,因為愚蠢的野心與私利,永遠地葬身在金陵城下。
即使是沒有子弟隨去台州的人們,依舊為之惻然,許久地說不出一句話。
還有想起自己的親朋故舊在金陵城中的,也跟著泣不成聲。
一時哭聲震廣府。
「肅靜————」
林若山卻不允許人們此刻再有發泄悲痛的空餘:
「諸君!英靈已去,生者卻還要負重前行!叛徒與朝廷配合,瞞報聖京城破的消息,
以至於朝廷早早行兵,以至於半個月前,就已經逼近廣東了!
諸位,難道你們想就此回到那箇舊世界去嗎?那個君臣父子的舊日去?」
自由軍的青年們率先吼道:「不願意!」
人群中,一些年輕人從極度的悲痛中,血氣上涌:「不願意!」他們跟上了自由軍的吼聲。
「不願意!」那些痛失親人的人們跟上了年輕人們。
「不願意!」那些好不容易擺脫了王朝重壓的苦人咆哮得更大聲。
那些極少數的,事不關已的富人還在猶豫。
林若山冷冷掃他們一眼,提高聲音:「諸位,聖京之民,無論貧富妍媸,男女老少,是迎合義軍,還是反對義軍,甚至是朝廷統帥王子騰自己的族人,自己的祖宅。朝廷都殺了個乾淨!金陵百萬人口,至今只餘下十多萬!秦淮的河水都變成了紅色,難道朝廷還會放過我們?!難道你們想見到廣州的海水都變成紅色?!」
「不願意!」
富人們打了寒蟬,總算明白時至今日,早已無路可走,連忙跟上了眾人。
見到廣府群情激奮,林若山便揮手,聲色如鐵:「斬!」
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的劊子手,舉起大刀,便猛然砍了下去——這些昔日的大商人,血濺旗幟。
林若山便將那沾滿了血的自由軍旗幟擲下台,縱聲道:「今日起,不限年齡,不限男女,招兵!保衛廣州!」
……
等到走下台去的時候,一個小孩子滿懷仇恨地衝出來,要咬林若山,卻被自由軍士兵一把揪住了,小孩子對著正被自由軍丟入海中的一具無頭屍體,哭著大喊「爹爹」。
林黛玉在一邊站著,已經沉默了一天了。
林若山溫和地微笑著問她:「怕嗎?」
她搖搖頭,低聲,如繃緊的弦:「我……我只是想到了……壽玉樓……」
「我早就說過了。玉兒——」林若山卻不再看她,只是望著那個被拖走,送回他母親懷抱去的小孩子,「我和壽玉樓是一種人。我們恨過去的世界。為此,不惜一切代價,不惜一切手段。」
他的眼睛黑沉沉的:「沒有憐憫,沒有猶豫。因為稍有猶豫,付出的,便會是這樣的代價。」
他凝視著仍舊在刑台下痛哭著自己枉死孩兒的不少市民。
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
黛玉忽然眼眶裡含了淚。她知道,叔叔在晚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喃喃著後悔,他早有懷疑,卻沒有早一些動手。
但她更知道,此刻,叔叔,只是想說給她聽,並不需要她回答。
……
等林若山走遠了,林黛玉才走到那個還在掙扎的小孩子面前,對為這個小孩子苦惱的自由軍士兵說:「你放開他吧。」
「可是……瀟湘先生……」
「沒事的。」
林黛玉彎下腰,拿帕子極輕柔地擦了擦小孩子臉上的鼻涕和眼淚,又取出一顆糖果給他。
小孩子大概是被她的容光和溫柔至極的舉止所震懾,一時安靜了下來。
卻聽眼前這個如同他姐姐一樣好看溫柔的女人,極輕極輕地嘆了一聲
「唉。」
但是嘆息聲中卻沒有寬慰的意思。
林黛玉將那帕子放在小孩手上,向著招兵的方向,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