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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逆流(四)

  晦暗的陽光穿不過鐵欄, 原廣州府衙門的地下監牢,永遠陰陰的,潮濕的, 散發著腐臭的氣息。


  這裡, 原來被用作關押一些重要的犯人——比如謀逆的頭子。


  現在, 地面上的廣州衙門變成了廣州商盟的市政廳。


  地下的監牢,在很長一段時間, 也荒廢了。


  直到今天, 又住進去了新的住客。


  「林山……你這個瘋……瘋子!你枉費……我們……對你的信任!」


  丁世豪肥膩的一身白肉,好容易有了個遮擋的薄薄囚衣, 還是被地下的陰冷之氣凍得哆嗦, 上下牙齒直磕。


  黎玉郎倒是全須全尾, 衣衫完整, 自由軍到底顧念他是犧牲的黎統領的親父, 客氣了許多。他強做鎮定地發問:「若山, 你這是做什麼?」


  還有許多人,被捉來的時候,因為自由軍下手兇狠粗魯, 受了傷,此時也沒有人給他們治療,任這些過去在廣州呼風喚雨的大人物委頓在監牢骯髒的地上。


  他們或以怨毒的眼光,或以恐懼的眼光, 在周圍的自由軍刀槍下, 注視著林若山。等待他的回答。


  「我做什麼?」林若山翹起唇角, 笑了笑。


  「我做什麼!」他忽地猛將一疊信丟在他們臉上。


  那疊信像雪花一樣扑打在他們身上,萎落在地。


  一疊疊,都是從他們家中搜出來的軍報、密信。


  沒有人敢去撿。


  「聖京城破,王子騰下令屠城。金陵現在應該已經沒幾個活人了。現在,朝廷大軍,已經進入了廣東省了。」


  一向多情常笑的他,此刻面無表情:「你們可以解釋一下,是誰傳回的聖京解圍的消息?」


  這些軍報甚至還有幾個月前的。都在報聖京平安無事。都在報早在聖京『解圍』的消息。


  但僅僅三個月後的今天,聖京城破。金陵伏屍百萬,秦淮盡赤。


  也就是說,聖京之圍被解的這個消息,是假的。朝廷大軍一直包圍著金陵,從未退去。


  而以朝廷軍隊的腳程,必然是從包圍了金陵開始,王子騰就派人分兵南下廣州了。


  此刻,依據林若山的消息,王子騰應該是在屠了金陵之後,便立刻南下追趕自己派出的分兵,而今大軍匯合,一齊進逼廣州了。


  那麼,是誰傳回的聖京之圍被解的消息?

  當時,剛剛組建商盟,各大商會,可都是了答應義軍,答應了青青的邀請,答應組成聯軍派兵前去支援聖京的。


  難道在外的聯軍軍隊,一個個都是眼瞎的,看不到聖京依舊被圍嗎?任由聖京被圍足足半年,最後落了一個「金陵之役,伏屍百萬,秦淮盡赤;號哭之聲,震動四野。」


  林若山看沒有一個人敢回答,便又笑了笑——那笑是涼到了極點的。他蹲下來,看著黎玉郎,輕柔地問:「琅之,你說說看。青青戰死在金陵古城牆下時,急切盼望聯軍援軍,卻總是盼望不到的心情,會是是怎麼樣的?」


  黎玉郎臉色一白。


  一旁異常沉默地看著這一切的林黛玉聽到這裡,猛然抬頭,不敢置信地盯著黎玉郎。


  黎玉郎急赤白臉地爭辯:「我怎麼會存心害死青青!她是我疼愛了十幾年的……」


  「不是存心的。」林若山說:「你的確沒想害死她。只是別人給的好處夠大,你便默許了別人的做法,對不對?」


  那封從黎家搜出來的,丁世豪簽名的泰西貨物轉讓書——接受者是黎玉郎。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從南洋西擴到泰西的生意鏈,比一個用來鞏固南洋勢力的女兒值錢多了。何況你正值壯年,女兒死了,再生一個就是。」


  兩旁的自由軍里,不乏敬慕黎青青的青年,皆露悲色。


  林黛玉已經閉上了眼睛。


  青青雖然有時候有股孤勇,卻最是精明強幹,絕不會拿自己手下的青年們的性命開玩笑。


  她前往馳援聖京之前,是先邀請並等商盟答應派出聯軍,並早就算好了聯軍到達金陵的日子,才開拔軍隊,前去往金陵。


  她怎麼就會這樣戰死了?

  除非……除非,該到的聯軍援助,並沒有到。


  恐怕以青青之精明,她死前,早有所覺。所以……所以才不願意留信給親父。甚至在信里連一句不對勁的情況都沒有透露——她也已經不信任商盟。


  林若山環視一周被押著的眾人的表情,他捏了捏手,笑道:「再往前,我們再來說說看,渡江戰役。為什麼朝廷能大敗義軍,渡過長江,揮師南下包圍金陵?」


  他走到江南商會的會長,李白泉的三叔跟前,笑道:「難道貴商會的水軍不夠厲害?」


  自由軍的青年裡,不乏有出身漕運的,立刻有人眼冒火星。


  朝廷的那些水師,他們經常來往漕運、海運的商人還不了解嗎?那是吃空餉吃的早已沒了戰鬥力的。


  而義軍和商盟聯軍這邊,光水師最弱的雲南商會,就頗有幾支厲害的船隊,都是能和海匪硬抗的。不說別的,光黎家,船隊,就有兩支。


  而商盟聯軍的水軍大頭——江南商會。更是常年縱橫江河,手底下龐大的碼頭幫,船隊,都不是吃素的善茬。更不消說常年經營海外的李家,海船水師之厲,勢力稍弱的海賊,都一向聞風喪膽,。


  可以說,顧中國之水師,無論是江河,還是海運,十之有六,盡歸天下商賈。


  如果聯軍及時趕到,朝廷那些整天煙霧繚繞,吃喝玩樂,見了真刀真槍就嚇得跳水逃跑的水師,那就是個蛋!


  這樣的慘敗,怎麼可能?


  而直到江上的大火一直燃到黎明,落下了最後一點飛灰。


  渡江戰役,聯軍的水師,都遲遲不至。


  這才是義軍的精銳北渡江北大營,卻反被朝廷水軍中途截斷,精銳盡滅在江北的緣故。


  「我當時就有懷疑。真沒想到……」林若山回頭,望著牢門口已經站了很久的人,「白泉,與道,你們說呢?」


  陳與道一言不發,奔過來,提拳對著黎玉郎狠狠摁下,黎玉郎悶哼一聲,被打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他欺身還要上前再打。卻被怕黎玉郎被他當場打死的自由軍軍官忙不迭架住了。


  李白泉,此刻的他,不像過去那個疏狂的他了。


  他走到自己二叔跟前,並不看他,只是冷靜地對林若山道:「多謝若山傳信,教我立即從嘉興走水路回返。」


  半晌,李白泉低下頭,俯視了他三叔一眼,冷漠之極,似乎毫無親情可言,毫不猶豫地說出自己做過的秘密之事:

  「當時,我被騙去佔領嘉興,說是趁各地義軍都被調去渡江,我們援助之餘,也占幾個義軍的地方,發展商會的勢力,又不妨礙義軍渡江攻打朝廷。我便同意了。」


  他平靜無波道:「我的家族,大概不會同意殺他。我也不知道我們家有多少人參與了這些事,有多少和朝廷勾結在一起。你拿著我的手令,派人去吧。該殺的殺,該抓的抓,有幾個小孩子,倘若反抗,便殺了也是。」


  「豎子!枉顧人倫!」他三叔目眥欲裂。


  李白泉說罷,卻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角流下一滴眼淚,便仰頭高唱著「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出了牢房。


  事已至此,丁世豪反而定下了心,就地坐下了。


  他嘆道:「哎,林老弟,你們這樣是沒有好結果的。」


  林若山也坐了下來。他笑著:「丁老哥何出此言?」


  「我們只是想安安穩穩地坐生意。在哪裡做,不是做呢?從前朝廷士農工商,我們商人在最底下。所以,諸位老弟,才想要趁這亂世,搏一搏前途。可是那義軍啊,他也不是個好東西,你看看,之前的限價令,你看看,之前限制我們佔用土地開廠。比那朝廷都還不如!至少,朝廷還許我們皇商買辦之權,至少皇帝還不會限價。」


  「放你娘的狗屁!」陳與道暴起,揍了他一拳,「那你跟著我們做什麼,趁早就去做王朝的狗吧!」


  「嘶」,丁世豪撫了撫傷口,卻閑閑一笑:「幼稚。殺人放火受招安。你們也不是無知之群氓,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倘若不挾持短髮,倘若我們商盟不多佔據一些領地,哪裡來的資格,與朝廷談判、合作呢?」


  江南商會的李會長已過了此前的情緒,似乎認識到了自己的處境,也淡淡道:「林老弟,陳老弟,我們並不是對立的。我們所求,和你們一樣,不過是不處於士農工商的底層。如果能夠挾風雷之勢,逼得朝廷不得不與我們商賈共天下,既可以少流一些血,又可以達成目的,豈不妙哉?」


  「至於黎青青這樣莽撞過激的年輕人,自尋死路也是無可奈何。」


  其餘被關押的人等中,大商人們,紛紛面露贊同之色。


  在座的自由軍將士卻一時被氣得面紅耳赤。


  陳與道在極度的憤怒之後,反而收拾回了理智,呸了一聲:「為什麼我們要和朝廷的迂腐的士紳一起治理天下?我們打翻他們,自己當家作主不好嗎?我看你們是當慣了狗,才想著一輩子當狗!」


  林若山卻仍然笑著:「哦。那為什麼不與義軍合作呢?與義軍一起治天下,也是治天下。」


  「小子,你也是士族出身。」李會長不瞄了他一眼,「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後半句,是什麼?『非與百姓治天下』。」


  「短髮不過是群氓而已。與紳士治天下,非與群氓,治天下。」


  姓秦的一個,過去是皇商的,輕蔑道:


  「何況,你以為,短髮這些群氓,真的會與我們治天下?看他們殺損害群氓利益的紳士,殺的毫不猶豫。焉知來年,我們與群氓的利益衝突,他們不殺我們?」


  林若山輕笑一聲:「那你們以為,朝廷就會真與商賈共治天下?他們不過是利用你們,重創義軍,分化商盟而已。如果朝廷真的想與商賈共治天下,朝廷大軍,現在為什麼都已經進逼廣州了?」


  監牢里,頓時一片死寂。


  林若山終於望向侄女黛玉,問:「都聽清楚了?」


  林黛玉閉著眼點點頭。


  「那麼,玉兒,去幫忙草擬一份『告廣州市民書』。內容怎麼寫,你心裡應該清楚了。」


  王子騰在義軍的招安派和聯軍配合下,使金陵孤立無援。


  但破城后,第一個,被王子騰推出來殺掉的,就是自以為從此高官厚祿穩妥了的義軍招安派。


  招安派出賣了壽玉樓他們,出賣了聖京。以為出賣了聖京,出賣了壽玉樓他們,便可逃得生路,高官厚祿。為此,不惜與你們聯手,使金陵城破,青青死戰城下。


  卻死無葬身之地。


  你們呢?你們出賣了義軍,出賣了我們。你們又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下場?憑什麼以為廣州城破之後,朝廷會放過你們?

  林若山再也不看監牢里跪在地上的曾經同僚哪怕一眼,臉上虛假的笑意全都消去了,只有冷酷到極點的漠然:「不過,不勞煩朝廷了。」


  震驚了整個廣東省的「廣州事變」第二日。


  商盟中各地商會的大佬們,如當年朝廷的官員一樣,被綁上了斷頭台。


  彷彿,歷史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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