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渡江(五)
黃昏,
碧殿寒意,雲樹深深。
老太監一大把年紀了, 還手舞足蹈:「娘娘,老奴我從前都不知道吶!王元帥親帥大軍, 集結江北, 嚴防短髮鬼軍北進。可是哪裡知道,那日晚上短髮鬼開壇施法,招來了滿江大霧, 短髮鬼就如鬼魂一般, 趁著霧起, 就衝過了江面,把江北幾個大營一口氣全端掉了。那江北之中萬數將士, 盡喪賊手吶!」
說到這,他用衣袖尖抹了抹眼角, 低頭嘆氣。
賈元春面色微冷, 心中不禁為舅舅擔憂起來,這可是數萬大軍陣亡的大敗,皇帝會怎麼處置舅舅。
「誰知道那短髮鬼,本是鬼, 那都是奪來的氣運, 遲早要還的。何況遇上了王元帥這樣的一代名將!眼看著整整八萬短髮鬼精銳耀武揚, 渡過長江, 直逼朝廷。結果, 他們一半人到了岸上, 但另一半人吶還在渡江,被元帥和薛舍人手下的水師堵了個正著!當時那江面上,全是薛舍人的商船,上面全是元帥的精銳弓手,短髮鬼的那點破船全沉到江里餵魚了。短髮鬼指望的商會叛軍水師來救他們,可哪裡知道,商會叛軍看到朝廷大軍神威,早就嚇跑了。
那些殺害了我數萬江北將士的短髮鬼,就斷了後路。而岸上,元帥早早安排下的伏兵神兵天降,一氣殺出,呵,彭。」
他誇張又與有榮焉地做了一個手勢,兩隻手往裡擠:「那短髮鬼,就在江北大營,被這樣樣子,包餃子一樣,包住了!元帥下令就地剿滅,那將士們吶,割短髮鬼的人頭都割不過來!」
老太監又笑逐顏開:「聖上聽到這個消息,滿朝文武齊聲喝彩,聖上當場就站了起來,大喝了一聲『好——!』」
賈元春聽罷,站了起來,裹著狐裘,似乎不覺得冷,踱到綺窗前,望向天上浮雲。
太監稟告完,卻遲遲見不到這位妃子說話,便收斂了動作,花白的頭顱更低了。
半天,他才聽到這位雖得聖上愛重,卻一向端正自持的妃子望著浮雲,吐出一句:
「下去領賞吧,最高的。另外轉告家裡,無論南京那邊……有什麼損失,都是一時的。哪怕是祖宗基業,也不要記掛在心上。」
「舅舅和表弟那,舅舅的心裡都有數。薛家表弟那,你去提點一二,請他務必不惜代價配合舅舅。」
他應喏。退出去的時候,他還聽到賈貴妃喃喃自語:「今年的時氣真是怪.……」
漸漸語音帶了一點笑意。
近年的天氣確實是怪。
冬了,北方還沒有下一場大雪。
反而是江南,飄起了罕見的鵝毛大雪。
雪花落滿了壯年將領的鬍子眉毛,也落滿了馬的鬃毛。
雪上留下了一行行月牙的痕迹,空中儘是恢恢的叫聲。
「大帥?」親兵是將領的家族子弟,看將軍忽然勒住了馬,止步不前,後面的大軍也跟著停下。他便搓著手出聲詢問。
將領的眉眼八風不動,不為風雪和寒冷所動:「斥候傳回來的消息如何?」
剛剛親兵才得到了斥候的消息,不料將領卻已經知道了:「叔父.……」
將領瞄了他一眼:「這裡沒有叔父。戰場之上,無論好壞,速速上報。下次再有遲疑,軍法處置。」
「.……大帥,前方還在僵持.……幾日前,短髮鬼在渡江一役上損兵折將,精銳盡滅,只是他們刁頑不遜,雖然元氣大傷,卻仍舊負隅頑抗……」
「三位副將企圖強行破城,被短髮鬼殺了一個.……」
「誰?」將領問。
「史副將……」
「他脾氣急躁,又一向輕敵。死在短髮鬼手裡,為朝廷,為聖人而死,命該如此。」
「可……」可那是王家的姻親之一啊。
史副將……更是賈老太君嫡親的侄重孫啊。
親兵欲言又止。
大帥——王子騰抬頭看了看灰濛濛的天,想起自己離京前,榮國公家老太君賈母親自設宴款待他。
賈老太君顫顫巍巍,一手指著佔滿門廳的賈史兩族青年子弟,一手拉著他,親手託付了這些年輕人。
渾濁的眼定定地凝視著他,直到他點頭,答應下來,才肯鬆手。
想到這裡,王子騰眼底一冷。
只是,賈家子弟,沒幾個能用的。
打仗全靠王家史家子弟。
尤其史家的,個個不要命。
畢竟,史家破落太久了,而富貴,通常只能靠命換。
賈家的國公爺怎麼換來的?兩位老國公從死人堆里跟先帝殺出來的。
而王家這次能不能換回來一個國公鐵帽子,更是只看這次機會能不能抓住。
他想得微微出神,一動不動,雪落得更急,好像鬍鬚頭髮全變白了似的。只一霎那功夫,卻又回過神來,好像渾然根本不在乎一樣,直接帶過了這個話題,開口:「糧草呢?」
親兵看王子騰不再提起,也不敢再提這個話頭,連忙應道:「糧草.……不多了,朝廷那邊運來糧草還要一段時日。雖說短髮鬼建都南京以便渡江,卻渡江不成,反被我們包抄了南京,可……江浙一帶,江西湖南、雲南等地,都有短髮作亂,怕是這些短髮鬼聽到了消息,把我們給兩邊夾住了.……」
王子騰已拉著馬踱開了。風雪中,穩健的聲音傳來:「不必擔心這些。傳令下去,加緊行軍,途中堅壁清野,照老規矩,就地給養,茅草要過火,石頭要過刀,人要換人種,谷要換谷種。再派線報,傳與前方兩位副將,繼續圍困南京,後續大軍,不日便到。」
夜漸漸深了,大軍在風雪中,繼續跋涉前進。
是夜。嘉興。
小雪中,守門的義軍士兵裹著厚厚的棉襖,正喝了點酒暖身體,醉醺醺地議論明天是去窯子解悶,還是去找那些「不守婦道」,又都青春年少的紡織廠女工調笑。
「砰砰砰」城門被大力敲擊著。
「誰啊?」士兵扯著嗓子嚎了一聲,「宵禁,你敲死也不給進城門!」
外面似乎是不少人齊聲在喊:「我們是聯軍!我們是來送糧草,支援渡江的的!途經嘉興,需要稍作補給!快開門讓我們會長進去求見此地的義軍負責人!」
士兵一驚,撲面而來的雪花進了脖子,渾身一哆嗦,酒都醒了不少,連忙叫醒同伴,上城樓一看:
底下那胳膊上綁藍綢,腳蹬西洋靴,還有洋槍洋炮,奇奇怪怪的旗子,印著各種商會標誌的。
果然是他們經常嘲笑取樂的商賈們組織的雜牌「商會聯軍」。聽說裡面的軍官都是商賈子弟,或者是小商人的。
一些只知道賺錢的人,怎麼打仗?怎麼有膽子打仗?也就配給他們義軍運運軍糧、火器、船隻。
可是,沒聽到上面說,最近聯軍要經過嘉興啊?他還在醉意中的大腦遲鈍地想著。
「你是哪個?不認得我了嗎?」一個聲音響起來。
這個聲音真是眼熟。士兵連忙伸直了脖子往下看,夜色中,小雪紛紛揚揚,阻隔了視線。
他梗著脖子看了半天,那個身影就耐心地等了半天。
小雪都停了。月光反射在雪面。
那個身影又往城牆下走了幾步,大概的身形輪廓顯露出來。
士兵大吃一驚,喃喃地:「李先生……」
他眼眶一下子濕潤了,揪住同伴的衣襟大喊:「是李先生啊!」
自從壽大軍師被指控勾結朝廷被處斬,羅大姐姐被召回,一去聖京再也不回。
而李先生這些曾經和羅將軍形影不離的商會先生們,也都撇清關係,各自散回商會聯軍去。
聖京派來了新軍師,一切就大變特變。
統一供給貧寒士兵伙食衣物的元庫不見了。
原來士兵之間互相平等地叫兄弟姊妹的稱呼,全都換成了恭恭敬敬的「長官」。
原來分配給士兵們家人的土地,從土地不許買賣廢除后,也很快被一些長官買走了。
而他們這些原來跟著大姐姐的,不過稍微抱怨了幾句這樣的情況,不是被當作「同黨」一齊處置了,就是像他們這樣,被打發來做守城門的苦差事。
所以一見從前跟他們一齊捉地主,破嘉興,除禮教的李先生,士兵頓時覺得親切極了。
「開門吧。都是老熟人了,不會連我……咳咳都要防.……咳咳吧.……」李白泉被捲起地上雪的冷風一吹,咳嗽個不停。
噢,李先生畢竟歲數不小了。
兩個士兵躊躇了片刻,便對樓下道:「可以是可以,不過請您只帶著扶您的兩個人進來,並且在城牆下避一下風。我們這就去傳報上級。」
城門嘎吱一聲,緩緩開啟了——迎面而來的不是李白泉,而是雪亮的鋼刀。
士兵倒下前,聽見李白泉嘆息著說:「對不住了,小兄弟。」
「快走吧先生,不要自責了。雖說自從義軍北上渡江之後,嘉興的兵力都抽去渡江了,不堪一擊。但是我們能能省點破城的力氣是最好的。」
認出來李白泉的士兵終於意識到了什麼。
但是,他的神智已經漸漸模糊了。
長長的袍子拂過他的臉頰的時候,他伸出滿是血跡的手,用最後的力氣,拉住了袍子。
「噌」有人反應出來抽刀。
李白泉制止了抽刀的人。
他蹲了下來。一向疏狂不羈的白泉先生,也有十分溫和的聲音:「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你、你們是來替大姐姐和壽先生報仇的嗎.……」
李白泉垂下眼:「也……可以,算是吧。」
叛徒必須死。
那雙手便垂落了。士兵年輕的眼睛再也沒有了一絲光亮,臉上卻似乎有一息滿足的笑容,永遠地僵在了臉上。
而跨過他的屍體,跟著李白泉,聯軍的旗幟和火炮,進了嘉興。
是夜。嘉興淪陷。義軍的旗幟,改換成了商會聯軍的旗幟。
而同一個夜裡,江南……雲南……江西……被抽調走兵力去渡江的地方,全都升起了一樣的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