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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渡江(四)

  月夜, 江面籠著茫茫的霧氣。


  霧氣中,除了人的呼吸聲, 就只有船破水,水流暗涌的聲音。


  無數條載著人的小船悄悄從江邊入水, 隱在黑夜與白霧中, 連夜渡江。


  實在裝不下了,就有人下水搭著小船前游。時不時有人被換上來。


  林道敬抱胸立在船頭,感受著涼絲絲的霧氣, 扑打在臉上。


  他的親隨聽著江水緩緩從船下流過的聲音, 壓低嗓子:


  「將軍, 好消息。前面開路的弟兄們已經佔領了江北岸邊朝廷的營帳作為據點了。」


  「好兒郎!不愧是我等中一等一的精銳!」林道敬豪氣地咧開嘴。


  親隨不太樂觀:「將軍.……朝廷那邊,都是有分量的大船。水師也是久經了的。」


  而他們這邊, 只有幾艘大船。


  其他的,都是小船。


  雖然將士里熟悉水性的江南人士也頗為眾多, 點將的時候, 專門也點了熟諳水上行動的,但是,畢竟這是義軍的第一次大規模渡江作戰。


  而此前,義軍上下, 大多數時候, 還是習慣在陸地上戰鬥。


  水戰, 實在是.……

  林道敬睨他一眼:「膽小如鼠。當年老子剛起家, 跟著大哥他們拉起隊伍的時候, 朝廷號稱十萬大軍平賊, 而我們只有區區五千人,老子怕過?」


  「可是,我們倉促渡江,又沒有過硬的水師,恐怕.……」


  「你當我是你這等莽夫?」林道敬搖搖頭,「你現在到江上才想的這些問題,開拔前,我們就考慮過了。」


  他想起當時,和二哥他們談及此事。


  他也提出了義軍水軍實力微弱,找不出幾條大船,船隻都湊不齊載人的數這個事實。恐怕此時渡江太過倉促。


  「一陽,你想的,也是對岸想的。」方秀明道:「倉促嗎?不倉促了。我們和王朝耗了這麼多年了。雖然我們是一路高歌猛進,但是朝廷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所謂時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如果不把握住這次的大好時機,趁對方被我們逼得退守江北,人心低落的時候,佔據盡量大的優勢。那叫朝廷緩過氣來,恐怕南北橫陳,我們即使佔據人和,很難再有現在這樣趁其不備,一路渡江,長驅直入殺到江北的機會了。難道我們要一直守在聖京嗎?空耗時間,恐多變數。」


  「二哥,我也是武將出身,多年戎馬,你說的道理我也都懂。只是不打無準備之仗……」


  「誰說無準備了?這次渡江,可不只有我們。」


  林道敬遲疑了一下:「你是說……那些商賈的聯軍?」他嗤了一聲:「那些空有武器,卻只敢跟在我們後面撿漏、有心無膽的奸商……」


  「三弟,不可小瞧了人。你當我們為什麼之前苦心孤詣地要和他們商議渡江的事?一開始的時候,我和大哥又為什麼同意他們加盟?我們又為什麼容忍他們跟在我們屁股後面撿漏、佔地?」


  「你知道江南繁華,商品往來,最要緊的一件事是什麼嗎?」方秀明問。


  林道敬被這麼一問,他本不懂經濟之道,也能說出來:「這,誰都知道,最要緊的是船和水。如果沒有那幾條大江大河,繁華得號稱天下碼頭的,那商品誰能送往迎來……」說著說著,他停了下來。


  他想到了一件事。


  拍拍他的肩膀,方秀明有些欣慰:「你再想想,江南漕運,都掌握在哪些勢力手中?」


  江南漕運。明面上說有官家。其實龐大的「碼頭幫」,無數慣在水裡弄潮的好手,來來往往的船隊,千絲萬縷的,都跟漕運商會有關係。


  而漕運商會跟江南商會,打斷骨頭連著筋。


  畢竟江南的貿易,全仰仗水路。


  其中,江南商會的會長,李家,生意涉足江南各行當,更直接是漕運商會的大東家之一……


  林道敬悚然一驚。


  漕運、碼頭幫、船隊.……

  方秀明看他一臉了悟,點點頭,拂拂他的肩:「三弟,蛇鼠各有道,天下能叫出響亮名堂的,沒幾個虛的。這些商賈,雖然從前在朝廷面前低眉順眼,在我們跟前笑臉迎人,可他們不是跟漕運打交道,就是在海上往來。江湖道上,水網密布,水上綠林也星羅棋布,想安安穩穩地把貨運到目的地,可不容易。而想要出海,那海中,南洋西洋的水賊縱橫。大凡要做大生意的,那可不是小綿羊?光是李家,在海外,就有大把裝著火炮的船隊。」


  說到盡興處,蠟燭搖搖,方秀明將手指點了點身後桌子上鋪著的輿圖,眼睛里映著蠟燭的光,志得意滿:「誰說我們水軍疲弱?誰說我們缺船?」


  沉默而無半點光的船隻們在江上的白霧裡悄然橫渡。已經到了江心。


  這是個好天氣,無風,大霧。


  甚至沒有什麼波濤水流。


  箭矢也不會射歪。


  一剎那破空聲鋪天蓋地而來。


  霧氣好像忽然長了紅刺,白霧中,四面八方都有慘叫聲從水面傳來。


  噗通噗通。是疊疊層層的落水聲。


  隨後,火光在水面上燃起。


  是船在燃燒。


  白霧在火光中漸漸散去。遠處,有高大的「水獸」蹲伏在江中,頭頂搖曳著一簇簇透過霧氣的火光——大量手持火把的士兵。密密麻麻拉弓的弓手——射出來的箭簇都要被火把一點——裹著油布,帶著火的箭,燃燒了江霧,射到了小船上。


  朝廷的戰船。


  「夜襲!」林道敬不意半渡卻遭伏擊,倒吸一口冷氣,他是宿將,心念一過,已然明了,暗罵:「媽的!中計了!哪個王八養的透的消息……」


  「三統領!」


  「不要慌了陣腳。我方盟友先前就在趕來的路上了。」林道敬想起之前的消息:「傳令下去,令將士們如若遇船起火,便入水中,向未著火的船伏去,跟著水性好的,先尋覓遮蔽物,隱藏江中,避開朝廷水軍,等待援軍!」


  等了又等,這突如其來的遭遇戰,義軍本就水軍薄弱,霎那陷入了苦戰。


  開始還能支持,但是朝廷的大船來得越來越多,都是一船船的火/葯、油桶、箭支,就如雨往水裡傾倒。


  薄霧漸漸散去了,長長一線江面,竟然朝廷的船排列了看不到頭,森森。


  親隨急得不行:「三統領,實在是等不得了,我們必須後撤!要不然我們下水往後方游,我們護著你!」


  已經有朝廷水軍大批跳下水去,和水裡棄船而逃的義軍將士拼殺在一起。


  朝廷水軍個個瘦弱,還有監軍在船上督戰,一個個扭殺了沒幾下就想遊走。實在不是義軍神勇的將士的對手。


  只是天上火箭如雨落下,水中,朝廷的船仗著掩護,又是一輪朝義軍將士疾射。


  而那些朝廷水師,雖然不中用,但是卻源源不絕,人數似乎無窮。


  義軍將士縱然個個是好漢,但是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天上水裡幾面交攻。很快,水面的浮屍,就越來越多是義軍的穿著了。


  為什麼還不來!為什麼還不來!


  林道敬心裡恨得滴血,如果他們後方都撤退了,前方江北據點的兄弟們怎麼辦?

  那可是他們義軍的三軍精銳,一向攻城拔寨,戰功卓著,任其被官軍包餃子?

  可是,現在,前面的江,已經被朝廷攔腰截斷。而他們沒了前方的精銳,後方聯軍的水師又遲遲不至,形勢極其不利,再撐下去.……

  無奈何,他最終只得棄了身上礙事的甲胄,拋掉了顯眼的船,悄然入水。


  他的親隨和衝上來的朝廷水軍在水裡扭斗,他一邊抽刀砍殺攔路者,一邊奮力往前游……

  月光冷冰冰的,如霜,照在江面。


  而江上,血、火、油、盔甲、屍體,早已熊熊燃做了一團。連月光都被融了。


  江上的大火一直燃到黎明,落下了最後一點飛灰。


  而商會的水軍、船隊,一直到這場夜戰結束,也始終,沒有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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