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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渡江(二)

  寒冷而極亮的月光。


  江水發白,

  岸邊草上的霜也發白。


  江邊自有潮濕而徹骨的陰氣,老楊頭裹緊了身上劣質的禦寒衣物, 縮成一團,企圖挽留一點溫度, 左顧右盼, 看一個沒人,才誠惶誠恐地把鼻煙從懷裡摸了出來。


  這才是他作為一個老兵,願意領這守夜的差事的原因。


  小心翼翼地把劣質粉末裝好, 伸手小指, 沾了, 伸入鼻子內,深深一嗅, 老楊頭便忘卻了身外世界。這麼多年的從軍生涯如走馬燈一般閃過。


  最後定格在他永遠記得的另一個冬天,才往後面展開。他二十歲的那年冬天, 爹媽打小死了的他, 被人從剛成親的小土坯屋子裡拉出來說要去參軍的時候,他剛成親一天的女人,身上肌膚的溫暖,和粗糙地緊緊拉著他的手、眼裡掉的眼淚。


  女人跟在他屁股後面喊, 被那狗腿子一腳踹倒了。趴在爛泥里半天起不來。


  那粗糙而溫暖的手也鬆開了。


  把他拉出來的是同鄉的地主手下的狗腿子, 說是上官要徵兵, 召集湘潭子弟, 要他們去「平賊」。


  可說是良民, 怎麼沒見那老財的兒子去?


  大冬天的, 大多數瑟瑟發抖地縮在一起,和他一樣被捉來的,都是窮的響叮噹的老鄉。


  每日白天在長官的鞭子,老兵的巴掌的「招呼」下,走得睏乏不堪,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衣服,還被為汗水浸透了。


  休息的時候,長官們的營帳里傳來酒肉的香氣,有時候會有親隨捧著一些吃剩下的骨頭拿出來丟掉。而士兵們所謂的伙食,不過是一碗能數清粟粒,夾著沙子的「粥」。一看就知道連河水舀水上都沒好好煮過。


  不少士兵喝了就拉肚子。


  晚上沒有禦寒的厚衣服,也沒有鋪蓋。而柴火是老兵的、更奢侈的煤炭,都是長官的。營帳也不夠。除去了長官,一部分老兵之外,沒有多餘的了。


  士兵們懷著飢腸轆轆,虛弱疲憊的身體,聽著官長帳篷里的女人的勸酒聲和笑聲,就這樣卧在布滿了霜的草叢裡。


  於是,一路走下來,不斷地有士兵生病。


  生病了,沒有給治的。就是怕傳給別人。


  老楊頭親眼見過長官指使,把生病得奄奄一息的士兵搬出來,老兵就先扒光了他們身上簡陋的衣服,連破得不能再破的草鞋都扒走了,再把人拋在野地里等死。


  有時候軍隊經過哪裡,哪裡就會有死去的士兵屍體。


  誰去收斂呢?

  只有烏鴉。


  至於那衣服破成那樣了,還有什麼用啊?

  混了這麼多年,老楊頭自己也清楚了。衣服再破,洗一洗,也能拿來賣錢唄。反正士兵的禦寒衣物、鋪蓋、糧草,長官都已經拿去賣了。底下有門路的老兵油子,就扒這些破衣裳,吃點長官剩下剩湯。


  長官對此一清二楚,也不阻攔。


  至於什麼叫士兵做規定之外的叫士兵抬轎子,背長官帶出來享樂的沉重器物,給長官提馬桶,洗襠褲,刷馬。稍有不順心動輒打罵,只要不是活活被打死了,和這些難耐的饑寒一比,甚至都不算什麼了。


  何況,被取樂的長官、老兵給活活毆死的新兵蛋子還少了?

  老楊頭這麼七八年下來,唯一的樂趣,大概就是每次駐紮在城鎮附近的時候,長官說「補充糧草」的時候吧。


  隨軍遠征,千里去平什麼「短髮賊」,糧草、供給這些,朝廷還要應付北邊的蠻子呢,長官們自己都還要吃用呢。哪裡有半分勻給士兵的。


  所以,一向都是「就地養戰」。


  屁個就地養戰,老楊頭想,不就是搶唄。


  一路搶過去,見了雞搶雞,見了鴨搶鴨,吃的喝的全都一屁股坐在主人家裡胡吃海喝吃掉,看了錢,就打死主人分掉。看見大姑娘就樂一樂。


  朝廷的官軍過處,寸草不留。老百姓望風而逃。


  當年,他們也都是窮棒子出身,對那些比他們還窮的老百姓下不了手。


  老楊頭餓得發昏,拿人家的大蒜的時候還猶豫了一會,就立刻被老兵一把搶過去,當場塞在了懷裡。


  和他一樣下不了手的新兵不少。


  然後,就空手回去。


  吃的沒有,穿的沒有,也沒有東西孝敬長官。


  長官認定他們新兵不聽話,私吞。狠狠打死了幾個新兵,剩下的關起來,被馬拖。


  餓著肚子被馬拖了不知道多少路。幾次之後,新兵也開始搶了。老楊頭也不例外。


  不過,老楊頭待了七八年,都混成了老油條了,手裡也沒存下什麼錢,他們搶來的吃的喝的,自己當場吃喝了也就算了。要是有金銀之類的好東西,那必須先給長官們奉上,再給老兵們分,最後那才是自己的。


  所以士兵們都習慣當場花用掉了。


  有的人一閑下來就去窯子找相好的。


  反正,大部分當兵的知道,家裡是回不去了。


  平賊平賊,各地的所謂的,那些瘦得皮包骨頭的「賊」,只有越平越多,越平越猛的。


  戰場上,所有官軍的士兵,都是被長官拿著刀頂在背上去打仗的,要是沒有督戰的,早就不是裝死,就是撒腿跑,一溜煙下跪大喊「義軍」投誠了。


  甚至有的人,巴不得對面據說「茹毛飲血」,但是好歹會給不願意打仗的士兵一條遣散回鄉生路的短髮賊打過來,好趁長官自顧不暇,偷跑回家。


  自己這樣的兵能打仗?老楊頭他們能先把自己肚皮都笑破。


  好容易賴活下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不是死在了戰場上,就是死在了道路邊,長官鞭子下。


  這錢攢著也沒處花,還容易被長官勒索。


  不如花在窯姐肚皮上,換一點溫存,保留一點幻象划算。


  不過,老楊頭自己是從不去窯子的。


  別的兵找花姑娘「樂一樂」的時候,他也從不參合,甚至會偷偷放了那些大姑娘。


  又吸了一口鼻煙,冰冷蒼白的天地間似乎都溫暖了一些。


  他想起,有一次,被其他兵慫恿著去對一個滿眼驚恐的大姑娘「樂一樂」的時候,那個女人為了躲避,跌跤在了泥水裡。那樣子,一下子叫他想起了自己的女人。


  如果他的女人還活著,這麼多年,還沒有改嫁,她會不會在亂世里流離,遇到過,遇到過他和他的戰友這樣的兵匪?

  會不會.……也落到窯子里去了?和他見到的那些一天到晚張著腿,麻木得只能在爛草堆一邊和人「運動」,一邊拚命啃饅頭的窯姐一樣?

  這種事不能再細想下去了。


  人這一生,總是這樣不得已。何況他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死了,活不活得過明天。就連這點偷閑的功夫,身上這件禦寒的衣物,還得感謝遠遠的江對岸的短髮賊咧,否則朝廷哪裡有這麼大方。


  老楊頭這樣想的時候,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忽然響起來:「鼻煙!老楊頭,怪不得你最近總是主動領守夜的差事,你果然藏好東西了!」


  老楊頭一下子蹦了起來。


  對面的乾瘦得像猴似的老兵「嘿嘿」笑了幾聲:「得了,兄弟一場,同一個地方,同一批被拉來的,我也不揭穿你。趕明我和你一起守夜,記得,嘿嘿.……」他搓了搓手指。


  老楊頭沒好氣地:「瘦猴子,你來幹什麼!」


  話剛落,他想了什麼,一驚,連忙往對岸望去。一到這樣寒冷的夜晚,即使有月光,也總是有隱隱綽綽的白霧浮在江面上,何況江面寬闊,更是難以望到對面。


  但是老楊頭就是敏銳的直覺到哪裡不對勁,似乎江霧中有什麼大量東西開始出現了:「短髮鬼開始渡江了?」


  瘦猴子搓搓手:「是啊,上面叫通水性的弟兄們都回去。」


  他說著,往地上唾了一口濃痰,忿忿不平而喪氣地:「聽前哨說,丫們膽賊肥,就幾條小破船還敢渡江!我還指望著短髮鬼們打過來,把我們那個肥頭滿腦的豬頭長官砍了吊城門上,我好偷偷溜走,回鄉下娶一房媳婦,做個富家翁。啐,草頭旗子,忒不中用!」


  話說著間,江上的白霧漸漸散去了——船頭有人舉著火把,大量和老楊頭他們一樣穿著的朝廷士兵,正在往堅固的大船上搬著火/葯、油桶、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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