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渡江(一)
這場冷風吹著血腥氣, 吹盡了最後一點溫涼的氣息。
大寒到了。連如春的雲南都裹在了冰冷中。
終究,曾經在雲南駐紮的那支麻衣的隊伍, 沒能夠兌現承若而迴轉。
冬,原南京, 現聖京。壽玉樓的死訊從南京傳來后不久。
二統領方秀明提議, 為壯大力量,廢除元庫,各商家營業依舊, 地方上一切照舊交糧納稅。並重開科舉, 設立各級官職。設立鄉官, 由當地的鄉賢和有豐富治理地方經驗、歸順義軍的縉紳充當。
義軍軍中則廢除供給制,廢除兄弟姊妹舊稱, 不再平均分配,按照職位高低稱呼, 並按照職位高低、戰功多少, 發放糧餉,分封田地。
而農民已經分配到的土地,全部歸農民私有,不再屬於所有人的公田。而之前減免賦稅的政策不變。
這種相對之前義軍的政策溫和的多的決定, 一時之間, 士農工商, 義軍上下一片歡欣鼓舞。
《土地歸元田畝制度》名存實廢。
唯獨跟從壽玉樓的人激烈抗議, 如羅剎女。
所幸人數不多, 為聖京所鎮壓。只是因為十分頑固不化, 抵死抗爭。所以聖京這邊不得不動用武力,掀起了一場內亂。造成了一些損傷。但及時補充了從地方士紳那招募的新力量。
兼之廢除壽玉樓等人一力主持、倒行逆施的元庫制度、《土地歸元田畝制》,都被廢除,順應民意的溫和新政實行,士氣大振。
即使王朝掌握了這個時機,源源不斷的糧草金銀運往前線,打贏了夷人。終於能夠抽調出了大量的人馬,橫陳南方之前。卻仍舊潰敗而歸。
義軍自佔領南京后的第一場大勝發生了。
一路高歌猛進,朝廷甚至不得不退守江北。
形式一片大好。
被波及的跳將起來,險些指著她的鼻子發火:「怎生走路……」
在看到那身如火一樣的西洋馬甲,腰上別著的火統槍后,後半句消弭在了喉嚨里。
她斜眼看了這人一眼。長衫。
那儒生模樣的行人被這一眼看得不安,自覺惹不起這煞星,更十分心虛自己身上的長衫,忙地溜走了。
黎青青漠然地看著他溜走,攥緊手中的鞭子,嗤了一聲。
一回到家,她就進了自己的屋子。女僕們膽戰心驚地聽見她砰砰砰地砸了一地。
「小姐.……」她們怯怯地走進去。
這位黎家這一支唯一的大小姐,是老爺跟一個南洋女子生的。十歲前一直跟著母親那一方居住在南洋,絲毫沒有經受過中原閨閣女子的教養。後來又隨老爺遠遊西洋。直到長到女子都應當嫁人的十四歲,她才返回黎家。
黎家的上上下下,都知道她是老爺的掌中珠,心頭肉。也都聽說過這位小姐之暴烈粗野,在外落了個「大統領」的諢號。那是敢於帶著人馬從別人夫家搶人,敢於帶著人馬衝進別人祠堂一通大鬧的。
只是從前,小姐總是在府外到處跑,盡和外面的男人們打交道,府里的丫鬟女僕們都很少有跟著服侍她的機會。
最近小姐待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多,又經日沒個好心情,他們才領教夠了這位外表嬌小,性格暴烈,不服規訓的小姐的脾氣。
天知道這位小姐隨了母親的嬌小身材里,哪裡藏著這無窮無盡的火力。
黎青青仍舊滿臉怒容,看女僕們怯怯的面容,她才勉強克制住怒氣,收了鞭子——她從不會把自己的怒火遷給兒童和婦女、弱勢者。
她踢了一腳那些摔碎的瓶子:「不用收拾了,會扎手。碎的是一些沒價值的東西。直接掃了。」
皺著眉,她問新來的一個女僕:「你才十一歲,我不是說,叫你去回家去,先去新學堂認字嗎?」
翠寧戰戰兢兢,低垂著臉,聲音吶吶的,生怕觸怒這個脾氣暴烈的主人:「新學堂說,不收女子了。而且我爹說女人認字沒用,何況他早把我賣給主家了,不是家裡人了。叫我回主家來.……」
「你沒有賣給我家,只是雇傭而已。我家早就給了你工錢好叫你回家去,雲南早就廢除了人口買賣,什麼叫做賣給了我家?新學堂什麼時候又不收女子了?
翠寧以為小姐是要趕她回去,嚇得要命:「小姐,您別趕我走,府里仁慈,我要是家去,爹好賭成性,說不得又得把我賣到不好的地方去了……」
不好的地方.……
黎青青這才想起,買賣人口和妓院,從壽玉樓他們一走再沒有回來,而南京那邊新派來的義軍將領廢除了聖庫,廢除了土地不得買賣,廢除了無論貴賤,每人限領土地的規矩開始,對於妾侍,娼/妓,奴婢,也就都寬鬆起來了——畢竟那些將領既然不復從前壽玉樓在時的拮据,就自然要享受這些。
哪管那些民女是拐子拐來的,還是買來的,還是搶來的呢。
上行下效,悄悄的,不知道什麼時候,賣身契,妓院,人牙子,就又活躍起來了。
黎青青嘴裡咕嚕嚕冒出了一連串南洋、泰西、雲南、海南的髒話。
女僕們第一次聽見一位閨閣小姐,竟然能說這麼下流的髒話。她們驚呆了。
「小姐」,大丫鬟紅英叫了她一聲:「老爺說,一會商會的大會要開始了,請您務必去。」
她便擺著手,攥緊槍跨步出去了。
「諸君,我們曾經起過齷齪,但今日,又都重新坐在了這裡。今日請諸位來,是事關我們的盟友,邀請我等渡過長江,乘勝追擊。詢問我們的意見。」
抬轎派和藍綢派的人坐的整齊。
「諸位可有異議啊?畢竟義軍的軍隊里,也有我們商會的聯軍嘛。」
從前朝廷治下,商賈養私兵就是一個死字。
但是世道一亂,又有義軍作為盟友頂在前邊,家大業大的商賈們為了保全自己,也為了一點私心,既然能為義軍運軍火,如何不能渾水摸魚養私兵?
何況,就算往常,為了在海外給生意保駕護航,也會組織起精悍的.……裝著大炮、火藥的船隊、鏢隊。表面說是商隊而已。
比如李白泉家裡就有兵。這很正常。他家富可敵國,絲綢遠銷海外,雖然身在江南,卻在海外都門路廣得很。
要不是因為江南商會兵力比較雄厚,否則李白泉這些人也不能在義軍里混得那麼高的職位。
因此,各地商會不但提供義軍大量的糧草、金銀,還組成了一支新的聯軍,數量不少,裝備新穎,一直跟隨義軍作戰。
雖然各地商會出的人不多,但組織起來,也是一支不小的力量。
也跟在義軍後邊佔了一些地方。
這次把朝廷軍隊打退到江北,聯軍也頗為出了一些力。
「江南商會怎麼說?他們財力兵力,可都比我們雲南商會這三瓜兩棗強多了。」
這次江南商會和雲南商會都很是尷尬,他們雖不支持壽玉樓等人的全部行為,但縣官不如現管。因此他們一個跟壽玉樓有瓜葛,一個跟壽玉樓的嫡傳學生羅剎女眉來眼去合作過。
誰料竟然是這樣的結果。
事出之後,只能極力撇清自己和壽玉樓這一系倒行逆施的沒有關係。表示商會也被元庫制度、限價令、限田令等所傷,非常支持義軍溯本清源。
並大大地出了一把血,大方地掏了大把腰包,聯軍狠狠出了一把力。
叫商人們心疼得險些說不出話。
林若山當年和李白泉是同屆考生,也算是有一點交情,他一向負責和江南那邊聯絡,便笑道:「江南那邊,沒有異議。說支持義軍北上,必定竭力跟隨。其他地方商會也都說竭力支持。」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尷尬地笑了笑:「竭力支持。竭力支持。我們也必定竭力支持。」
「我過去不喜歡壽玉樓。他限制我們利用土地,限制我們買賣自由。條條框框。但,我覺得他是個好人。現在聖京派過來的這些人,和王朝過去的做法有什麼區別?」忽地,一個藍綢派坐在後面的青年開口。
眾人沉默下來。
壽玉樓一系遺留下來在雲南的,基本全被撤了。新補充來的,大多出身自縉紳之家子弟的這些義軍將領,對於商人的態度,又回到了以前的輕慢態度。甚至多有勒索。
儒教的那些東西,也漸漸地,又在書坊里開始賣了。
雖然義軍仍舊說他們是同盟。但是誰都看得出,情形日益壞了。
青年們嗡嗡聲起。不少人面露贊同。雖然討厭壽玉樓,可是對於新來的這些和朝廷老爺做派似的聖京新人,商會也不喜歡。
這當口,黎青青沉聲道:「諸位,小女有一言。我也不喜歡這些人。壽玉樓固然有些行為不當,比如元庫,比如買賣歸公。但他排除王朝士紳影響,廢除士農工商,三綱五常……」
她猶記得當年和義軍將士勾肩搭背,一起衝進祠堂,一起廢除買賣婚姻,放妾放奴時候的情景,再想起今日所見,人亡政息,長衫滿地。她胸中怒火悲哀捲成一團,火焰不能停息。
黎青青壓抑著聲音,道:「廢除買賣婚姻、解放我們人身自由,在一個『人』字上,壽先生可謂是身先士卒,竭盡全力,並無什麼不妥。聖京那邊殺人清洗,甚至因人廢言,因噎廢食,把壽玉樓做的好的一面,都給變了,確實愚蠢!但是倘若我們因此就在這當口自相殘殺,叫王朝平白佔了先機,豈不更是愚蠢至極?和聖京的的行為有什麼區別?」
這些藍綢派的青年們隱隱以她為首,一聽她開口了,也都閉上了嘴。
「我也認為應該繼續合作下去。朝廷才是心腹大患。義軍再怎麼樣,也沒把我們劃分個士農工商壓在最底下罷?畢竟是我們的盟友。青青說的對,如果我們搞內鬥,和之前義軍的行為就沒有區別了。我們手中自有聯軍,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羔羊。不如一路打過長江去,逼得那些蛀蟲一路北逃,再來說我們和盟友之間的約定,這才叫痛快!」林若山這麼說。
眾人面面相覷。
須臾,一向和藍綢派不和的抬轎派首座,商會會長丁世豪,吸了一口煙,吐出來,懶洋洋地一靠,煙霧中看不清他的眼睛,笑道:「造反也得想想子孫後代,想想下不下得了船嘛。我老丁做生意講誠信,反正,王朝也是饒不了我們的。何況現在和壽玉樓那時候一比,至少現在義軍不對我們搞限價令了吧?所以,我也是認為,該繼續合作下去。不知道黎副會長怎樣想啊?」
黎玉郎瞥了丁世豪一眼,難得地互相看著眼底的機鋒,相視一笑:「三位所言都極是。」
不到七天,各大商會的意見紛紛集中擺在了義軍將領面前。
關於義軍提出的,北上渡江,再逼朝廷北撤,趁熱打鐵這一件事,各地派系複雜的商會聯軍――最終答案出乎意料的一致――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