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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林黛玉下鄉記(五)

  嚴家村的土地分配登記工作終於有了進展。宗族一倒, 把浮財一分,就陸陸續續有人願意來登記所了。總算沒有耽擱秋收。


  林黛玉幾天忙的腳不沾地。這些天下來, 一回到住處倒頭就睡, 連夢都不作一個,再也沒有輾轉反側的事了。林若山取笑她說趴桌子上就打瞌睡了,還說夢話:「『姓名』!」


  但沒幾天, 土地分配工作又遇到了難題。


  一個村裡, 總有肥田和貧田。


  肥田人人搶著要。貧瘠的田地那就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但人人都分到肥田,是不可能的。而義軍安排的分配土地, 為了方便農民耕作,都是一塊塊連在一起的土地。


  儘管義軍盡量調配, 但仍有好幾個農民因為分到了村東的貧田,不高興地在土地登記處的門口坐了好幾天。嚷嚷著不公平。


  沒有辦法,林黛玉稟告上去之後, 義軍上面負責統籌土地分配的, 很快重新做了調整。


  這一天, 嚴狗蛋不太愉快地走到了登記所。自打分到了中等田和幾塊下等貧田開始,他就始終對著義軍搞土地登記的文士們沒什麼好臉色。


  「弄啥子叫俺?」他一屁股坐下, 兩腳岔開, 大咧咧的, 涉及到土地上的不滿, 這個癩子頭的青年農民脾氣本來就暴烈, 連對林黛玉這等美女, 都一點好臉不給了。


  「你的貼補。」林黛玉示意他把桌子上一個油紙包拿走。


  「啥貼補?」嚴狗蛋掂了掂, 沉甸甸的。拆開油紙包,裡面是一貫銅錢。他登時直了眼,捧著銅錢:「這、這是給俺的?」


  「你分配到的土地里有三畝是靠村東的下等貧田,對不對?」


  嚴狗蛋連忙點頭:「那地荒的,咋子種啊。」


  「那麼,這就是給你的補貼了。田地有貧有肥。不能每個人都稱心如意。儘管我們儘力把好田中等田先分,壞田少分。但總有一部分壞田,還是會分到鄉親們手裡。但,義軍本自拔生救苦而來,萬不能讓鄉親們吃虧。所以義軍決定,按照你們手裡下等田的畝數進行補貼。每年秋收時節,一畝田補貼五百文。你家分配到了兩畝下等田,所以有一貫錢的補貼。」


  「另外,耕牛、農具,均由義軍提供。三家共用兩頭牛。分文不要,也不收回來。如果弄壞了農具,死了牛,則要到義軍處報備,三家一起。我們需要計算損失,重新分配。」


  嚴狗蛋從小算數就不好,八歲了才能從一數到一百。一貫錢,他掐著指頭算了算,五貫錢可以買頭小牛犢,現在,牛不要錢,農具不要錢,每年還有一貫錢的補貼。


  他現在只恨自己家沒有多分到幾畝下等田!便一下子跳起來,簡陋的桌子都被他這一跳給震得微微一晃,他又直拍胸脯:「寶貝牛都來不及,哪能弄壞!菩薩兵們千萬放心!」


  林黛玉笑道:「菩薩兵?」


  嚴狗蛋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嘿嘿,就是一些沒地的窮哥們,分地之後他們嘴裡喊的。俺……俺.……」他俺了一會,黑臉上一紅,摸著腦袋,摟著油紙包,傻笑著撒腿跑了。


  林黛玉搖搖頭,被那純粹的喜悅的笑容一激,這幾天因為參與了揭露宗族,見到慘烈之後而持續低下的心情,都回籠了少許。


  張義郎正輪班回來,把身上幫農民搶收時候沾的稻子輕輕抖掉了,高瘦而修長,眉目銳利的少年戰士,見到她坐在椅子上發怔,便道:


  「林先生怎麼又無故悶悶不樂的?不如出去走走?現在秋收時節,之前我們分地的工作耽誤了一點搶收的時間,我們兄弟姊妹,正幫鄉親們搶收。外面正是好時節,田野金燦燦的,天空藍得乾淨。」


  這麼多年了,林黛玉仍舊有大家小姐的習氣,不習慣與外男相處過久,更不習慣向男子吐露自己的心曲,只是張義郎在工作中又助她良多,一貫是忠於職守,她又見他比自己小了一歲,才逐漸放鬆下來,願意多說幾句工作外自己的想法了。便微微搖頭,靠在椅背上,捏了捏高挺的鼻樑,嘆道:「我這幾天,總感到不可思議。我以為我的外家,就夠殘忍了。夠烏煙瘴氣了。前幾天清點的時候,雖然是我出了一半的主意,但那些族法家規,無意中踩了祠堂的門檻,都要被砍斷一隻腳。我心裡實在……人怎麼能殘酷至此?」


  張義郎卻笑了。對她說:「林先生,鄉下的族規,有時候大概殘忍到你們這些好人兒所不能理解的地步。我小時候,一個玩伴,因為偷吃了供奉祖宗的一塊糕點,就被捉起來,活埋死了。」


  林黛玉登時渾身悚然,盯著他。但是張義郎卻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這些蠻橫至極的族法其實只是一根高高懸起的黑鞭,嘴上說打犯了族規的人,其實,是打不服族內等級的人。多的是交不起修祠堂的捐的嚴家族人,也有被害死的。但為什麼獨嚴三郎死的特別慘?因為他骨頭硬而已。我聽村裡人說,他跟嚴南一樣,抗交祠堂田的租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他當年在義軍里跟著壽先生讀書的時候,也曾經不理解為什麼這些地主鄉紳,竟然能夠對同族都殘忍至此。


  壽先生便告訴他,很多鄉村裡的統治者,所表現出來的一些極度殘忍的行徑,比如農民餓極了,從他們的地里挖了幾個瓜吃,他們就把這些餓到了極點的農民的這一舉動,稱之為造反,處以極刑,挖眼睛、活埋、沉河。


  看似不可理解的條條蠻橫規矩,其實全為了維持自己在鄉村宗族中的統治,定下等級,用以恐嚇農民。而他們有了這樣殘忍的借口之後,就可以肆意迫害反抗者、殺害那些他們看不順眼,不「溫順」的硬骨頭。


  林黛玉默然片刻,她這樣的靈透過人,稍稍一點,就能想到十分,不經意,她想起尋南小報上嘉興那一樁轟動天下的殺人案。


  一時之間,她明白了羅剎女的用意。


  「怪不得,怪不得.……要破族法,先破禮法.……」


  她的手指放在嘴唇上,咬了一咬,忽地高興起來。腦海中一片清明。


  張義郎看她多情眉目共春波,解卻片刻愁,也高興了。銳利的眉眼柔和。


  忽地,門外一個柔弱的女聲響起來:「放開我!放開我!」


  另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你這個.……哎喲!我叫你來分田和浮財,你還打我!你這女子長得好看,也太不講理了!」


  張義郎和正沉浸在思緒中的林黛玉,都不由得一驚。


  砰地,那扇簡陋的柴門上撞上了一個人,她不顧這猛然一撞,跌跌撞撞地,還想往登記所外沖,立刻就被一個藍綢子拎回來了。


  那藍綢子看林黛玉看過來,被那似喜非喜的含情眸一看,便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是、是黎統領叫我來看望您的。我、我在村口看見此女鬼鬼祟祟,便順路帶了回來.……」


  林黛玉定睛一看他手裡拎著的人,還當是誰?原來正是那位有過數面之緣的嚴家寨的嫡小姐。


  張義郎走過去,接過了他手裡的人。藍綢子看一眼張義郎,臉上的漲紅又刷地變白了,訕訕地說:「統領等著回話,先生,我先回去了。」


  嚴芙蓉也看清楚了屋內坐著的年輕女子是誰。


  她僵住了。過於奮力的掙扎停止了。


  她如臨大敵,先是縮了一下,隨即應激一樣,立刻理了理髮鬢,儘力儀態優美,以自認為具備了大家小姐的矜持高傲的神態,款款地走進門,輕盈地下拜:「有禮了。」


  「小女,嚴芙蓉。瀟湘先生,應當見過.……」


  「你應得四畝上等地。浮財二十兩。」林黛玉都不必翻冊子,數字瞭然於心,她直接報了出來。


  嚴芙蓉懵了片刻,以為這是什麼折磨人的新把戲,儘管發生了膽怯,仍舊咬牙儘力想在這種侮辱前維持尊嚴,道:「小女,嚴芙蓉,嚴員外便是家嚴.……」


  「我認得你。你是嚴家村籍貫人士,女,今年一十六歲。你作為成年女子,可以分得四畝上等地,浮財二十兩……」


  「士可殺,不可辱,你們要殺便殺罷!」


  林黛玉終於停了片刻,她有些詫異,又感到可笑似的抬眼看她:

  「為什麼要殺你?」


  嚴芙蓉終於找到機會,她咬著貝齒,輕輕地說:「我爹嚴員外,是這十里八鄉最出名的鄉賢,我家一向是名門。你們抄了我的家,我作為子女,苟且偷生,已是不該。叔父之死,我擅自越亡,更是不堪。現下死在此刻,也算是得以去黃泉回稟爹媽了。」


  「不需要。」


  這次開口的不是那個容貌極美,有肅肅清色的「瀟湘先生」,而是她身邊那個麻衣短髮的少年「短髮賊」:

  「你的父母兄弟都有血債在身。你雖然是這種家庭出來的,受窮人血汗供養。但是,你本身並無人命債在身。」


  「義軍只是想讓天下耕者有其田。只要你不阻礙我們的目的,那麼,包括你,也應該得到你自己的田。甚至,如果不是你的叔父、父親有血債在身,他們本來也應該得到自己的那份田。我們反對的只是作為士紳的你家,而不是作為普通人的你家。所以,我們不僅不會殺你們,還會給你們分地。分浮財。」


  嚴芙蓉驟然抬頭。
……

  等到最後,嚴芙蓉從那間茅屋出來的時候,都還有微微的暈眩感。


  她捏著手中的分地證、和一小包裹分量的二十兩銀子,望著遠處村子里金黃的稻海,以及其中正在搶收糧食的農戶、幫農戶一起搶收的麻衣「短髮賊」,感到有些自己如墜煙云:


  她,鄉里窮棒子窮族人們恨不能生吃了肉的大地主女兒,不但在逃跑時被捉到,沒有被殺害,反而也分到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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