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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林黛玉下鄉記(四)

  石台上, 宗正、宗子、宗相都被綁來了。


  嚴南的妻子,方菊,在他們旁邊,抱著亡夫三年來早已成了一堆破布的血衣, 哭得肝腸寸斷。


  戚麗容站在台邊, 問宗子嚴福壽:「嚴南是怎麼死的?」


  嚴福壽原不肯承認, 沒好氣:「我怎麼知道!誰知道他是不是想偷錢, 結果困死在裡面的?」


  義軍便叫來的仵作,又過問嚴吉和方菊的意思, 當眾檢查過嚴南的屍骨。仵作指出來, 說這是被活活打死的,肋骨折了五六根。


  嚴福壽閉了嘴。


  戚麗容卻不會讓他裝死, 繼續問嚴福壽:「你現在再說一次吧。嚴南的屍骨。為什麼會在祠堂的地牢里?祠堂, 又為什麼要建造這樣一座地牢。」


  大約是知道終於逃不過去了。嚴福壽抬起頭, 眼睛里閃著凶光:「他偷祠堂里的紅苕吃。祖宗的東西,按族規,吃了自然要償命!」


  嚴吉手背和額頭的青筋直崩, 就要衝上去揍他:「我爹的命還不如幾個紅苕嗎?你個禽獸!」


  被義軍趕緊攔住的時候,嚴福壽早已挨了幾個老拳,鼻血都流下來了。嚴吉冷靜了一下, 又喊:「你個騙子!我明明記得,你老早就說過, 要我爹為抗租付出代價!」


  眼看著嚴福壽承認了嚴南的死確實和他有關, 台下不由一片嘩然。


  「鄉親們, 冷靜一下!冷靜一下!」義軍中有人使勁吹了一下喇叭。敞亮的聲音使得現場安靜了下來。


  嘩啦啦,張義郎帶著一群戰士們,把從祠堂的地牢里和隱蔽的後堂里搜出來的刑具一齊倒在地上。


  戚麗容帶人一一展示給嚴家村的鄉民們過目。


  老虎凳黑色的血斑累累,手銬、腳鐐、鐵鏈、鋼絲鞭都分量十足。


  還有些已經一半化了灰的舊衣裳。


  村民里不少人驚呼出聲。


  「那是騾子爹的!」


  「啊!這是我給三郎縫製的衣服!」人群里,被義軍叫過來的婦女,也都驚駭莫名。


  這些都是村子里失蹤的人。


  義軍又搬出來一箱箱金銀珠寶,在這些破舊的血衣、刑具旁邊放著。


  一個教書先生模樣的,對戚麗容說:「清點過了,共計白銀三萬兩,黃金五千兩。並各色珍珠、寶石、銀票不等。不屬於嚴福壽家明面上的財產。」


  這個數字切實地傳到人們的耳朵里,那些珠寶明燦燦的樣子,真切地印到人們眼睛里。義軍把這些金銀珠寶放在刑具、血衣的旁邊,那血衣、刑具,在這些珍寶的光輝下映照下,越發地慘淡猙獰。


  所有人都看到了,聽到了。


  修繕祠堂的時候,續譜、開祭,沒有一次,宗子等人不向貧苦的村民們哭窮要錢的。


  可是每一次,祠堂才修過不久,就又說哪裡的木頭壞了,祖宗託夢說要修祠堂。


  人們暗地裡早有猜測——關於親人的去向,關於祠堂修了又修始終不好的緣由。


  他們這麼關心嚴南的去向家,又豈止是關心耿直的嚴南呢?


  寄託於嚴南的僥倖,當這些鐵證□□裸地擺在眼前的時候,就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少青年農民憤怒地喊:「嚴福壽,這是啥子,你給我解釋!」


  還有人不少原來柔順的婦女也跟著喊:「你說,這些衣裳是幹啥來的?你把我當家的弄哪裡去了!」


  如果不是義軍攔著,恐怕當場就有熱血青年,能衝上去揪著族裡這些人的衣領質問。


  戚麗容示意們鄉民們冷靜。讓義軍把嚴福壽等人和嚴家的農民隔開,等大家的情緒稍微冷靜了一下,林黛玉抱著一疊紙上來了。


  風吹起她的裙角,人們聽著她的聲音,漸漸安靜下來:


  「王朝四年,因踏了祠堂的門檻,違反族規,活埋一十二人。」


  「王朝五年,因踩了祠堂田,斷腳者三人。因抬頭看了祖宗偶像一眼,被挖眼者四人。」


  「王朝六年……」


  「王朝七年,嚴三郎,因家貧,修祠堂時拿不出一兩銀子,被宗子嚴福壽叫去問話。一去不回。宗正告訴他的家人,他逃出了村。」


  「但是,今天,在地牢的泥里,發現了血衣和他的殘肢。」


  一個婦女在台下發生了一聲慘烈的「三郎」。


  林黛玉被這慘烈所驚,頓了頓,才繼續往下念:


  「王朝八年……嚴福祿姦汙了婦女元娘,與嚴福壽勾結,污衊元娘與人通姦……」


  她悅耳的聲音一年年的念下來,義軍配合她念的內容,把在祠堂里尋找到的遺骨、證據,一樣樣搬出來。


  台下越來越安靜。


  這種安靜不像之前義軍強行叫大家安靜,而是一如暴風前的寂靜。


  嚴家的祠堂每一寸都沾滿了血痕。


  林黛玉終於停下的時候,站在戚麗容身旁,彎腰撈起一把珍珠鏈子,又拿起那銹跡斑斑,沾滿血污的手銬,舉在一起 ,略帶諷刺:

  「同姓一家親?千金難買一個姓?」


  她的聲音沉下來,像是在問嚴福壽,又像是在問台下的人們。


  「敢問,誰家,用這屠刀招待親人?」


  風吹得台上義軍的紅旗烈烈作響,台下一片死寂,沒有一個人說話。


  忽然,一個女人衝上來,那迅疾,義軍戰士甚至來不及阻攔。


  她一口咬住嚴福壽的臉上的一塊肉,活活撕了下來。


  林黛玉被驚住了,不由倒退一步。


  那女人卻坐在地上,盯著痛嚎起來的嚴福壽,細細地一邊把嘴裡的肉咽了下去,然後古怪地笑了起來,拍著胸脯大笑,一邊笑一邊慘叫著跑下了台。


  張義郎早就摸透了嚴家村和族長有血仇的人家,低聲告訴她:「這是殷梅,嚴三郎的妻子。因為宗子說嚴三郎是躲避捐宗祠而逃走的,一去不回。這是很不光彩的事。她就在村裡處處受人鄙夷,族裡嚴福壽連祠堂地都不肯租給她,最後為養活兒女,她不得不做了暗娼。變成了村裡有名的破鞋。」


  殷梅瘋瘋癲癲地跑遠了。


  而人們的憤怒,一下子衝破了樊籠。


  之前,人們只是揪著嚴家兄弟,叫他們解釋。現在,如果不是義軍趕緊攔著,恐怕嚴福壽、嚴福祿幾個,早就被人們打成了肉泥。


  上一個矮個子婦人則撲上來就扇嚴福祿:「你說我女兒是個盪.婦,把她沉河了。明明是你玷污了她!你個王八蛋,輩分上你還是我家的叔叔!」


  ……


  林黛玉在結束的時候,知道,從此之後,嚴家村,宗族,再也不會是分地的阻礙。


  她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眸光一閃,似乎眼角看到了一個眼熟的女子。


  定睛再看,卻眨眼又不見了。


  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


  「鄉親們,請不要再被蒙蔽了。所謂祠堂田,是大家的地,不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如果真是大家的田,為什麼收成不好的時候,宗子等人,卻還不肯寬限你們的租稅?如果真是大家的田,為什麼從來少見祠堂田的收入用在缺衣少食的貧苦族人身上?如果真的是大家的田,又為什麼定下這繁多的族規,動不動就要挖眼砍腳?」


  那個悅耳的聲音寒徹入骨:


  「所謂宗族,所謂族田,不過是宗子宗正這些族內的鄉紳蒙蔽欺壓你們的工具罷了!難道他們幾時因為這個同樣的姓,就寬恕過你們一天嗎?所謂族田供養族人,供養出那些當官的,如果碰上宗子與你們的衝突,幾時選擇幫助過你們一次嗎?」


  嚴芙蓉也混在人群里悄悄,聽到那瘋女人說的這一番話,就渾身戰慄。


  她知道,自己叔父也完了。


  就像她的父親一樣。


  之所以她幾個叔父還活著,不過是因為這些短髮賊想要利用族人對他們的仇恨,完成分田而已。


  她那蠢表姐還在咿咿呀呀地哭,哭訴族人們忘恩負義。卻看不到周圍忘恩負義的族人們對她仇恨的眼神。


  嚴芙蓉雖然外表嬌弱,在經歷了連番大變之後,卻從一個深閨弱女,精明敏感起來了,生了些孤膽。


  這裡不能待下去了。她瞥了一眼那個蠻橫的傻表姐,這樣想道。


  雖然叔父也用族田,有選擇性地供養出了幾個有出息的族裡親戚考上了科舉,在王朝做官。


  往常,就是靠著這樣的關係,叔父才能繼續鎮壓族人,在鄉里悠哉悠哉當宗子。


  但是現在,王朝和雲南的聯繫已經斷了,是短髮賊的天下了呀!那幾位族親可管不到這了。


  幸好我讀過書,否則,跟表姐一樣,懵懵懂懂,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嚴芙蓉這樣想,又慶幸自己自到了叔父家,就是深居簡出,哀怨身世。沒什麼人認識她。


  但一想到離開叔父之家,自己該去投奔誰,她又愁苦惶惶至極。


  一邊哀怨著,她一邊悄悄矮下身子,沿著人群外圍,柳一樣的身軀極力地彎下,避著人眼目往叔父家走,準備帶著包袱,趕緊離開叔父家這個是非之地。


  在人群里擠擠挨挨,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叫道:「瀟湘先生,你慢點,我有一件事,轉述給你!」


  瀟湘先生?


  「什麼事?」


  這個聲音……嚴芙蓉探頭一看,這個女人的臉,她永遠也忘不了了。


  她抄了她家,又毀了她容身的叔父家。


  「瀟湘先生……」嚴芙蓉咀嚼著別人對這個女人的稱呼,遠遠看了一眼,把這個名字記在了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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