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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羅剎女(七)

  大理城中, 一個小販子跌坐在地上, 一臉驚恐。陳與道正帶著人, 攔在他跟前, 怒視丁家的管事。


  丁家來的管事是丁世豪的心腹, 留著一把山羊鬍子,苦笑道:「陳爺, 你行行好,不要管這閑事,大夥也都是做生意的, 和氣生財。」


  陳與道自從雲南改旗易幟之後, 就毫不猶豫地把他那把鬍子剃掉了。


  他愛美,從不喜歡那叫他顯老的鬍子。只是從前王朝治下, 講究「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陳與道雖然很不情願, 但為了不叫人家讀書人對著他指指點點, 妨礙他的經營。也就只得留著鬍子。


  天地一翻覆, 那些王朝的讀書官老爺在雲南說話做不得數了,陳與道就立刻把自己的鬍子剃了個乾淨, 得意洋洋地顯露著他那年輕可愛的娃娃臉。


  此刻,年輕的娃娃臉上卻一派嚴峻,睜著他那雙因又圓又大, 而顯得天真的眼睛, 毫不退讓:「你們也說了, 『和氣生財, 大家都是做生意的』。那末,為什麼要驅趕白老哥?你叫丁會長這個讀書多的人來解釋解釋,呵,我從來不曉得,帶著棍棒傢伙來砸鋪子的,原來叫『和氣』!」


  丁家的管事不由十分地難堪,礙著眼前人也是雲南新商會的一員,不得不忍氣吞聲:「陳爺,我等佩服您急公好義,你看,不如各退一步。我們看在您的面子上,也不要沒收他的那點子家當,不動手。只是這姓白的,也要守我們的規矩,老老實實地,從此後,不許當街賣藥材。」


  姓白的小販的臉色變得和他的姓一樣慘白:「老爺,我家裡人,不是有病,就是殘疾,全指望著這點藥材錢過日子。我身無長技,就會採藥。您行行好.……」


  街上聚集過來的人越來越多。


  小販哀求沒有起到任何用處。丁管事挖苦他:「這年頭,就連街邊的幾個五六歲的乞兒,都知道說自己『上有老,下有小』。難道因為你嘴皮子說幾句,規矩就能不守了?家裡再苦,那殺了人也要償命。家裡再苦,定下的規矩也要守。否則,誰都不守規矩,生意還怎麼……」


  「誰的規矩?什麼規矩?」陳與道忽然打斷了他,問。


  丁管事愣了愣,以為他真忘了,忙陪笑道:「您忘啦?一直以來,這大理城中的藥材行當,就是我丁家一家的。我們與所有的採藥人都有約法:藥材統一地賣給我家的藥鋪,不許私下出售、散賣。」


  丁家過去在雲南名聲赫赫,與皇商合作,為朝廷採買,壟斷了不少的行當。


  大理的藥材行當,只是其中之一。


  他家的這霸道做派,一貫如此,長久以來,幾乎成了行當的慣例了。


  陳與道卻說:「我沒有聽過這個『規矩』。我只知道當初我們聯合為商會,共舉義軍的的時候,曾經約法三章:倘若有一天王朝的欺壓不再懸於我們頭頂,那麼,從此後,買賣自由,工商憑自己手藝吃飯。」


  丁管事心裡咯噔一下,臉色青了,強笑道:「您說的是哪裡話……難道您今天非要為一個小小的藥販子而傷了大家的和氣嗎?」


  陳與道身邊不少出身小商販、工匠行當的青年,頓時面露不滿之色。


  一個矮個子青年不待陳與道發話,就直愣愣地頂了回去:「好威風!怎麼,只許你丁家『買賣自由』,不許這位姓白的大哥『買賣自由』?大家無論高低,都是工商百業之人,當初的約定,又不是只和你白家一家簽訂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聚集起來的圍觀人群里,有個掌柜模樣的嚷了一句「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人群竊竊私語起來。


  丁家的管事一行,眼看周邊儘是風刀霜劍的眼色,無可奈何,只得灰溜溜走了。
……

  這個下午,黎玉郎等人正在商量工廠事宜,一個青年忽然過來了:「黎先生,陳先生,白二死了!」


  「哪個白二?」陳與道猛地站了起來,臉色驟然低沉。


  「就是那個家裡人殘疾,自己靠採藥為生的白二啊。他今天,一頭撞死在了丁家的一家藥鋪前……我聽目擊的人說,白老二死前情緒崩潰,一直嘴裡在喊『娘』。」


  青年就去白老二家裡跑了一套,才知道,白老二家就一個老娘。他瘸腿的老娘從小把他獨自撫養長大,身體一直不好,全靠葯拖著。


  這次發了急病,白老二照例去買葯請大夫。


  「誰知道,那大夫楞是見死不救,全城跑遍,沒一個大夫出診。去買葯,沒一家店鋪肯賣葯給他。那味葯,又是采不到的。他老娘……就這樣一病死了。」


  白老二與老娘相依為命。眼見得老娘一朝就死了,他也活不下去了。


  陳與道聽罷,氣的娃娃臉都皺在一塊,猛地一拳打在桌子上,茶盞砰砰摔了一地:「丁老賊欺人太甚!」


  全城的藥鋪都是丁家的,採買收購,更是不再有二家之份。那些大夫,如果還想用藥,也不得不屈從丁家。


  這到底是誰的手筆,昭然若揭。


  丁家一直以來,把收藥材的價格壓的極低。採藥人都敢怒不敢言。白老二實在是家貧,一門老弱,沒有辦法,這才繞過丁家,提心弔膽私自賣葯。不料竟然因此惹來這等毀家之禍。


  眼看陳與道怒意勃發,就挽著袖子,叫上壯丁要出門。


  黎玉郎站起來:「不要衝動,我與你同去。」


  丁府門前車馬擺開,驅趕行人,貴人們一一告辭。卻十分突兀的,被丁府門前一字鑼開列舉的義軍士兵、綁藍綢的青年,給圍住了。


  管家認出這些人,心裡直犯嘀咕,臉上陪笑:「眾位軍爺和諸位商會的先生,怎麼今日大駕光臨了?」


  沒一個人講話。綁藍綢的青年們抿著嘴,冷冷地盯著丁府門。


  為首的那個娃娃臉青年一臉郁怒,臉色蒼白的美男子倒是和和氣氣:「我們是來請丁會長一敘的。」


  管家看他們把路擋得嚴嚴實實,只得去回稟了主人。


  不一會,一陣騷動,許多家丁抬著軟轎。一個模樣斯文儒雅,讀書老爺樣的,被抬在軟轎上過來了:「與道小兄弟,距離你我交盞言歡,不過別了三日,今天你怎的就大變樣了?」


  來人正是丁世豪。


  陳與道厭惡他這派頭,更不喜歡他的一語雙關,便瞪著他,一句話不回。


  丁世豪看他這樣,又瞧了瞧黎玉郎,笑道:「這門口怎生說話?太陽又毒辣的。不如請進……」


  「不必。」黎玉郎道:「光天化日之下,說的話才人人聽得見。就在這裡說話罷。」


  看他堅持,丁世豪就命管家把客人一一請回府邸去再坐一會,自己留在門口與黎玉郎等人對峙。


  等人都走光了,丁世豪敲了敲手心:「你我也不是第一天認識了,老兄有話便直說了。你我共舉商盟之事,自與義軍結締而來,也可算是老相識了。賣老兄一個面子,何必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小販強出頭?這大好的時光,沒有王朝那些層層勒索的,不如多為自己的工廠考慮考慮。」


  他不得不客氣些。


  商會之中,隱隱分做幾派。


  中小工商,以黎玉郎等人馬首是瞻。


  「這事,我卻偏要管。這頭,我偏要出。」


  黎玉郎語氣和緩,卻緩慢而堅定:

  「丁會長,這不僅僅關乎白老二一家的命。更關乎『買賣自由』。你身為商會之長,怎能夠帶頭破壞約定?」


  「今日,為你丁家橫行霸市,死了白家。他日,如果是別的行當,我們起了衝突,你是不是還要我等都做枉死鬼?」


  這時候,車馬隆隆。


  不少商人、工籍大戶,義軍的一些將領,都到了。


  義軍的將領策馬而來。


  阿坤從馬車上,摸著汗跳下來,嚷嚷:「黎大哥,怎麼了?」


  而風度翩翩的林家叔侄,林若山帶著洞若觀火的笑意,林黛玉扶著遮陽的帷帽,體態纖纖。聯袂珊珊而來。


  黎玉郎見人到齊了,便拱了拱手,回頭:「今日請大家來,是有一件要事要做見證與商討。」


  丁世豪看見來人,除了幾個義軍將領象徵性的被請來,剩下的,不是些中等的工商,就是些汲汲營營、整天抱怨個不休的小商人,他的好朋友們,倒是一個沒來。


  他頓覺不妙,剛想開口,便聽黎玉郎道:「天光耀耀,人間翻覆。我等過去卑微之輩,工商百業之人,約為同盟,誓言買賣自由。既然買賣自由,王朝翻覆,為什麼,又要將舊日王朝遺留下來的採買之權,還留在這裡?我提議,廢除王朝留下的採買之權,真正買賣自由。」


  ……


  嘉興才晴了幾天,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殺不得啊將軍!」老儒生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摁在羅鴻飛跟前。


  「我們打天下了,可是治理,卻終究還是要靠讀書人的。你們殺一個兩個讀壞腦子的也就罷了,怎能為子殺父啊?這是敗壞根本的綱常,這是和天下所有讀聖賢書的人作對!義軍的名聲會臭的!」


  羅鴻飛把他扶起來:「你年紀大了,不要動不動坐在石板地上。小心風濕。」


  老儒生正待感激涕零,繼續奮勇「勸誡」,羅鴻飛就推門走開了。


  李白泉見到這一幕,險些笑出聲來:「得了,老腐儒,羅將軍只是關心你的老人身份,並不關心你作為儒生的身份。您省省吧。」


  老儒生便罵他:「你們這些滿身銅臭的文賊,不要臉!都是你們攛掇的義軍以倫常案立威……敗壞義軍聲名!」


  李白泉呸他:「那種名聲,不要也罷。啊?我們反王朝,誰不罵是反賊?要名聲,稱斤論兩地吃么?」


  門裡爭論不休。


  門外,袁渡正憂心忡忡地坐在台階上,以手撐臉發獃。


  「想什麼。」


  「想血為什麼還不幹。」袁渡喃喃答道。


  「血?」


  袁渡不說話。


  她雖然支持義軍的種種行為,但是,她總忘不了那一次,義軍拖一個光是直接害死的就有數十人,殺人如麻的坊長去刑台上。


  坊長人頭落地,血濺一地,坊長七歲的小兒子撲上來哭著要爹爹的場面。


  那血跡久久不幹涸。


  羅鴻飛大概明白了,轉頭看了看她:「你太心軟。」


  開始,袁渡剛跟著義軍的時候,羅鴻飛始終記得,她雖一路上吃夠了苦,本性卻仍舊是個天真多情的種子,唱歌,寫優美的詩,念著每一條命都尊貴。


  所以審判那些人時,她明明知道這些人該死,卻甚至會為一個劣紳的人頭落地而悲傷,為一個惡霸的死而流淚。


  「我是在想他們的家人……」


  羅鴻飛漠然的臉上,難得流露出一絲不贊同,拍拍袁渡的肩膀:「不要光想犯人的家屬。想一想、那些死者的家人。想一想、死去的人。還記得,我們在北邊時,遇到過的那個扒皮孫嗎?」


  北方一些地方土地貧瘠,上邊的地主為了盤剝,窮凶極惡。有扒欠債農民皮,腌制后懸挂在自己家門口,威懾欠債者的習俗。


  袁渡第一次看到這些人皮的時候,做了幾天的噩夢,怎麼能不記得?


  羅鴻飛低低地說:「那個小女孩,跑出來指著人皮說:『他們活該被扒皮!』還記得嗎?」


  那是義軍攻下了一個鎮后,把當地的民憤極大的劣紳捆起來,準備留給農民泄憤的時候,發生的事。


  劣紳把綁在台上,準備處死。忽地他的小女兒跑出來了,高喊:我爹沒錯,他們欠債了就得被扒皮!

  儘管義軍儘力阻攔了,但憤怒的農民們,還是把小女兒捉住,當場一起砸死了。連阻攔的義軍,都挨了農民幾下老拳。


  這也是當時王朝的人,指責義軍血腥的又一個素材:連小女孩都不放過。


  「可是,」羅鴻飛說,「當我把那些早已風乾的人皮,從這劣紳的屋前揭下來的時候。那乞討的老太太,兩隻眼睛都瞎了,只有一條腿沒有被地主打斷,爬在爛泥地上,摸著那張皺巴巴的人皮,叫著獨生兒子的名字。」


  「三歲的小男孩骨瘦如柴,撲在兩張人皮上,以為爹媽還活著,直喊阿媽阿爸。」


  「劣紳的地牢里,還解救出兩個被他捉去準備禍害的黃花閨女。」


  羅鴻飛說:「對誰心軟。渡,我希望你分清楚。」


  袁渡久久不語。半晌,才勉強笑了笑,做個鬼臉:「罷了,不說了這個了。二妹,你知道最近義軍里有些聲音很不對勁嗎?」


  「嗯?」


  「南邊的和原來投奔我們的,意見十分相左。從你們決定聽南邊來的白泉先生他們的話,公開處置這樁殺人案開始。原來就投奔我們的文士表示十分不滿。最近,我更是聽到……」


  「將軍!」一位戰士匆匆奔進來報,打斷了她:「我們的兄弟,吵起來了。和士紳的一幫人動了手。」


  「在哪吵的?」羅鴻飛驟然起身,厲聲。


  戰士支支吾吾,半晌,低聲回道:「在青樓……」


  羅鴻飛聽到這個詞,幾乎剎那,扭身就奔了出去。


  戰士連忙跟上。


  看羅鴻飛和義軍那位戰士匆匆而去的背影,袁渡蹙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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