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羅剎女(六)
這一天,嘉興剛下過一場雨, 夏日的灼熱似乎都暫時被洗去了, 天藍如洗, 澄澈乾淨。水鄉的河面吹著不帶熱氣的點點涼風。
一場轟動嘉興的殺人案在衙門口露天開審了。
嘉興萬人空巷, 閑人市民奔走相告, 紛紛擠到衙門口, 人頭攢動。
殺人案, 沒有什麼稀奇。
稀奇在於,這樁殺人案, 第一,是女告父, 妹告兄。
第二, 被殺者, 是被告者的親孫女、親女兒。
衙門保存得完好。
只是門口的石獅子在義軍入城那天, 被遊行的百姓砸了,門上的公正嚴明的牌匾, 也被受夠了冤獄的「刁民」燒了。
過去那些威嚴地舉著殺威棍,眼睛瞄著嘉興人口袋的衙役,也早就被義軍散了。
知府是個沒骨氣的文人, 自從被義軍恐嚇一通,看了滾滾的人頭,便嚇的雙腿發軟, 立刻納頭拜倒, 從此義軍指東他不往西。
今天, 接到義軍的通知,要他來審這樣一樁奇異的案子,雖然,他念著綱理倫常,十分想將這敢於告父兄的忤逆女子,呵斥回閨閣去。雖然,他從來沒有在大庭廣眾下審過案子。
但,義軍中說話算數的重要人物悉數到場,就在堂邊虎視眈眈看著,他便戰戰兢兢坐了,清清嗓子:
「堂中下立何人?」
義軍把周圍的人群擋住了,以便清出場地,但仍舊黑壓壓一片人頭。
上方坐著過去的知府老爺。
被那充滿恐懼的一夜,驟然崩發出的激情,在日光下,在這麼多雙眼睛里,已然消褪。
對面,是她心中威嚴、說一不二,視作蒼天倚靠的父親和兄長。
從前深藏閨閣,甚至不曾與外男說過一句話的羅照雪,低垂著桃花臉,沮喪著柳葉眉,蹂躪著衣角,雙手發抖,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如果不是一旁站著的袁渡幾次示意她站著,不許跪。她恐怕已經腿軟得立不住了。
周丹暗暗踢了知府一腳,知府無法,只得再次開口:
「堂中下立何人?所為何事,狀告何人?」
台階下的女子依舊低垂著頭不開口。
人群都嗡嗡嗡起來。
羅老太爺和羅三爺伴著的臉,總算舒緩了一些,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理所當然似的從容。羅三爺抬了抬手:「將軍,先生們,府尊,我六妹,素性糊塗了些,昨天和我們鬧起脾氣,竟然拿官司當了玩笑。如果諸位願意我們帶她回去,那罷了。如果覺得六妹勞動府衙,那麼,按律懲處她,我們也絕無二話。」
圍觀的人一時都嗡嗡起來:難道好好的一樁殺人案,真的只是一個深閨女子和家裡的父親、兄長鬧脾氣?
那這女子,竟然拿府衙當作戲言,也未免刁頑兇悍過頭——
羅照雪聽她三哥說話,驟然抬頭,又驟然低下,桃花臉薄難藏淚,她眼裡已經積蓄了一股欲墜的淚珠,傷心至極,卻又難堪地說不出來話。
袁渡暗地嘆了口氣,忽然上前,拱了拱手,咬字清楚:「訴訟人驚嚇過頭,所以由我代言。昨夜,訴訟人來義軍處,狀告她的父親羅建德,三兄羅業成,殺死了她的侄女羅玉蓉。」
雖然早就知道,眾人仍舊紛紛倒吸了一口氣。
知府咽了口唾沫,心想,要是還在王朝治下,發生這種子告父的人倫大案,他的烏紗帽鐵定就不保了。他腦海中想著,嘴上繼續說:「堂下羅照雪,代言人所述,可屬實情?」
羅照雪卻還是低著頭,抖的跟篩子似的,一言不發。
李白泉有些急了,一直沉默著站在一旁的「羅剎女」羅鴻飛,卻示意他退下,忽然開口,簡單地:
「把我們在羅家找到的那具女屍,抬上來。」
在場眾人都渾身一震。羅家父子臉色發青,羅三爺險些起身破口大罵。羅照雪更是震驚地抬起臉,連發抖都顧不上了。
知府頓時覺得臉上有點疼:這是真要鬧大啊?
按照王朝的律例,乃至於千百年的慣例,都是親親相隱。從來沒有過子告父的先例。即使偶爾發生了,子孫告祖父母,父母,妻妾告夫,奴婢告家長,均入干名犯義之列。即便所告屬實,也要被處以一定刑罰。
主審官為了自己的烏紗帽著想,也會立刻把這等人倫大案給摁下去,打板子打到他們不敢告為止。絕不可能鬧大到這地步。
何況,這還是個女子。
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因為辱沒家門而死的女子,大家族中從來不缺。民不告,官不究。
知府本以為義軍是藉此敲打羅家。可是.……這屍首一旦抬上來了,那事情可就沒法這麼了結了。羅家一定會記死此恨的。
他只好眼睛抽筋似的向義軍的幾位使勁,期望他們能感受到他的暗示。
這主將羅剎女聽說性情孤拐。
這幾位曾經名揚天下的名士,比如周丹,李白泉人,總不至於不懂吧?
知府這些日子和他們相處下來,覺得這些先生們倒是挺懂人事,也能和紳士們以溫和的方式你來我往的交流。
這點進退,想必先生們還是知道的。
孰料,他抬頭一看,這些過去在他眼裡還算是「懂事」的先生們,卻.……沒有半點阻攔羅剎女的意思。
那具女屍被抬上來了。
臉上蓋著白布,體型嬌小,穿著美麗的羅裙——戰士稟告:在羅家發現的,這具女屍死去未滿三天,卻正要急急下葬。
羅三爺終於再也忍不下去了,暴跳而起,青筋直蹦:「你們想做什麼!我女兒是清清白白的人,她女兒家家夭折而死已然堪憐,你們卻還把她的屍首抬來這大街上侮辱!禽獸不如!我羅業成,跟你們不死不休——」
羅剎女不理會他。徑自揮手。戰士拉開了那具女屍臉上的遮布,袁渡說:「羅小姐,請你上前辨認,這是不是你的侄女,排行羅家玉字輩第十三的羅玉蓉?」
羅照雪在這具屍體被抬上來的時候,就已經如驚雷炸傻了似的渾渾噩噩了,被一推,就失魂落魄地上前去。
一眼,她就大叫起來,又蹦又跳,又抓著自己的頭狂叫,沒有了一絲淑女風範。半晌,忽地萎頓在地,伏在屍首邊上,痛苦地啜泣:
那張稚嫩清秀,卻神色扭曲、永遠定格在了十二歲的臉,正是她那個靦腆可愛,最為親近的侄女玉蓉。
她永遠記得玉蓉替她挨罰的樣子,
永遠記得玉蓉靦腆地送兔子安慰她的樣子。
她也將,永遠記得,玉蓉死在十二歲這一年,扭曲而痛苦的樣子了。
羅家父子別開了臉。
人們清清楚楚地聽見那位義軍的戰士說:
「城裡最好的幾個大夫和檢屍官,都說這女子此前身上無病。她不是病死的,是.……是活活給毒死的。」
「那麼,羅照雪,代言人之前所說,可屬實情?你又是怎麼知道羅玉蓉是為人所害的?」
這一回,羅照雪沒有再低下頭,她停止了啜泣,直勾勾地看著她別開臉的父親和兄長,似乎昨晚獨自夜奔出來稟告義軍的可怖的勇氣,又回到了她身上:
「那個晚上,半夜,我睜著眼睛,一直想著那慘叫聲。實在是害怕。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竟然拿著嫂嫂個我的鑰匙,偷偷一個人摸下了綉樓。我順著聲音慢慢走到了三哥的院子外,他們正往外抬一具封好的棺材,我聽見,棺材裡面有人在叫:爹,我沒死,祖父,我好疼……」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聽到,那是十三娘的聲音.……我害怕極了,以為自己做了噩夢,就偷偷回了綉樓。第二天,她們卻告訴我,十三娘得病死了.……」
陽光亮澄澄地照下來,光天化日,現場一片默然。
沒有一個人說得出話。
袁渡望著天,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眼神飄忽,不知道在想什麼。
周丹閉上了眼。
就連久經宦海的知府,明明這樣的事見過不少,甚至他家族裡也有幾個女孩子是這樣死去的。但這一刻,當一切擺在陽光底下,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
剎時,連圍觀的人,也奇異地安靜了下來。
羅鴻飛淡漠的聲音響起:
「那麼,被告者,羅建德,羅業成,有什麼可供駁回訴訟人的證據,請儘快呈上。」
羅建德,不慌不忙地緩緩站起,望了羅剎女一眼:「想必貴軍都已經調查完了罷。我,並沒有什麼想說的。十三娘,她孝行有虧,名節有損,我們,也無可奈何。只是,過在老夫。是老夫示意三郎的。」
「爹!」羅三郎轉頭,有恃無恐,忽然冷冷地:「這女子忤逆尊長,擅自被外男碰了身子,是為不孝。不孝,本來就是死罪。我有罪,罪在動用私刑而已。何況.……」
他慢慢地,悲憤地:「如果不是貴軍把我家的女眷帶出去拋頭露面,我女兒,就不會被外男碰到身子,更不至於死。」
頓時,現場更加沉默。
知府嘆了口氣。也鬆了口氣。事情總算不用鬧大了。
羅三爺說的沒錯。一直以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
如果尊長以子女不孝為罪名,請求官府代為處置他的子女,只要做尊長的說他的子女不孝,官府是不會,也不用去查證的。
所以,現在羅玉蓉之死,羅家父子有罪。只要他們咬定羅玉蓉不孝,那他們的罪,不在殺人,而在擅自動用私刑。少則挨幾板子,躺著休息個把月。最多,也不過流放一年罷了。
就算是義軍,再不尊重讀書人,也不能叫尊長,為了子女而去死吧……
只是可憐了這個羅照雪,女孩兒生的倒也可愛,回去恐怕也活不了幾天.……
這樣想著,知府瞄了一眼還在沉默的義軍諸人,看他們沒什麼反應,準備宣讀判決結果:
「擅動私刑,大不慈,按律……」
「等等。」羅剎女叫住了知府,她望了一眼羅家父子:「既然他們已經承認殺人,那就殺人罪來判。」
羅家父子一愣。
知府期期艾艾地開口:「可是.……死的不過是忤逆女子.……」
羅剎女卻說:「子女也是人,不是父母的私財。殺人,就得按殺人來判。」
羅三郎臉色更青了,他疾步上前:「短髮鬼,你們這是違背天理綱常,要為子殺父,和天下所有讀書人作對!你們欺人太甚——」
「鏗鏘」幾把冰冷的刀劍橫在了他的脖子上。
羅剎女環視一周圍觀的百姓,對一向暴躁而跳脫,今天卻奇異地沉默到現在的李白泉說:
「那麼,請先生來宣讀吧。」
李白泉早就按捺不住怒火了,一把奪過知府手中的判決書:「老夫早就不耐煩受這些個父子綱常的鳥氣了,忍耐到今天——聽著,我們這裡,無論是父子夫妻兄弟,首先,你是一個人。
殺人,不因殺人者與被殺者之間的關係而改變事實。」他在一片驚呼聲里把判決丟了出去,森然宣告:
「殺人者——死!」
這位沒骨氣的知府並不知道。要把這樁案子,這樣光天化日之下,轟動全城地審理到底,正是他眼中這幾位「懂點事」的先生的意思。
周丹迅速上前,迅速地跟在李白泉的話尾,高喊:
「殺人者,死——」
袁度緊隨其後:
「殺人者——死!」
這一聲,高喊,回蕩在嘉興上空。
所有人,都感覺到,隨著這一聲高喊,有什麼東西,再也不一樣了。
……
當街頭巷尾,都在談論「無論是父子夫妻兄弟,首先,你是一個人。」這個案子結尾的時候,
羅照雪還在啜泣。
袁渡負責送她回去,撫她的肩頭:「好了,你十三妹得了昭雪。你還哭什麼呢?」
「可是。」羅照雪捂住臉,淚水從指縫間流出:「可是,我把自己的父親和三哥……」送上了斷頭台。
她再也回不去那個家了。她因一時激憤,從此,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回去了。她怎麼回去面對……
自己的母親、嫂子、侄女?
她激憤之下,到底做了什麼?把自己的父親和哥哥送上了斷頭台?忽然又生了撕心裂肺的絕望和痛楚。
可是,想起玉蓉的慘死的年輕面容,她又感到大不逆的解恨與欣慰,甚至有逃離了死的命運的慶幸。一絲隱秘的擺脫了什麼的狂喜。
半晌,袁度嘆了口氣:「嘉興馬上就要開工廠了。如果,你回不去羅家了,可以去工廠里,做個女賬房。」
可是,羅照雪仍舊哭個不停,一時傷心,一時解恨,一時癲狂。
哭到最後,難分辨是悲是喜。
……
在嘉興這樁將要名震天下的殺人案傳開前,雲南府城,一場激烈的對峙正在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