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文賊(九)【大修】
五月,南方的天氣日益熱起來了,一個舉子等在家門口,不時地拿袖子拭汗。
「舉人老爺,您的小報到了!」身形瘦小,背上背著個大竹簍的小矮子躥了過來,汗流浹背地舉起一張寬大的紙。
舉子眼前一亮,劈手奪了過來,也不管那紙上有被汗浸出來的兩個手掌印,只一目十行地掃視版面。
「找到了!」看到某個人的署名,他激動得差點不顧讀書人的體面蹦起來,把小報一卷,幾乎腳不著地往府里沖。
「哎?舉人老爺?舉人老爺!小的報錢還沒給呢!」
砰,小販頭上被丟了一錠銀子,喜得他一邊屁顛顛直喊「老爺善人」,一邊又急匆匆地趕往下一家送小報。
「『許人尤之,眾稚且狂』。瀟湘賊好不要臉!」
書齋里許多人早就等著了,看到這一句,一個火爆脾氣啪地把鎮紙一摔,罵道:「狂徒!」
「狂生學賊!果然是變法一派的!」
「後生可畏啊,不錯。」一處閑雅的院子里,中年人看了一遍文章,頗為欣賞地點了點頭。
他旁邊一個青年也探頭看了,笑道:「老師,此人看來是同道中人啊。不知系何方高徒?」
中年人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隨後搖搖頭:「慶之,你啊,讀書讀得傻了。怎麼,都不看些閑書話本,不出門交遊,不看戲的嗎?」
青年人對道:「學生愚笨,學無餘力,所以,並不曾理會這些。」
中年人擺擺手:「你哪裡是學無餘力?你呀,真不知道哪裡染上的這副死讀書還看不起天下英雄的鬼樣子。」
「學生慚愧――」
「好了好了。這篇文章的作者,真名不知系何人,假作名號,喚作:瀟湘君子。」
「瀟湘君子?」青年露出一個帶著思索的表情:「學生似乎在哪裡聽過。似乎是個寫小說話本的。」
「你要是連他都沒有聽過啊。說明你真成了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迂腐東西,可別再做我的學生了。瀟湘君子,是個奇人。《歌仙》、《烈女祠》、《楊柳樹》等,均出自此人之手。」
青年人一怔,果然有點印象了。
中年人捋了捋長須:「從前瀟湘君子,只是任人評說,從不現身。這次居然自己出面撰寫了文章,怪不得現在街頭巷尾,都在談論這一場論戰。」
「什麼論戰?」
中年人這告訴他,原來自瀟湘君子此人橫空出世之後,就掀起了一股風潮。
由於他的《楊柳樹》、《烈女祠》、《歌仙》等,他被正統所不容。
小說本為賤業,此人所寫,更往往大逆不道,所以被高官顯貴,大夫君子,怒批為文賊之流。
只是此前瀟湘君子從不曾回應這些詆毀半句。
只埋頭寫他的「低賤小說」。
「那這次怎麼又論戰了?」
「老夫想,概因雖然正統的那些滿口聖人夫子的老賊,貶他為文賊,視小說為末流,不過到底沒有欺到他本行來,他便也不屑得理會……這一次,卻是同行相輕,專從他的得意之處開始攻擊,他如果再不回應,那就是平白地叫人潑髒水了。」
「他既然耗費那麼多心力寫出這些好文章,那這些文章,不論怎麼被說是下賤,都是他的心血罷。狗叫多了也是煩的,何況還是癩皮狗。」
「你看,他之前在尋南小報上回信之前,還格外登載了一句:『許人尤之,眾稚且狂』。說的是什麼?就是指那些攻擊他的人,自己寫不出好文章,只知一味膽小地循規守舊,一旦有人想動用點新東西,試試寫好文章,他們就就群起而攻之,幼稚又狂妄愚蠢。」
說罷,兩人又去看「許人尤之,眾稚且狂」下面的正式回信,正式回信開頭是一個故事,叫做:《齊人學古》
同時,福建李家。
李夫人正過來送點心,看見她家老爺李白泉拿著一張尋南小報,笑得渾身發抖,拍著大腿直喊哎喲:「瀟湘君子,真妙人也!好個狹促鬼!」
「老爺,你怎麼了?」
李白泉一把拉住她:「快快快,快去拿紙筆來,老爺我要助這個狹促鬼一臂之力!」
……
另一邊,前幾天故人久別重逢,渡兒說是來探望黛玉的。因此黛玉心情大好,興緻勃勃地計劃帶著渡兒去看她新寫的《李香蘭》,看「稀奇的南方景」。看前段時間公演的那些齣戲。
只是渡兒總是這天有事出去了。那天不知道去哪裡了。
好不容易逮著她一次,黛玉笑道:「既然說是來探望我的,緣何見天地躲著?好你個小鼠,今可教我這這貓兒逮著了。」
就去撓她痒痒。
渡兒連忙求饒,又連忙舉起一張紙給黛玉,上面寫著「尋南小報」幾個字樣:「我最近出去轉,經常見到有文人讀這東西。或者是車夫走卒,男女老少圍在一起聽人讀這個。則個是什麼?」
黛玉一看,笑道:「好啊,從前你笑我沒見識,現在可輪到你成了個土包子了。這是近年來新出的稀奇東西。大抵是模仿朝廷的邸報,與西洋的報紙,編篡而成,雜糅奇聞異事、文談雜言之流,半月一期,可以遠傳京都。近來很受時人歡迎,很多不識字的,也願意聽人念小報的內容。不過,因路途遙遠,你在北邊,每期恐怕很難按時看到,就算看到,到你那裡的,也是幾個月之後了。」
黛玉又道:「我還上了這一期的小報呢!」說著,興沖沖地把上一版的尋南小報翻給渡兒,笑著指給她看。
渡兒驚奇地探頭一看,拿左手指著報紙,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咬牙怪叫:「這些東西,什麼狗屁倒灶的玩意兒!」
只看那一期的小報上有幾個專門也是做小說的人,自稱嘉興學派,將林黛玉的《楊柳樹》、《歌仙》等,尤其捉住《歌仙》,一改,改做了狗屁倒灶的小說:用了詰屈謷牙的語言,說是晉代的語言,重寫了歌仙,寫成尋仙問道之作,還穿鑿附會,一本正經考據說劉三姐是魏晉成仙之人,須用魏晉之文,這才是正經之作。
再看下面,明晃晃寫著「好文章須學古人。一字一句,都需學盡古人文風。」
下面其他與此人輔助的,就都是長篇大論的直接指責瀟湘君子竟然用當代的白話寫文章,讓那些車夫走卒都聽得懂,是「敗壞斯文,自甘下賤」。
渡兒尤自憤憤不平,黛玉笑道:「你再看這一版。」
這一版,瀟湘君子回信了。
開頭先是一句「許人尤之,眾稚且狂。」
然後下面寫道:瀟湘君子贈嘉興學派諸君。
接著,明晃晃寫著一個標題,叫做:《齊人學古》
「齊人好學古。聞說古人茹毛飲血,說話只『啊哦』,便可傳情達意。他便也殺了雞,趴在那喝血吃毛。吃了不到片刻,他妻進來,見一個滿頭血並雞毛的鬼東西趴著,便大叫一聲,提了菜刀要砍。齊人嚇破了膽,想叫妻的名,叫她住手。忽然念及古人只說『啊哦』便可傳情噠意,於是忙住口,也叫『啊哦』!
妻以為是雞的死魂附身,下刀更快,於是,齊人便做了死鬼了。
到了幽冥地府,見了古人,齊人便責怪道:你何須教我『啊哦』,害我命入黃泉。』
古人道:『啊哦!』」
渡兒在黛玉那看完小報的《齊人學古》,就笑了好一會,直笑得渾身無力,好不容易才用左手撐住了桌角,擦掉笑出來的眼淚:「你這張可惡的嘴,可教那些外面的傻子也見識了罷!」
黛玉笑道:「這倒未必見識了。文人相輕,這些人最頑固,必不肯認輸。還有的是嘟嘟囔囔。何況這些人忽然一哄而上,肯定是有備而來,還有後手。我們半個月後再看罷。」
「要不要我幫你?」渡兒聽了,忙問。
「不必。我一個就夠了。何況,南方之中,多的是同道中人。」說著,黛玉道:「你遠道而來,先去休息,或者去忙你的罷。你不是說,找叔叔有事嗎?」
渡兒一僵,有些慌張地看向黛玉:「那我去了。」
等渡兒去了,黛玉放下小報,心情愉快地去親自準備茶水,她一向腳步輕,走到門口的時候,門裡的人還沒自覺,她就聽見渡兒說:「林先生,大首領叫我給您帶信來,並請召集好同道。不日就將來人了。」
「好。你也不必忙著聯絡,旅途勞頓,你到底是個女孩兒,鐵打的人也熬不住這樣奔波,何況刀劍無眼……你看你這右手……」
林若山揉了揉眉心:「我到底算是你的長輩,況且還有黛玉也算是你的朋友罷?在這,你不必急著走,先修整幾日罷。」
「先生,時間耽擱不起。南方諸君要與我們結盟,共破這個昏朽的世道,那麼,就要趕時間。我這條命,不算什麼。」
林若山嘆道:「難為你一個小小的女孩兒……我有些後悔當年給你信物……」
「林先生!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渡兒也嘆了口氣:「如果不是你的信物,恐怕我早死在復仇心切的路上了,哪裡能遇到方首領,參加他們。」
林若山看她,像一個親近的長輩一樣,溫和地虛虛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頂,終於笑了:「你們這些女孩兒啊……無論是你,還是玉兒,倒都叫我自愧不如了。」
又說:「只是,你不日如果要走,需得告訴黛玉這孩子一聲。她可滿心以為你是來看她的。」
「啪」,茶水掉在了地上。
這幾天,林黛玉叔侄都在冷戰。
這場冷戰發生后,已經持續了四五天了。
渡兒很躊躇,她知道,這場冷戰恐怕是因為自己,想去問黛玉,又鼓不起勇氣。
在門外徘徊許久,聽見裡面傳來一個壓抑的聲音:「進來罷。」
黛玉也不說話,只是硬拉起渡兒的右手臂,忽然掉下淚來。那條白玉似的胳膊,一直肩頭,都有猙獰的傷痕。
這還是能看到的。黛玉眼尖,隱約看見她衣領里望進去,後背也有一條大蜈蚣似的傷痕。
那是刀劍傷。
渡兒平生很怕這位朋友掉眼淚,忙笑道:「他們很看不起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所以我是文職。只是刀劍無眼,一時也有誤傷的……」
「閉嘴。」
渡兒連忙陪笑。
半晌,林黛玉才說:「還能寫東西嗎?」
渡兒小心翼翼地回道:「能的,只是不大穩當而已。多休整一段時間就好了。」
林黛玉閉上眼,忽然流淚恨道:「你們一個個的,倒都是巾幗!比男人還不怕死呢!倒只有我是擔驚受怕的人,是膽小鬼!我最討厭認識你們這種人了!」
渡兒不知道黛玉嘴裡的「你們」是指誰。她張開嘴,不知道怎麼解釋。半晌,憋出來幾句:「黛玉,我再沒有活路了。嫁人生子,一生蹉跎,那不叫活路。自我爹媽冤死死後,我……我恨這個世界.……」
這個女孩子雖然詼諧笑眼對人,卻實在是一個最激烈的人。
林黛玉終於忍不住伏案大哭,哽咽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門外傳來敲門聲,有人在喊渡兒該走了,不知系何人。
黛玉才擦乾眼淚:「你……你現在就要走?」
渡兒難受地點點頭。看見黛玉獃獃的坐在那,她更難受了:「對不住,我騙你說,我是來看你的……我、我,以後事了,一定會來請罪。」
說著,她不敢看黛玉的神色,就要出門。
「站住!」身後卻聽見黛玉的聲音,她似乎長長出了一口氣:「我送你罷。」
渡兒是趁夜來的,也是趁夜離開的。
送了一程又一程,林黛玉咳嗽起來了。
渡兒說:「你回去罷。別送了。」
林黛玉把一期尋南小報塞到她手裡:「我要寫文章,與人論文了。你一向喜歡論文,如果在那邊,閑暇之時,就看一看罷。」
說著,她低聲道:「你不必向我道歉。我知道,我們都一樣。」
都一樣。
天下無路尋自由,那麼,人們便只能自己流血流汗,劈山造路罷。
「只是,」她緊緊拉著朋友的手,幾乎是一字一句的:「保重。請你保重自己。」
這一次,她沒有哭,渡兒卻哽咽起來了,:「我會看的。那邊遠,個把月才能到一期,不過,我都會看的。我還會保護好自己的。」
夜風寒涼,月光如水,萬里橫渡灑向江山。
行人但願隨月光,飛度山水一程程。
萬望故人多保重,他年重與細論文。
送別舊友之後,瀟湘君子坐在案前,撰文寫了一篇《文白之辯》,想:那麼,我的戰鬥,也要正式開始了。
這場載入文學史的「文白之爭」,從《齊人好古》開始,以《文白之辨》為標誌,轟轟烈烈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