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文賊(八)
窗外紅雲瀰漫,光線昏沉,女工三三兩兩走出來,一邊咳嗽,一邊擁擠到凈室洗漱,小憩一會,準備趁著天還亮,抓緊回去把今天的活做完。
其中一個年紀小的女孩子之前拚命下力氣做活,累得滿頭大汗,一時實在沒力氣了,就告了一會假,坐在凈室的凳子上喘氣。
另一個年紀比她還大點、相貌有六、七分相似的女工坐到她旁邊,問:「累嗎?喝點水?」
小女孩子疲憊地喝了一口水,擦掉汗,忽然抬頭問另一個女工:「姐姐,什麼叫『自由』?是不是像黎姐姐說的,像戲文里說的,『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那些族長鄉老,再也管不到我們了?」
姐姐撫摸她的頭,回答她:「你不是被救出來了嗎?那麼,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小女孩打了個呵欠,說:「嗯。討厭的人管不到我了。不過,『自由』好累啊……」
「累只是幾年的。黎姐和陳爺都說,從前我們『累』,是給別人當牛做馬,做妻妾奴婢,自己的東西半分都沒有。現在,只要我們肯努力,積攢下錢來,就可以……可以活成黎姐姐那樣——」
小女孩應和著姐姐,聲音越來越輕:「姐姐,我還想再看一場戲。就是小寡婦戴頭花那一場.……」
「好么。黎姐說今天工錢會結得多點。那我們再做點活,下工了,結了工錢去看戲。阿妹.……阿妹?」
黃昏的紅暈透過凈室低矮的窗子,撒滿一片,小女孩太累了,她掛著笑容,已經靠在姐姐的肩膀上睡著了
大概是夢到了什麼甜蜜的東西吧。
女工吃力地背著妹妹走出凈室的時候,撞見了一位體態削長的少女。她穿著撒花的衣裙,舉足風流多情,品貌絕代,眉尖尖似蹙非蹙,天生一段多愁善感模樣。看形容,恰應是金門玉戶里的深閨弱質。
「林姑娘好!」
「好。」林姑娘向她點點頭,遞給她一個話本子:「你們拿去認字罷。那齣戲既然你們已經最熟,對照戲詞,也能認出幾個字。我把你們今日聽的這場戲對應的字句,在話本子里圈出來了。此後如有不會的,儘管來問我。」
女工吃了一驚,一隻手接過話本子,幾乎要含淚了:「多謝林姑娘費心,是我妹妹不懂事……我.……」
昨天下工看戲的時候,妹妹看完戲,說也想認字。
剛好撞見跟著黎姑娘來看戲的林姑娘,她唯恐別人笑妹妹痴心妄想,趕緊訓斥妹妹。
林姑娘聽見,便說:「這有什麼難的,你只管等我明個來尋你。」
她本來以為只是林姑娘隨口一說,不想她記得這麼牢,為幾個才見過幾次面的女工,費了這樣的心思。不由激動得拉住了林姑娘的手,半天說不出話。
怔怔地又想,這位看似深閨弱女的林姑娘,幾個拿筆的手指上卻生著厚厚的繭子,是讀書人的手。
那些腐儒、算什麼讀書人。林姑娘這樣的,才叫讀書人!
林姑娘笑道:「沒有什麼。識文斷字,千好萬好,我做這一樁,也是我的功德。只是你們既然要認字,就得下功夫。平日做工又忙,少不得多勞累了。到時候萬別怨我才好。」
正說著話,黎青青過來看缺工的,發現少了兩個女工,就過來叫人。
女工連忙叫醒妹妹,又對著林姑娘千恩萬謝,這才去了。
黎青青過來叫上工,看見來人,頓時笑得牙不見眼:「林姐姐,你怎麼來了?」
林黛玉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你這三寶殿,我無事就來不得?好罷,那我就不打擾這尊神殿了。佛爺,小的這就走。」
作勢要走。
「欸!」黎青青連忙拉住她,氣笑得打了一掌在她胳膊上:「林姐姐,你看你這張嘴!掌嘴!」
鬧了一會,林黛玉說:「我來的時候,聽見門裡兩個女孩子談論『自由』,說要去看『小寡婦戴紅花』那齣戲。你有沒有去看?」
「哎,我倒是想去,只是忙的沒空。」
「那你現在可得空?同我一道看戲去罷。我們各自忙各自的,好些天不見了。」
黎青青一口答應:「我這裡馬上就忙完了,姐姐你稍等一會,先吃幾杯茶水。」
等一天的工結束,天就完全黑下來了,林黛玉二人上了馬車,一道去了附近由幾家工坊一齊開辦的一個梨園。
落座的時候正好卡著時間,一折戲的鑼鼓剛敲起來。
瀟湘君子的話本小說,在北方流傳,尚有許許多多文人士大夫、高官顯貴厭惡阻攔。在南邊的時候,南方士子庶民,盡爭海利,工坊最多,紳士良民勢力相對北方最弱,多的是離宗族而拒大家的小家庭,多的是不滿君臣父子的青年人,即使是浙江的祝巡撫,也管不住人們口耳傳讀的熱切。
何況最南邊的地方,還有當地工商人士學習邸報與海外小報而辦的尋南小報。靠著便利的水運以及從西洋引進的蒸汽船而四處傳播。更難禁絕那些「狂生逆徒」發表「無君無父、大逆不道」的言論。
故而,在南方諸省份,瀟湘君子的所有文作均受熱捧。《楊柳樹》、《烈女祠》,《歌仙》,最近又添了一本《李香蘭做工記》,是說書的、梨園子里的常客。每次登台,必然場場爆滿。
這個梨園也不例外。
這個梨園建在幾個工廠附近,多是附近居住的工人來這裡看戲。
其中又以女工居多。
最近園裡天天在演《李香蘭做工記》。
今天正好在演李香蘭做工記里的一折《小寡婦與紅頭花》。
被救出來之後,平日都住在工坊附近,不敢離開太遠的小妹妹,第一次拿了工錢,怯怯地跟著姐姐們,去街上置辦貨物和新衣服。
為了避開非議,她解開寡婦頭,梳起大辮子,在姐姐們的鼓動下,她還鼓足勇氣給自己買了一朵紅頭花。
她穿著黑衣服,戴鮮艷的紅頭花,跟著她們走過縣裡的時候,有人認出了這個鄉里奇聞的主人公,竊竊私語:那就是那個被劫走去做工的女人……是個寡婦!
人們對著這個十歲出頭的寡婦指指點點,很快,她屁股後面跟了一連串只比她小几歲的頑劣男孩子,像是追趕什麼稀奇的動物:
「小寡婦出門買頭花啦!小寡婦戴頭花啦!」
小妹妹聽到這樣的喊聲,嚇得渾身冰涼。她又想起自己被浸豬籠之前,在夫家的村落里見過的所有寡婦,都是一輩子形容枯槁,灰撲撲黑沉沉的像骷髏。
從沒有人敢戴這麼鮮艷的紅頭花。
她不安到了極點,把紅頭花摘下來,攥在手裡,不顧其他,飛快地逃走了。人們還在身後說:「看!一個寡婦居然走得這麼飛快!」
因為跑得太快,跌了一跤。她的大辮子跌散了,她緊緊攥在手裡的紅頭花,掉在了泥坑裡。
人們發出一陣鬨笑。
到另一頭的買東西幾個女工回來了,見到這一幕,她柔弱的姐姐渾身發抖,猛地抄起手裡的掃帚,衝上去哭著扑打那些指指點點地人:「走開,走開!」
人們嘟囔著「瘋娘們」一鬨而散,有人說:「呵,凶婆娘!寡婦戴紅花還不許人笑啊?」
另幾個女工立刻上去揪住那個人:「你是誰啊?又不是你寡婦,又不花你錢,也不戴給你看,圖高興,你管得著?個該下拔舌地獄的!」
那個說話的瘦小販被從人堆里揪出來,見對方人多勢眾,大家也都只看熱鬧,就嚇得閉了嘴,不住道歉。
後來,幾個大女孩扶起小妹妹,要當眾給她戴上紅頭花。
小妹妹不敢戴,怯怯地說:「紅頭花是小姑娘戴的,我是個寡婦,不能戴。」
姐姐氣喘吁吁地丟下掃帚,擦乾眼淚,高聲地喊:「戴,為什麼不戴!是你花了錢,他們賣給你的!不但戴,而且以後還要來買!嫌寡婦的錢臟,就不要做我們的生意!」
她們把小妹妹簇擁在中間,姐姐當眾給她盤起寡婦頭。
小女孩問幾個大女孩:「好看嗎?」
紅頭花沾了泥水,髒兮兮,皺在一起,難看極了。
姐姐含淚點頭:「好看。」
她們便簇擁著戴上紅頭花的小妹妹,大搖大擺地走過街去了。
這一回,人們指指點點,看著那明晃晃的寡婦頭,卻再也沒有一個人敢說半句話了。
戲放到最後,台後有人唱:「黑衣黑髮渡春秋,空守柴門歲月嗟。老年多恨紅杏謝,偷折一枝慰白頭。」
場內一片寂然。有幾個中年女工在擦眼淚。等戲演完了。台下的人們尤自再三回味。才有人七七八八地起身。
黎青青見此暗暗咋舌。
她從前不愛陪與道叔叔他們幾個戲友看中國之地的戲曲,皆因自古,大部分人看戲就是看熱鬧的。太文雅的戲,看不懂,聽不懂,就鬧起來了,嗑瓜子的嗑瓜子,聊天的聊天。
到最近,倒一改此前的印象。
皆因她身邊這位林瀟湘的戲,堪稱雅俗共賞。
有時候她陪著別人看戲,一到演《烈女祠》、《歌仙》等戲,就一片鴉雀無聲。
再沒有人嗑瓜子說話吆喝。
時不時還能聽到附近傳來隱隱綽綽的哽咽聲。
人們浸入其中,似乎擔憂自己的命運那樣,擔憂戲中人的命運。
這不可不謂奇迹了。
人走完了,戲演完了,戲班子也告辭了。
因黎青青算是此處戲院背後的出資人的小姐,守門的就還隨她們坐著。
這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她們坐在戲台邊上的一條走廊,場內擺著一條條長凳,廊上掛著燈籠,發散出昏黃的光,引來飛蛾盤旋。
兩個漂亮的年輕人坐在戲台旁的走廊上,就著昏暗的燈光,進行了一次交談:
「青青,感想如何?」
黎青青搖搖頭,感慨道:「身上的豬籠要燒掉,心中的豬籠也要燒掉,才可謂自由。」
黛玉聽罷,笑道:「今天,我聽到被你救出來的那小女孩問她姐姐,什麼是自由。現在你又說到這個詞。我這段時間以來,一直有些想法,倒是想與你談談這個『自由』。」
黎青青頓時起了興趣:「哦?姐姐請說。」
黛玉笑道:「這個詞,第一次,還是我從你嘴裡聽來的。你先來說說罷。」
黎青青想了想,意氣風發地揮了揮手臂:「嘿,自由,字面意思是『由我自己做主』,也就是隨我們自己的便,那可不就是想到做什麼,就做什麼嗎!」
「那麼,」對面體態瘦削,容貌風流,似乎慣於多愁善感的年輕人笑了笑,:「我有幾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我這些日子,寫李香蘭做工記的時候,經常走動,看些南方辦的小報。青青你是好心人。可並不是所有都工坊主都好心。除了向別人租地外,我看很多工坊主也經常動用各種手段,欺騙、甚至逼迫、巧取強奪農戶的田地,以用作場地。以致農戶失去自己的土地,流離失所,離開田頭,不得不去他們手下做僱工。」
「這,難道也是自由嗎?既然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別人想做農戶,你卻逼得他流離失所,只能從事別的行業。這難道,是自由嗎?」
黎青青有點頭大了,瞪著林黛玉不說話。
「那麼,第二個問題。如果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聽聞江南一代的商人,動用各種手段,包括上述的收購搶奪土地,雇傭原農戶,把原來的種糧食,改為種棉花等。
還有提高價格,讓當地農人主動一地只種一種產物的。致使江南一代稻退桑進。這種在別人誘導下的,也是『自由』嗎?」
「這――」黎青青頭痛了:「林姐姐……等等……」
林黛玉翹起嘴角,伸出第三個手指頭:「第三個問題:倘若有人就是希望一輩子做牛做馬,一生諸多事務全由人安排。你卻叫她自己做自己的主,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她就偏偏要給自己找個公婆小心伺候著。這,也是你的『自由』罷?」
黎青青徹底啞火了。按照她自己剛剛說的,那這還真是「自由」。
她瞪著自己看似多愁善感,其實心細如髮,刁頑異常的朋友:「我是沒招了。我一向隨著自己的性子來,平日也只管工坊的事,這些,腦袋瓜子里壓根沒有想過。林黛玉,林姐姐,林神仙,你就饒過我罷!」
林黛玉撐不住笑了:「你明明知道的嘛!」
「我知道什麼?你還同我說笑。我要是知道,肯定得辯駁你一番,哪裡會乖乖告饒,由你取笑。」
風吹得燈籠微微晃動,光焰也跟著晃動,林黛玉稀世俊美的面容在四周的昏暗裡,只看得到一個輪廓:
「其實,青青,你不但知道這個道理,你還身體力行了呢。你方才只是說的太模糊了。」
「青青,這些時日來,我勤加思慮,越想越覺得熟悉。後來翻閱史書,才知道熟悉感從何而來。你當知道周室之時,乃行井田之制,田耕之作多歸奴人。後來春秋始,戰國終,秦滅六國,乃改井田為私田,廢分封為郡縣。奴人本如畜牲,雖使盡氣力,難得粒粟裹腹,生生死死不由自主,何談為公室儘力?自春秋戰國,周室衰微,井田不行,奴人乃『自由』。」
說著說著,她站起來了,走來走去,文弱的輪廓,卻精神頭振奮得昂然,像是黎青青看過的那些充滿理性的西洋雕塑:「秦之所以滅六國,乃因秦之變法,厚待奴人,舉奴人之『自由』也。奴人既得自由,自有私田,自食其力,終得飽腹,豈有不肯儘力之心?上下一心,只為自身,秦人舉世無敵也。」
黎青青聽得模模糊糊,連忙叫苦:「好姐姐,我雖然讀過史書,不過之乎者也這一套一念,我也跟沒有讀過的一樣了。」
林黛玉笑道:「簡單來說,就是,你們這裡說的自由,其實應該是任何人只要願意,都有自由選擇去靠做工賺錢,不至於為人、為土地所制,連靠自己謀生的權利都沒有。譬如,女子不『自由』,你們就組織護廠隊,搶她們離宗族丈夫的老拳。保證她們有靠自己做工謀生的權利。不至於全依賴丈夫過活,被夫家『生生死死隨人意』了。譬如,有些農戶,為土地所困,被鄉紳所束縛,一輩子只看得見那一畝三分地,簡直不比周時的奴人好多少。那麼,你們就將他從土地上放出來,不再被土地而困,可以自由地想去哪兒做工就去哪兒。
再譬如,還有一些宗族,族法家規森嚴,子弟受其所制,就是不想往那族裡說的路上走,家中長輩也一定要逼他這麼走。那麼,你們不就是庇護他,叫他離開大家而成小家,能選擇自己去謀生嗎?」
黎青青一時呆住了。
黛玉前段時間又生了病,體弱。剛才因為興緻頭高,一時才說了許多,等說完一段,累到坐下喘了幾口氣,她才緩過來,慢慢說:「何況……如果不主動去推舉這種『自由』,重重束縛的而今之世,女子守后宅,農戶安其地,商人擬賤業,人人『安其分』,你們的廠,還有許多工坊主的桑園,又叫誰去打理呢?」
頓了一頓,林黛玉說:「所以,我說你和黎叔叔、陳叔叔他們,一定是最明白這些道理的人。」
夜色已重,看不清黎青青的神色,半晌,才聽見她輕輕一嘆:「怪不得,爹說,十個我,都不如林姐姐的頭髮絲聰明。」
正在說話,忽然從林黛玉的後方,黑漆漆一片,傳來一個聲音:「林妹妹當然聰明啦!」
黎青青一驚,一把拉過林黛玉,將手/槍搶在手裡,猛地跳了起來,機警地望過去:「誰?!」
林黛玉先是一驚,聽到來人的聲音,剎那淚如雨下,笑道:「久別重逢,你就拍馬屁。」
黎青青順著她的視線瞧過去,
火摺子被打亮了,燈籠點燃了,光里出現了一張同水仙似的可憐可愛的面容。
來人對著黛玉嘻嘻一笑,全是熟捻的親密。
隨後對黎青青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咧開了八顆牙包括兩顆小虎牙:
「小仙女,初次見面,我姓袁,叫做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