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歌仙(十)
趙大人正在斷案。忽然外面奔進來一個衙役,在他耳邊耳語幾句。
趙大人勃然色變,不顧案子打到一半,大喝一句:「退堂!」叫滿座的官員都隨他一起入內堂,便拂袖而去。
「大人,這是出了什麼大事不成?」一個膽大的官員小心翼翼地問。
趙大人面沉入水,把一封摺子,往他跟前一丟:「看罷,桂林的好事!」
官員一目十行掃完全文,嚇得一屁股跌回椅子上:「民、民變了?」
趙大人沉聲道:「桂林府知府何在!」
一個全身哆嗦得和鵪鶉似的官員站出來:「大、大人,下官就是……」
趙大人冷笑道:「你治下鬧民變,從桂林府永福縣開始鬧起,一直蔓延開來,桂林、乃至廣西各地,都有響應。桂林知府,卻還有功夫在這給本官阿諛奉承。你自己說說,該當何罪?」
永福縣!桂林知府猛地想起,永福縣,他收了錢,把歸知行派過去了……
嗬!好你個老歸,害人不淺啊!
桂林知府撲通一聲跪下:「大人!大人!下官有罪!」
趙大人起身,形容淡淡:「罷了,本官奉旨巡西南,都到了這裡了,卻恰恰碰上了這遭事。想來,正是本官為上皇效力之時。現在也不用你『請罪』,你把頭上的烏紗帽先拎著,把永福的情況一一報來,待本官平息民變,再來與你算總賬。」
等趙大人出去了,旁的知府,看桂林知府還是哭喪著臉,有幾個關係好的,勉強安慰一句:「老鄧,趙大人寬和,既然發了話,那就是叫你將功折罪,還是有希望的。」
鄧大人抹一把臉,哭喪道:「諸君!這位趙大人,雖然為人寬和,卻是出了名的鐵面青天,是個大清官,平生最憎惡那等苛捐雜稅、收受賄賂、欺壓百姓之人。否則聖人哪裡會派他巡遊西南?我等好不容易把他哄在省府,斷幾個綱禮倫常的案子。這回可好,他因這民變的事,下到下邊縣去了!我倒不怕自個被貶職,就怕我下面的那些混賬東西手段太過——怕是要倒大霉啊!」
眾人想到這一出,也都立刻白了臉。有人把門合上,小心地對鄧大人一比:「要不然……這樣——?」他抹了一把脖子。
鄧大人趕緊阻止他:「老弟,可別想!我身處桂林,比你們知道得多一點。這位大人奉旨巡遊西南,可是得了手令,可以調動西南軍力的!你們看他一介文官,身邊卻常伴武職,還不明白這人動不得?」
那可怎麼辦?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先不要說民變這種大事,光是這位趙大人的鐵面,就夠他們吃一壺了。
一時眾官員如喪考妣。紛紛罵起那天殺的永福知縣歸知行。
而就在眾官員談到趙大人的時候,黛玉也在興沖沖地說:「三姐,聽說廣西來了趙大人,是奉旨南遊,就到了桂林!」
「那是誰?」
「是我從前就知道的一位大青天,大清官!」林黛玉笑道。
三姐撐住手中的竹竿,皺眉:「大青天?這世上,真的有包公似的那種大清官?」
「世上雖有歸知行這等人,既然也有趙大人這樣的好官。」黛玉說著,想起當時在浙南的經歷,想,如果當地主政的,是趙大人,恐怕渡兒就不會被逼成那樣了。
說著,林黛玉小心看三姐神色。見她似乎並沒有什麼驚喜之色,不由心裡有些失望。
歸大人收取賄賂,幫著章家過度吸取農民血汗,捏造各種不存在的苛捐雜稅,幾乎收的是十成十的租子。
很快,永福治下許多百姓無家可歸,人為地鬧了飢荒,許多人餓死了。
劉三姐和她居住永福縣內的壯家處,也親眼看到了這一切。不日前,收留三姐的老漁民被章家的狗腿子當場打死。
劉三姐本來就性烈如火,她萬丈怒火之下,就沿江唱抗租的山歌。
山歌是村語俚言。那些章家人、衙役大多聽不懂,也唱不來。而那些眼看著家人餓死、自己馬上也就要餓死的底層的農民們、苦人們,卻能張口應和。
歌聲越傳越遠,鄉民們在這種共同的語言里,漸漸地聚集到了一起,他們說是要三姐傳歌。但是在傳歌的聚會上,唱得最多的,卻是自己家受盡的苦難,流盡的眼淚。
憤怒越聚越多。
轟轟烈烈的大抗租開始了。
怒火開始不止針對歸大人和章家一家,而是蔓延到了所有平日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楚上。
三姐的歌聲飄過餓死的苦孩子屍骨,飄過白髮蒼蒼一輩子替富貴人做牛馬的老奴,飄過滿身疾病,只有草棚遮風、被人視作牛馬的家庭,飄過肋骨條條,平生血淚的人們心間。
歌聲過處,群怒而起。焚毀土豪劣紳的倉庫,拒絕交租,合眾打翻來收租的打手們,燒毀衙門的駐站。
鄉民們常年往來山間田頭,身手靈活,往山裡一躲,就如鳥入山林,再也找不到人。
而來逮人的官兵、章家人,卻只能聽到這山又那山,傳來一陣陣地山歌聲。而草叢間,隨著歌聲,一個又一個身影不見了。
山歌就是信號,山歌就是指令,山歌就是抗租的人們之間的共同標記。
黛玉親眼見證了什麼叫做「歌聲還比鋼刀利」。
不知道為什麼,她逐漸擔心起來。直到,直到有一天。
那是秋末的一個清晨,不知道誰透露了劉三姐的所在,有一對兄弟找上門來。
這對兄弟姓齊,大哥叫做齊狗子,弟弟名字卻文雅,叫做齊道君。
兄弟里做主的是那個齊狗子,是個有幾十畝地的小地主模樣,慣於一副不屑同女人講話的表情。
反倒都是他那個弟弟齊道君在嘰里呱啦地說。
這個齊道君特別奇怪。不止是言談舉止,特別是神情。
他一見三姐,就特別激動,待看到三姐不遠處,站著粗布麻裳,塗黑著臉的林黛玉,更加激動熱情了,口吃不清、手舞足蹈地:「唉,女神!偶像!」
劉三姐皺起眉:「什麼『女神』,『偶像』,我不是那廟裡的泥菩薩,有話你就說!」
齊狗子也瞪了弟弟一眼。
齊道君被三姐一通搶白,這才冷靜下來,趕忙說:「別、別趕我!女神.……哦,劉姑娘,我是來救你的!」
「救我?」
齊道君的口音非常奇怪,他急沖沖地倒豆子:「劉姑娘,你知道不知道趙大人?你、你可千萬別再瞎唱山歌,都激起民變啦!趙大人來了,你要是有什麼冤屈,那可惡的章家、歸大人,都能被收拾了。我們替你和黃大嫂去告狀,你、你可千萬別倔強地唱下去啦。你也叫大夥別唱了,趙大人來了,一切都會好……」
他話說的顛三倒四,不知道到底想說什麼。他也和黛玉一樣,提到了那個趙大人。
三姐和黛玉都變了臉:「黃大嫂!黃大嫂怎麼了!」
齊道君愣了愣,意識到什麼似地,摸摸頭訕笑:「沒、沒什麼。」
再追問那個「黃大嫂」,齊道君就不肯再說了。翻來覆去,只是叫三姐別唱了,一切都有趙大人做主。
三姐聽懂了他的中心意思。她冷笑道:「抱歉,沒法不唱!我也沒法叫大夥不唱!我只是領歌人。真正要唱這『歌』的,是吃夠苦頭的鄉親們。」
這時候,不遠處走來了劉四弟,他顯然也聽到了,他的苦臉上現出了驚喜:「真的嗎?真的是一位青天大老爺來了?」
他喉嚨更高。不少人都聽到了。齊道君聽了,拍胸脯保證:「對,趙大人可是後世……可是清廉到估計後世都肯定會給他立傳的那種大清官,青天大老爺!」
齊狗子看看聚集過來的眾鄉親,也開口說話了:「鄉親們,你們萬不可聽人挑唆啊。只要能處理了那狗官歸知行,還有叫章家收斂,那我們就能和和氣氣地種田了。只要勤奮一點,還怕日子過不好?」
劉四弟連連點頭。
一時間,齊家兄弟周圍圍得人更多了。
劉三姐看到這一幕。她沒有圍上去,只是看著劉四弟,喃喃自語:「你忘了。你全忘了。阿爸阿媽,阿姐阿兄……」
「三姐?」黛玉問了一句:「他們說的似乎在理.……」
劉三姐停住了那喃喃自語。她揚起眉毛,笑了:「在什麼理,那是狗東西們發癲的歪理,不是我的!」
林黛玉聽了她的話,欲言又止。半晌,低低嘆勸:「阿姐,那趙大人的確是大清官,你……」
齊家兩兄弟不知從哪裡得到消息,也不需知道他們是什麼人,更不需知道他們怎麼來的,端看他們竟然知道「劉三姐」這個人,並且直奔過來。就可以想見,三姐的名頭恐怕早就傳開了,危險了。
三姐這麼多年,反覆地從買家手裡逃脫,靠自己砍柴採藥,應付地痞流氓,人情早練達。她知道黛玉想說什麼。
她默然片刻,忽然笑說:「阿妹,你走罷!」
黛玉聽了,氣得眼眶都紅了,冷笑道:「走?你把我想成了個什麼人!我難道是那樣怕事的人?只是.……」
黛玉紅了眼眶,她是真地喜歡三姐,幾乎把她當了自己的親姐姐。因此把氣壓下,苦苦勸道:「那個齊二狗,齊家兄弟和四弟說的的確有些道理……何況現在趙大人又來了。總歸大抵是章家和歸縣令的錯,他們去向趙大人告狀,把這兩個罪魁禍首收拾了就好了。鄉親們這樣一日日地鬧下去,耽擱種田,到年末,可怎麼了得?你……你又怎麼辦?」
劉三姐沒有說話。聞言,定睛看了這個貌如霧中仙花的女孩子半晌,才嘆道:「罷了!」
這一天,林黛玉和劉三姐不歡而散。
自此,三姐做什麼,都很少同黛玉說了。她越發的早出晚歸。
此後不久,有人一路找到了壯村,說是有人找黛玉這個漢家小姑娘:「阿妹,今天有人找到了寨子里,說是三姐找來的,要找你。似乎也是姓林的。。」
到寨子里的時候,滿目的破衣爛衫里,獨站著幾個高個的男人,都穿著一身書生衣服。其中一個人到中年,依舊似蘭芝玉樹,相貌英俊。可不正是林若山?
黛玉喜極而泣,喊了一聲:「叔叔!」就滿眼是淚了,撲到親人身邊,垂淚不已。
看到侄女黑了,瘦了,林若山眼眶也紅了,打量許久,才笑道:「好,好!玉兒看起來更精神了!」
這些天認識的人都來了,都替黛玉高興。
唯獨三姐沒有來。
黛玉擦乾眼淚,到問人,都找不到三姐。
大夥只說她划舟又唱山歌去了。
她留下的唯一一句話是:「阿妹,你走罷!」
黛玉堅持要等三姐回來。林若山只好由她,陪著侄女在這個壯家村寨里待了五六天。
劉三姐卻一直沒有回來。似乎渺無音訊。但又總有人傳來消息,說在哪裡聽見三姐唱歌了。
於是,黛玉就知道,三姐恐怕是真的要與她告別了。
那一天,陽光垂過柳樹梢。
林黛玉換上了久違的小姐衣衫,坐在船上,和她的叔叔一起,船槳盪開。漸漸地,住了許久的壯家村寨,模糊不清了。
船檐邊的灕江水,依舊清如鏡,水面依舊茫茫起霧波。
不知過了多久,白霧中遠遠傳來一陣歌聲:「飛鳥回巢,狐回窩。清風吹松不作別——」
白霧裡,似乎有一記神異的身影,穿著打重重補丁的農家衣裳,遠遠地,又隱沒了在薄霧裡。
一個乘船離去,一個划舟送歌。
人生在這一刻,似乎重新恢復了軌跡,分道揚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