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
這一年快要中秋的時候,杭州邊住了一對叔侄。
叔叔帶著侄女。
叔侄兩個,叔叔清瘦。侄女病弱。穿著雖像是殷實人家,但一個丫頭小廝都沒有跟著。
他們據說是一路往浙南去。
到杭州的時候,侄女病了。
他們就在餘杭租宅子住下,又請了婆子照顧侄女。
這一天,叔叔坐在床邊,摸著侄女的頭髮,問:「黛玉,你後悔嗎?」
黛玉半睜著眼,看窗邊的桂花樹。
桂子的香味久久繚繞在屋裡。
半晌,她說:「我想念外祖母。」
「可是,我也不想叔叔死。」
她又閉上眼,眼裡有淚水流下來:「緣何不使永團孿?」
他們離京的時候,正是秋初。
黛玉對著賈府,三拜辭行。
那時候,這樁逸事已經京都遍傳。
賈家的表姑娘,林家的小姐,拋頭露面地跑出來,認了一個瘋乞丐做親叔叔。
也有人說,是賈家侵佔林家財產,聯合林家族人,要把大難生還的林家二老爺害死。
還有人信誓旦旦,說見到了林家那位小姐,說是具有稀世俊美。
這一回,林家小姐的名諱,算是不好了。
外頭議論紛紛的時候,賈府里,男男女女齊聚一堂,史老太君,生平頭一次,對自己的外孫女發了震怒:「黛玉!你糊塗了!」
黛玉跪在地上,不斷咳嗽,但是始終說:「外祖母,那就是我叔叔。」
老太君氣得流了淚:「叫你娘知道,我對不起她!」
黛玉也流淚:「祖母,那的確是我叔叔。」
看祖孫兩個相對流淚,旁邊人都連忙勸解。
鳳姐道:「林妹妹,你想仔細了。你叔叔早就出海禍……去世了。恐怕只是長得像,來攀污的。」說著,命人捆出去林若山。
又命人捆渡兒:「我家好心報恩,倒報出個禍害來!招人來審!自己不尊重,為什麼倒要教唆我們家金尊玉貴的清白女孩子!」
婆子往抿著嘴,一言不發的渡兒走去的時候,黛玉忽地站了起來,蒼白的臉上,因為過於憤怒,布上了紅暈。
她站在渡兒身前,伸開雙手,攔住了要捆人的婆子。
這個一向嬌弱的深閨女孩子,從不曾真正違逆長輩,即使再痛苦,也無非是流淚痛哭。
而這一回,她被過於洶湧的怒火所鼓動,也好像被昨天過於勇敢的舉動所鼓勵,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逆著從前學的孝道、禮教,哽咽著冷笑:「要審?那就審我罷!我才是禍頭子!」
史老太君重重地拿拐杖捶了一下地,也半含痛苦地冷笑:「好的很,審你?是不是拿到公堂去審!審我的乖孫女一個頂撞不孝的名聲,然後也拉去流放三千里?」
老太太說著,豪淘大哭。哭著哭著,還喘起來了。
黛玉終歸只有十二、三歲,素日是閨閣里的嬌女,受外祖母寵愛,見此,焦慮擔憂之下,脫口而出,叫了一聲:「外祖母……」
見她動搖,周邊的人忙都紛紛地勸。
還有人乾脆出狠招,說黛玉這是中邪了,把黛玉拉下去,關幾天餓幾天去去邪,就好了。
沒說完就被鳳姐狠狠瞪了幾眼,示意老太太還在上頭呢。
這時候,林若山進來了。
沒有人攔。
在黛玉找到他的時候,攔也沒有意義了。
林若山站在那裡,對史老太君還是對誰說:「我都不要了。」
黛玉看到叔叔,鎮定了一點,她抬頭望著外祖母史老太君,望著王熙鳳,望著兩個舅舅,望著舅母,望著賈家所有到場的人,忍住眼淚,輕輕地,也說:「我也都不要了。你們.……你們不要害怕。」
賈家的人一下子都住了手,住了口。場面凝固似地安靜下來。
不要什麼?害怕什麼?
賈家的人都很清楚。
僅剩的兩個林家人說,我們都不要了。你們別害怕。
可笑。一個孤女,一個瘋乞丐,他們賈家顯赫之家,誰怕他們?
可是,即使是看似最清高的賈政,也慢慢低下頭去了。
黛玉說完,那雙含淚的眼睛,就望著史老太君。
這個女孩子太聰明。聰明到心裡和明鏡一樣。
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曾經,她只是不在乎,因為愛她的人,她愛的人,都在這裡了。那自己的生生死死就看得淡了。何況是財物。
可是,她今天這是在懇求,懇求那些說愛她的人,放過她的叔叔。也放過她。
耳邊有嗡嗡聲響起來。有人在說他們瘋了。
史老太君閉了閉眼睛,半晌,極為疲憊地說:「好了,他們瘋不瘋,難道我們不清楚?」
眾人又都安靜下來。鳳姐、王夫人、賈璉等人又勸老太太,說,黛玉年弱,林若山又是素性的浪子,看他這樣子,難道讓黛玉跟他走?自然是留在賈家,好好受教養。
即使今天他們說了「我都不要了」。可是萬一只是脫身之計,都走了,出去之後就要找人托關係的謀划呢?
所以,黛玉不能走。
即使是親叔叔,也不能耽誤侄女的教養嘛。
林若山被他們當著面侮辱,也沒有什麼反應。只是聽到這裡,抬頭望向黛玉,問:「你想留下嗎?」
黛玉望了一圈所有人的表情,沉默著低下頭。
她想留下。
她只是想救下叔叔。但是,她還是留念外祖母,留戀寶玉。
最後,上座,史老太君蒼老的聲音響起來,像穿越時光的古老鐘聲:「你們走吧。姓林的終歸是姓林。既然林家還有親叔叔在,那麼,久做客居人,也不是事。」
你不能。
今天你救下林若山之後,再待在賈家,處境只會一路糟下去。而我這個老太婆年老體弱,活不了多久,也護不了你多久了。
你們走吧。
史老太君雖然年老,畢竟還是老祖宗。一錘定音。
在賈家住了六年的黛玉,要和她的親叔叔走了。走的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
走出議事的廳堂的時候,寶玉正等在外面。他被賈政王夫人勒令不許進去。但是裡面的事情,他都聽到了。
他聽鳳姐說過之後,為了不讓黛玉走,也是隱瞞的共犯。
但是為時已晚。
寶玉低低問:「你真的要走嗎?」
「.……嗯。」
寶玉凝視著她,嘴角在笑,眼裡淚珠如墜,慢慢說:「那麼,從此後,寶玉就死了。」
黛玉猛地停住腳,看著他,忽地也流下淚來:「.……嗯。」
從此後,天涯作別,你我異路。眼淚各自流盡。
離開的京都的時候,只聽傳聞說,那個瘋乞丐,卻不是乞丐,的確是海難流落的林若山。他來接侄女。為感謝賈家六年的撫養,以大半家財相贈。
渡兒也要走了。她得罪賈家尤深。何況渡兒的未婚夫家,終於來接她了。
渡兒比黛玉叔侄走的還要早三天。
那是一個月光皎潔的晚上,古道邊,黛玉叔侄去送渡兒。
車馬磷磷,終有一別。
黛玉忽然道:「渡兒,你不是一直說我有副好嗓子嗎。」
渡兒長居市井,沒事就喜歡哼兩句。
但是黛玉一向自矜身份,一直覺得唱歌這些都是下九流,是不淑的。
渡兒點點頭。
黛玉彎著嘴角一笑,忽然開口,唱:「送君千里行,天涯共明月.……」
這歌不僅僅是她們的離別歌。也是黛玉對賈家的離別歌。
歌調清越,慢慢地,歌聲裡帶了哽咽。
這個一向清高矜持的閨閣小姐,含著眼淚的歌聲,卻伴著咕嚕嚕的車馬,一直飄過月光畔。
月兒彎彎照九州,人間幾多離別事。
此來吾友千里別,我亦將作千里行。
只願此去,天涯共明月,他鄉似故鄉